第二十三章 意料之外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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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長安城中,司馬顒也同樣在宴請漢中太守閻纘、梁州刺史張殷等人。
為了展示自己的威嚴,他罕見地在美輪美奐的未央宮內宴客,殿內燈火輝煌,征西軍司的幕僚一應俱全,數十名宮女們前後服侍,甲士左右護衛,殿內極富威儀。
司馬顒在主席上對著閻纘等人噓寒問暖,先是叫宮女們敬酒,而後笑言道:“兩位先生遠在漢中,不遠千裏前來,真是辛苦。來,這是西域的葡萄美酒,用這冰鎮過的琉璃杯喝,別有一番滋味。”
說罷,宮女們從冰鑒中取出幾盞晶瑩剔透的磨花筒形玻璃杯,色澤呈現青綠色。往內倒入殷紅的葡萄酒後,立刻轉為深紫色,酒杯外立刻起了一層寒露,看上去頗為絢麗。在坐的賓客們飲之入喉,也無不覺得爽口快意。
河間王飲了一口後,又舉著琉璃杯,對眾人感慨道:“這套杯盞,還是武皇帝在世時賜給我的,據他說,這琉璃杯,乃是從大秦國裏運過來的,遠來數十萬裏,異常珍貴。武皇帝看我在後輩中頗有才幹,所以才把杯盞賜給我,希望我能砥礪為國。沒想到啊,十幾年下來,宗室相殘,社稷焦塗,到了今日這個樣子。”
他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這其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而是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說道:“原因無他,都是出了劉羨這等禍國殃民的奸賊啊!他滿口的仁義道德,事實上卻是二三其主,包藏禍心。如今他妖言惑眾,竟然迷惑了這麽多人要去複國,一旦得勢,這怎麽得了?必將是天下大亂啊。”
“這一戰,即是為了社稷存亡,也是為了黎庶蒼生,我們必要將劉逆消滅在此地。張公,閻公,你們說,是也不是?”
河間王這番話,說得大義凜然,但對於兩位久經宦海的老人來說,卻有些空洞了。
梁州刺史張殷與漢中太守閻纘,名義上確實歸屬征西軍司統屬,但卻也與劉沈一樣,是由朝廷任命的正經官員。因此,他們並不能算是河間王的臣子,在征西軍司中擁有相當的獨立性。此次他們受命於司馬顒,率援軍前來支援,但能夠出多少力,司馬顒卻是拿不準的,因此就想借此機會,和兩人拉近關係。
張殷性情沉靜,聽河間王說完,竟不搭話,而在一旁喝悶酒,鬧得司馬顒老大沒趣。閻纘則是捋著白胡子說道:“殿下,我們此次受命前來,自然會為殿下效力,隻是也希望,殿下能體諒我們的難處。”
“難處?”司馬顒聽罷,頓時反應過來,這是借著機會,想要與自己談條件了。他不怒反喜,畢竟有條件就代表著能談判,這總比無話可說要好,他當即問道:“閻公有何難處?”
閻纘拱了拱手,徐徐道:“聖人有言,治大國當如烹小鮮,這是在說舉重若輕的道理。《左傳》上又有言,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都是在說,治國須謹慎,固本須培元的道理。可現在殿下連年征戰,歲歲動兵,傷及民力,漢中百姓苦之久矣。”
“閻公的意思是……”
“天下的反賊是殺之不盡的,原本南麵有李雄侵逼,如今又來了劉羨,無論此戰成與不成,蜀中的亂事是少不了了。希望此戰以後,殿下能夠先顧念巴蜀百姓,派兵剿除巴蜀的流賊吧。”
聽聞此言,在場的眾人皆吃了一驚。因為光看閻纘他們率領的隊伍,衣著光鮮,人們想當然地也認為,漢中的年景也很好,不料此時閻纘出言傾吐,倒似巴蜀的環境已經惡化到極點了。
閻纘也不瞞著他們,他道:“殿下,來之前,我們已經收到消息,李雄在接任李流之後,不僅奪得了成都兩城,又得到了青城山範長生的支持,如今已經在謀備建國了。”
李雄打算建國?眾人聞言,亦是一陣大嘩,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噩耗。
須知在李特戰死後,其弟李流雖接任了李特的流民帥之位,也擊退了羅尚的反攻。但秦州流民們畢竟換了首領,按理來說,其勢力將迎來一定的低穀期。不料李特之子李雄頗有雄才,在去年九月,也就是邙山大戰發生的時候,李流去世,李雄接任流民帥,竟發起了聲勢浩大地反攻。
他先是在去年十一月,利用苦肉計,派死士樸泰欺騙益州刺史羅尚,令他主動進攻郫城,結果半路設伏,將他打得大敗。然後派五叔李驤攻打犍為郡,徹底包圍了成都。羅尚在成都太城孤立無援,不敢再在城中固守,終於在臘月棄城而逃。留守的牙門張羅向李雄開城投降。自此,李雄已全取巴蜀中最肥沃的平原地區。
隻是連年征戰後,巴蜀地區已相當疲敝,據說今年鬧起了饑荒,李雄不得不放慢擴張的腳步,開始對政權進行治理與修養。河間王對此已經有過議論,認為兩三年內,李雄都不會有大的動作,甚至等羅尚在巴東等地重整旗鼓,未嚐不可能再帶兵打回益州。
卻沒想到,此次閻纘帶來了新的消息:李雄竟然得到了青城山的支持,天師道大祭酒範長生選擇供糧於李雄。如此一來,李雄不僅成功渡過了這一次的饑荒危機,甚至要正式建國稱製了。
這是個極為危險的信號。這年頭起兵造反的人不計其數,可絕大多數對社稷並沒有威脅。就好比仇池的楊茂搜,他私下裏稱號大單於,也不過是在武都、陰平兩個小郡裏畫地為牢,根本不可能帶來什麽政治上的影響,也不會吸引真正的士人前往投奔,並不足以稱之為威脅。可一旦建國稱製,那就是截然不同了,這說明對方誌在天下。
故而司馬顒聞言後,大為煩惱,他反複確認道:“李雄當真要建國?不可以招降嗎?”
閻纘則懇切說道:“殿下,事情已成定局,蜀中各地已經獻祥瑞,大概再過兩月,李雄應當就要稱王了。他若稱王,兩年內必攻漢中,還請您一定要揮師南下,為民解憂啊!”
說到這裏,就連一旁緘默良久的張殷也不再旁觀,說道:“殿下,梁州確實快山窮水盡,支持不住了。”
司馬顒本意是拉攏梁州軍,讓他們在接下來的大戰裏為自己出力。沒想到,如今形勢倒轉,反為對方求上援兵了。這讓他不滿至極,如今河間王已經從裴豐口中得知,劉羨此舉是得了征北軍司的指使,這說明正是兩者爭權奪位最重要的時候。即使擊敗了劉羨,或者讓劉羨離開,他與成都王的鬥爭都不會停止,哪裏有餘力顧得上巴蜀呢?
正是慮及於此,司馬顒並沒有立刻允諾,而是瞑目沉思片刻後,徐徐說道:“二位,此是國家大事,不可輕易決斷,且容我思量一二。”
司馬顒本可以先假意許諾,事後再當做無事發生,但他到底沒有這麽做。畢竟他身負賢王之名,也不是不知道大局的人。李雄稱王一事事關重大,已經影響到晉室的社稷根基。晉室藩王們內鬥,無論鬥得如何慘烈,大家打得都還是攜天子以令諸侯的主意,最後還是落到司馬家手裏。可若是對李雄置之不理,任由他攻城略地,那結果就不可接受了。
因此,司馬顒還是打算好好議一議此事。閻纘、張殷見他態度慎重,也大感欣慰,哪怕沒有立刻得到承諾,也不過多計較,當即就拱手告辭了。
二人走後,河間王再令宮中侍女與護衛離開,殿中一時隻剩下司馬顒與閻鼎、賈疋、彭隨、樓褒等幕僚。他打開地圖,對著巴蜀指點道:“對於李雄建國,你們有什麽看法?”
最先回答的自然是謀主閻鼎,他說道:“此事非同小可,但殿下,以關西當前之國力,想要阻止此事,恐怕有些鞭長莫及了。”
閻鼎直白地點出其中的關鍵:“眼下的最大問題,還是征北軍司,他們支助劉羨,做如此大膽的舉動,顯然是想削弱殿下的威望,重塑鄴城的權威。這確實是一招妙棋,他們不費一兵一卒,白白坐收漁利,是肯定不願意善罷甘休的。我們和成都王,必有一戰!”
這與司馬顒方才所想的完全一致,眼下劉羨退出河東,而司馬穎接手河東,事實上已對關中造成了巨大的壓力。若不將河東重新奪回手中,就派兵去幹涉巴蜀,那豈不是自露破綻嗎?可一旦與征北軍司開戰,那戰事必定曠日持久,又怎麽可能因為區區一個河東郡的得失而結束呢?勢必要到雙方決出勝負為止,這也就注定了,在消滅征北軍司以前,恐怕他不可能再去關注別的事態了。
更何況,到目前為止,征西軍司已經不隻一次去幹涉巴蜀戰事。可結果無一例外,李特率著一眾流民,將衙博等人盡數擊敗。雖然這其中有人生地不熟等種種因素,可戰敗就是戰敗,事實無法辯駁。
眾人本道李特已是名將,不料他戰死之後,李雄更有後來居上的勢頭。羅尚已敗得如此之慘!誰又能做擔保,派兵就一定能取得勝利呢?
故而彭隨當即一拍手,幹脆道:“既如此,不妨幹脆舍了巴蜀,還猶豫什麽呢?蝮蛇螫手,壯士解腕。眼下既然要與劉羨還有征北軍司拚命,何必浪費兵力於南方?不如幹脆把漢中的軍民遷回關中,待除去大敵,再從長計議。”
可這隨即遭到了大部分人的反對,賈疋便出言道:“國家興亡,在於殿下。巴蜀的事就發生在殿下眼下,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若是連殿下都不願意處置此事,天下人該如何看待殿下?怕不是說殿下隻知蠅頭小利,而不知大義。到時全然失卻人心,還怎麽匡扶社稷呢?”
一片附和聲中,彭隨頗為狼狽,他心中又不服氣,就問道:“那照你的意見,應該怎麽做?”
賈疋並不看他,而是轉頭看向司馬顒,向他進言道:“殿下,以在下之見,您應該立刻向朝廷上表,與成都王講和。”
“講和?”
“天下萬事,社稷為重,若是將此事公開,您就是占據了大義的一方。若是成都王強行違背大義,與您開戰,可謂師出無名,您又占據地利,成都王拿什麽與您鬥呢?”
賈疋又道:“而且您大可以趁此機會,上表要求主持伐蜀一事,借機號令劉弘與羅尚,將他們劃歸麾下,一起征討李雄。有朝廷的名義和您太尉的身份在,他們也無法反對,從此就隻能聽從於您了。”
對於賈疋的前半段建議,司馬顒不以為意。畢竟放眼如今的天下,還能剩下多少忠臣?戰事的走向會真的因為區區大義來決定?若是真的,張方就不可能在洛陽取勝。可對於賈疋的後半段想法,司馬顒卻拍案叫絕。
不費一兵一卒,隻需要打著伐蜀的旗號,就足以起到名利雙收的效果,名正言順地在江漢與巴蜀大肆擴張自己的影響力,還有比這更好的主意麽?而其中最重要的關節是,以劉弘的敏感身份,是不足以獨鎮一方的。因為按照朝廷慣例,異姓刺史必須要配合有藩王都督。司馬顒正好可借此機會,在這裏大做文章。
一旦成功,司馬顒拿到了都督荊州的權力,便能令劉弘支援羅尚,想必羅尚也就能在梁州站穩腳跟,繼續與李雄對峙了。而司馬顒白白收獲了都督之權,實力大增,又何必擔憂征北軍司呢?
司馬顒當即令賈疋起草文書,大家一起商議措辭,看該如何向許昌朝廷通報此事。計議間,有人又談起此事對劉羨的影響,提議說,劉羨既然想要入蜀,何不放他過去,讓他和李雄相鬥呢?我們也像成都王一般,來個坐山觀虎鬥,悠然自得,豈不快哉?
這當即被司馬顒否定了,畢竟,劉羨這麽大搖大擺地自河東開赴自長安城下,還公然祭祀茂陵,無疑是對征西軍司的極大羞辱,若是讓他成功,司馬顒的威嚴何在?掌權者不能容辱,這是鐵律。
更何況,司馬顒還當眾立下過誓言,聲稱必要擒殺劉羨。他雖不是像劉羨一般喜好講究信義之人,但也知道一個道理:若是肉食者平日不注重自己的承諾,那就是想要騙人也沒人會信。正如烽火戲諸侯後,諸侯便喪失了對周天子的敬畏之心,結果竟致有亡國之禍,這是不可不深思的。
因此,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河間王都必須取得對劉羨的勝利,這是發生什麽意外,都不能阻止的。
故而當閻鼎問道,是否要因為此事,推辭第二日的戰事時,司馬顒立刻回絕了,他斬釘截鐵地說道:“按計劃行事,一切照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