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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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太好了太好了!你要回來了啊!太好了!我太高興了!”姐姐滿眼淚光的對著手機呼喊著,跳著,笑著,淚珠不知不覺就連成了一股,止不住的從眼睛裏湧出來。剛開始她還隻是左右擦拭,到後來則一隻手掩住臉哭了起來。她沒有哭出聲,低下頭,肩膀顫抖著,然而沒一會兒又忍住眼淚笑著抬起頭麵對屏幕裏的父親。父親的眼裏也閃著淚花,看著姐姐,咧開嘴笑著,嘴角、眼角和額頭的皺紋更深了。
這已是第二年的春天,姐弟倆在村長家住了一年有餘。這一年裏,姐姐初中畢業,沒有再上高中,而是在家專心帶弟弟、幫村長家打理家務。弟弟則進入了村裏的小學讀書。
這一年裏,姐姐不知道問過父親多少次,什麽時候回來,但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再等等,再看看。她自己也悄悄關注著回國的機票,但每次看到價格,都灰心的關上手機,她知道這是父親和家庭承擔不起的開銷。她也曾想象過,當父親告訴她明天就要回來時,自己會是如何的開心,如何想要馬上告訴弟弟,弟弟會是如何的歡欣跳躍,但當這一天真到來時,卻全然不似她想象中任何一幕。
姐姐下午去接弟弟放學,一見麵便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然而一時間,弟弟似乎不知該如何反應,直到姐姐高興的抱起他轉圈,一邊開心的喊道,爸爸要回來接我們了,弟弟也才開心的叫起來,也和姐姐一起笑著喊,爸爸要回來接我們了!
“啥子?去日本?”村長老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個,你老漢真的是這麽說的?他想清楚了麽得?你兩個去了做啥子哦?你倒好說,大不了不上了,但是弟娃兒還要上學,咋個弄?你們住哪裏哦?”村長老婆連珠般的拋出一串問題。
“我爸真的是這麽說的,”姐姐小心翼翼的回答,“住的倒好說,他說大不了就湊活下宿舍,多交點錢也沒啥子事,但是弟娃兒上學確實曉不得咋個辦。”說著她看了一眼村長老婆,又小心的說:“我爸說,他已經在托人打聽了,好像是有個專門的政策,咱們這兒去的家屬如果有娃兒要上學,可以提供入學,就是曉不得咋個弄,貴不貴……”
姐姐看著一言不發的村長老婆,心裏有些忐忑,清了清嗓子又接著說:“嬢嬢,我爸說要特別感謝你和三爸,要不是你們兩個,我和弟娃兒真個是家都沒得一個……”她又偷看一眼村長老婆,隻見她麵無表情盯著飯桌,不露聲色等著姐姐繼續。
“那個,我爸說,他想得開了。他說自己在外麵打拚,辛苦,就是為了我和弟娃兒,為了這個家。要是現在因為打工掙錢,家也沒得一個,娃兒們也見不到,那掙了錢還有啷個意思嘞?還是要一家人團聚。團聚了,苦點兒也沒得事,別的事情,都可以再說,再想辦法。”
村長老婆終於點了點頭,歎了一口氣說,老孟這句話倒是對頭,沒得家人,再辛苦也就沒得意思了。
“哎?那他想沒想過回來幹……”村長老婆說到一半,便自己擺擺手打消了剛才的念頭,“算了,肯定是回不來了,”她又歎氣說道:“回來了也一樣是外麵打工,一樣要帶起你們一起,還沒得那邊掙得多,那還是去吧……”
姐姐如釋重負,但是不知說些什麽好。
村長老婆這時放下筷子,坐到弟弟身旁說:“哎呦,你娃兒就要去日本了哦,遠哦,曉不得啥時候再回來,嬢嬢還真是有點兒舍不得哦……”說著她抱起弟弟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還有一個月,那你這一個月想吃點兒啥嘛,嬢嬢天天給你做你喜歡的!”
“我想吃上次大姐帶回來的炸雞,還有薯條!”弟弟眼睛一亮,高興的說著。
“哎呦你這個瓜娃子!就曉得吃那些洋垃圾,嬢嬢做的就麽得你喜歡吃的噻?你這個娃兒,養不熟的嗦?”說著在弟弟臉上輕輕捏了一把,卻又笑道:“要的嘛要的嘛,那就炸雞嘛!嬢嬢再給你做點兒家鄉菜,你多吃,到了那邊,怕吃上就難咯……”
還有一個月,就能見到父親了。姐姐心裏默默念著。
這一夜,姐姐幾乎沒睡——不是因為興奮——而是滿心盤算著,要如何迎接父親。家裏的屋子要重新收拾下,自是不必說。桌椅板凳這些家具,要擦洗幹淨,窗簾要洗,床褥也要拿出來再曬,實在不行可以問村長老婆借用烘幹機,想來她應該不會不答應吧?還有家裏吃飯的餐具廚具,都要再清洗過,時間久沒用怕落了灰,蟲爬過。吃的不能多買,因為沒幾天就要走了,買少了也怕不夠——哎呀不管了到時候再看,多了就多了,可以給村長家拿來,不過他們應該不會吃這些……還有父親最愛吃的辣椒回鍋肉,筍幹菌子湯這些,菌子好買,就是這個時節好筍曉不曉得買得到哦……還有在電視裏看過人家說,來時餃子去時麵,包一頓餃子炒幾個菜嘛,就這樣定了!對了還得買點酒,還有煙!還有父親用的拖鞋,毛巾,幹脆重新買吧,也沒幾個錢,用著也舒服。對了還有家裏的水電,這段時間要去常開常用,怕久了不用要出問題。還有雞籠兔籠,要打掃幹淨,哎呀如果走了,這些小家夥兒咋個辦呢……
她剛要昏昏睡去,便被鬧鍾叫醒,已然天亮。然而她卻絲毫感覺不到一夜未眠的困倦,反而精神很好,穿上衣服下樓準備做飯。
廚房裏村長老婆已經在切切弄弄了,陽台上的洗衣機和烘幹機嗡嗡運轉著。
“嬢嬢?你咋個起來這麽早哦?”姐姐有些驚訝的問道,“你是不是有事要出去噻?那你跟我說嘛,我反正早點兒起來麽得事,下午還能睡一會兒……”
“你起來了嘛!”村長老婆看了一眼姐姐又繼續低頭做菜,“麽得事,我給弟娃兒收拾下衣裳嗦!馬上就要走了,又正好是換季,我就把他那些不穿的都洗一下收起來了嘛。下午嘞,再去市裏買幾個真空袋,你們好帶走,正好也給這小娃兒買那個炸雞,放學回來正好吃點兒,也不得吃多,吃多了晚上就吃不下咯……”
姐姐心裏一暖,連忙下去幫著村長老婆做起早餐來。
第二節
對於那一天是如何見到父親的,姐姐印象裏總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記憶。
一種記憶裏,那一天很長,時間的卷軸好像不停生長著,每一秒都被抻拉得無限細薄,那卷軸上更細小的刻度,也逐漸變得模糊,透明,直至消失。而回憶裏的那一天,仿佛就永遠定格在了她坐在門廊下等待的一刻。她一大早起來就準備好了所有東西,然後就坐在那裏等著,等著,等到哄著弟弟睡覺,等到弟弟打著哈欠醒來。她坐在那裏望著,望著,望見日頭爬上山頂,望見山頂披上了酒紅色的晚霞。
另一種記憶裏,那一天很短。她和父親不停的發著信息,她囑咐父親中午在車上先吃一點,回來了再好好吃。父親囑咐她和弟弟先吃,不要等他。她囑咐父親出站如何打車,父親笑著說我比你熟。她不停的問著父親到哪裏了,快到了就開始煮餃子,而再一回頭,父親已經帶著滿身滄桑,背著大包拉著大箱子,站在了門口。
兩種記憶在這一刻匯合,然後是一段真空,仿佛那幾秒鍾發生的事情,在她記憶裏無端的蒸發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過去的,隻記得下一刻,她的頭深埋在父親懷裏,眼淚浸濕了父親的衣服。她雙臂緊緊的抱著父親,感受著父親身上的溫暖和路途風塵的氣息。她覺得自己哭了很久,流了很多眼淚,這淚水裏有爺爺奶奶離開的悲痛,有寄人籬下的委屈辛酸,有多少次麵對父親強顏歡笑背後的辛苦和勞累。也不知過了多久,緩緩抬頭,才發現父親亦是熱淚縱橫的看著自己,臉上的皺紋裏沁滿了淚水。
天邊的夕陽緩緩落下,遠處山頂上最後一抹殘霞漸漸黯淡。村裏炊煙已熄,華燈初上,而這座院子裏卻隻有慢慢暗下的天光,和靜靜站在院中的父女兩人,還有昏昏欲睡的報曉雞。
父親收起淚水,重新打起精神笑著對姐姐說:“走吧,妹娃兒,吃飯吧,你們肯定餓了。”姐姐也點了點頭,擦著淚水笑著幫父親拎起行李走進屋裏。
“弟娃兒嘞?”父親問道。
姐姐這時也發現弟弟怎麽不見了,四下一看,才發現門後滴溜溜一雙圓圓的眼睛偷偷看著。她笑著拉出弟弟,“你不是吵著說要爸爸嗎,怎麽現在躲起來了嗦?”說話間,弟弟又溜溜的躲到姐姐背後,探出腦袋來看著父親。“哎呦快來噻,你這個娃兒,”說著姐姐抱起弟弟走到父親麵前,“叫爸爸!”
“爸爸。”弟弟怯怯的叫了一聲,看了一眼父親,又轉頭撲向姐姐懷裏。
“哎!弟娃兒讓爸爸抱一下!”說著,父親從姐姐懷裏搶過弟弟,抱在懷裏親了起來。
弟弟被他的胡子紮的哇哇直叫,父親哈哈笑著,姐姐也笑著說麽得事,哎呀,你讓爸爸親一下子噻,你們兩個耍,我去下飯咯!
熱氣騰騰的飯菜一會便擺了滿滿一桌,平日裏蒼白發青的燈管,今天似乎也發散出溫暖的色調,充盈著整個房間。
姐姐心裏暖洋洋的,整個人像浸在了熱水裏,身體裏的疲乏一下子釋放了出來。她的身體變得懶洋洋的鬆軟,臉上帶著微笑,身體側在一邊手撐著下巴,看著桌上散發出的熱氣在帶著光暈的柔和色調裏襯托出父子倆歡笑的臉。
她累了,晚上沉沉的睡去,連什麽時候弟弟偷偷爬上了她的床都不知道,而一睜眼,天已大亮,父親正做好早餐等著她和弟弟起床。
父親說等會吃完飯了去看看老兩口。姐姐點點頭說,紙火已經買好了。父親說看到了,但還是想自己再買些。
吃過早飯估摸著紙火店開了門,一家人便帶著幾樣祭品出發了。一路上父親問著關於二老離世前後的事情。其實這些事姐姐在電話裏都跟他說過,但是父親還是有些絮叨的問著,姐姐則耐心的一遍遍複述,盡量多的說出那些之前不曾想起的細節。有時候父親聽到會沉默半晌,才簡單回應一句。姐姐隻覺得父親比上一次離開時老了很多,兩鬢和頭頂已泛花白。
姐姐心裏有些忐忑,她甚至有些擔心,怕父親在二老墓前會過度悲傷。然而父親剛開始並沒有哭,隻是一言不發的擺好祭品香燭,仔細的燒起了紙錢。慢慢的,父親開始小聲啜泣,繼而哽咽著哭出了聲,直到最後雙手撐地,放聲大哭。他眼前的地麵被淚水打濕了一塊,又慢慢幹去,直到他渾身顫抖著再也沒有力氣哭出聲。
紙火的灰燼被風吹起,混雜著淚水和鼻涕,沾了他滿滿一臉,讓他的眼角嘴角變得黢黑。
姐姐撫摸著父親的背,仔細的擦拭著他臉上的淚水和塵土,直到他慢慢平複。兩人等最後一點灰燼熄滅,便斟獻了茶酒,收拾了地上,互相攙扶著下了山。
中午吃完飯,姐姐帶著父親去村長家登門拜訪。父親把兩大包從國外帶來的土特產塞到村長老婆手裏時。村長老婆笑著說你太客氣了老孟,你回來本應該我帶著娃兒們去接你,反而讓你破費,真是過意不去。父親連忙擺著手客氣的笑著說不破費不破費,一點兒心意,然後邀請村長家明天晚上去鎮上吃飯,聊表謝意。村長老婆爽快的答應下來,抱著弟弟說麽得問題,明天給弟娃兒點一隻大龍蝦,讓你娃兒好好吃一頓!
第三節
父女三人早早的來到酒店,晚市還未營業,服務員一個個的都趴在桌上或躺在凳上睡著,隻有一個值班的姑娘懶散的爬起來把她們引到包廂。她聽父親說要晚些等人齊再點菜,便倒了三杯開水,扔下菜譜又去睡覺了。
快到晚飯時,村長老婆帶著女兒,笑盈盈的打著招呼進來。
父親把她讓進裏麵落座,遞過菜單請她點菜。她謙讓一番後便不再客氣,各色冷熱大菜湯碟飲品不一會兒都悉數點好。茶水上桌,等菜上桌之間,村長老婆和父親聊起了上次見到五百的故事,半開玩笑的說著他裝腔作勢說英語,像個外國人,還提起了那個胸針。
“是不是一個打火機大小的東西,可以別在衣服口袋上的?”父親問道。
“哎對對,就是!”村長老婆驚訝的說著,“比打火機還要細長一點兒,你也曉得這個東西噻?”
“我在那邊,有一回結了進度款,項目經理請我們班組哥老官吃飯。那個老哥呢,看得起我,也叫到我一起。去了就看到那個日本監理戴著這麽個東西,大概那麽大。”父親拿起打火機比劃著,“比這個是小一些,長出一頭來。我曉不得是個啥子,也不敢問,還以為日本人穿衣服講究,還要戴著個牌牌,顯得好看嗦……”
“哈哈哈……”村長老婆笑著,“那你可想錯了,那個東西金貴的很!”她笑著說:“當時五百也一直裝起在個包包裏頭,也就給我們看了幾分鍾,就收進去了,我想仔細看一哈子,都沒得空。”
“那五百可是大老板了噢!”父親笑著略帶調侃的說,“我後來聽說,那個東西可是金貴的很,說這個叫個啥子助理,意思就是頂一兩個人幫你安排事情。你說,我們這樣打工的,有個啥子事情要安排,吃飯睡覺上工,隻有那些個大老板,事情多的記不贏,才好弄個助理噻。”
“對嘛,你們現在各個都是大老板了嘛!”村長老婆也笑著說,“都是見過了大世麵的人,一個在歐洲,一個在日本,都昌盛的緊,娃兒們以後更是了不得。哪個像我們這些個人,也就在這大點兒的壩壩頭裏打爛仗,苦的很!”
“哎——我就是個打工的,啥子老板喲,人家五百五老板才是大老板。”父親看著村長女兒接著說,“以後娃兒出去了,肯定也是爭氣!也是大老板!”
說話間涼菜已齊備,但村長還未見蹤影,服務員也來催問要不要走熱菜。村長老婆也等的有些不耐煩,給村長去了個電話,兩句話便掛斷,然後便擺擺手說,咱們先吃吧,他有點兒事還要耽擱一下。父親還要再等,村長老婆則堅持說不等了,娃兒們也餓了,一擺手招呼服務員上熱菜。
村長女兒從進來開始就悶著頭玩手機,見上菜了才放下手機準備吃飯。突然,她發現了弟弟手裏的東西,驚訝的說道,這不是那個學習機?她看向姐姐,姐姐搖搖頭表示自己也是第一次見。她又看看父親,父親說自己也隻是在那邊城裏見過,托人買的,隻曉得是個能幫助學習的東西,名字不曉得叫啥子。
村長女兒轉頭就從手機上找出了這個東西的信息,原來正是五百兒子陳世豪用的那一款,還比他的新一代。父親看她喜愛,便讓弟弟拿過去給大姐耍一會。
正說著,包間門被推開,前廳經理引著村長進來。村長麵色醺紅,眼睛裏帶著微微的血絲,身上一股濃重的酒氣,顯然來之前沒少喝。他一進門,父親和姐姐就站了起來打招呼。他也不客氣,簡單的和父親打了個招呼,徑直走向裏麵留好的主位上坐了下來,端起茶杯就喝。村長老婆一路瞪著他,而他卻一眼也不敢看向夫人方向。
父親寒暄兩句後,從袋子裏拿出兩瓶日本清酒就要打開。村長看到說莫開了莫開了,這個喝不慣。說著電話裏叫司機從車上拿酒來,沒過一會司機便拎著兩瓶醬香進來了。村長看到後搖搖頭一咂嘴說,不是這個,都是自家人,不喝這些假打的,虛逑得很,拿老瀘州噻!司機便又小跑著換了兩瓶上來。
村長看著這兩瓶新酒滿意的點點頭,拿過父親和自己麵前的分酒器就準備倒酒,父親連忙起身接過,說著我來我來。村長一邊看著父親倒酒,一邊說著:“現在這些個瓜娃子,就曉得跟風,喝個啥子醬香,有啥子好喝嘛。老子是真的一點兒喝不慣,喝不慣嘛還不得行,場麵上到處都是這個酒,都喜歡喝,真的是……要老子說,還是老子們自家的老瀘州,喝起順到,實在,味道沒變過,巴適,安逸!”
“你可少喝點!”村長老婆瞪著他,沒好氣的說,“看到酒你就舞起了嗦!”
“哎呀曉得了曉得了,我陪老孟喝兩盅噻,大老遠路上來,咋個能不喝點兒嗦!”村長滿嘴強硬,卻有些心虛的怯著偷瞄了夫人一眼,看見夫人不再說話,便當作是默許,放心喝了起來。父親也嘿嘿陪著笑,又把清酒裝起來,說這個就給你帶回去嚐鮮。
酒酣之際,父親端杯起身,把剛才對村長老婆說的感謝的話,原樣又說了一遍。他本來酒量就不好,此時已是有些語無倫次,舌根發硬。他還特別感謝了村長幫村裏那些孤寡打理後事,說著竟有些激動,眼裏泛起了淚花。
村長老婆趕緊笑著勸道,說領情了,別再提這些個事了。她讓姐姐照顧父親多吃些菜,多喝茶解酒。然而父親並沒有坐下,又從懷裏掏出一個紅包,說這個是給娃兒的,說著就要遞給村長女兒。
“這個可不的行,老孟你趕緊收起,”村長老婆趕忙起身攔住父親,“一家人幹啥子這麽客氣嘞,你的心意我和娃兒他爸都曉得了,這個就不必了。再說你一個人養三個人,本來就緊張,娃兒們都要上學,可莫得弄這些個虛的,過些日子你們去了那裏,還要用錢,趕快給娃兒留到……”
父親已有幾分醉意,執意不肯,伸長胳膊就要拿給村長女兒,幾番都被村長老婆攔下。
然而這時,村長女兒卻訕笑著說:“大伯,我真的不要了,謝謝大伯!那個……”,她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看著手裏的學習機,“就是這個東西,你下次再回來,辛苦你幫我也帶一個嗦,這個東西難買的很……”
“哎呀你這個娃兒,曉不得臉紅的嗦!”村長老婆罵道,臉上竟然有些羞憤之色,“還要起來了!”
父親聽到村長女兒這麽說,哈哈笑著從桌後繞過去,帶著踉蹌衝破村長老婆的阻攔,走到她身邊把紅包和學習機一起塞在她手裏說:“這兩個你都拿好,都是大伯送你的!以後好好學習!聽到麽得!”說著又哈哈笑起來。村長老婆見狀趕忙搶過來,又要塞到父親手裏,臉上的羞憤之色更重了。
正在二人你推我往之際,村長招招手說,哎呀算了,收下吧,大伯給娃兒的東西,也是心意,莫得推來推去了。村長老婆氣得連聲哎呦,直說這父女兩個咋個這個樣,女兒不懂事老子也不懂事噻?她無奈的歎著氣坐下,不再推卻。村長女兒則喜笑顏開,捧著禮物說謝謝大伯。
第四節
因為村長一路打了招呼,姐弟二人辦出國材料的手續順風順水,很快便拿到了簽證。在等待出發的這些天裏,父女倆仔細檢查了家裏一應事物,計劃著哪些要帶走,哪些要鎖好,哪些可以送人。其中最讓姐姐放心不下的,反而是家裏養的這些小夥伴們。
大黃是他最不擔心的,因為他知道大黃不管有沒有她喂,都一樣能照顧好自己。而且大黃似乎今年還下了小崽,因為她前幾天在村後的草叢裏看見了一窩貓仔,裏麵有一隻和大黃一模一樣,渾身金色。
這幾隻雞和兔父親原本打算拿去鎮上賣了,實在不行殺了吃了,或者送人。但是姐姐都搖著頭堅決不肯,因為她知道殺和賣的最終結局一樣都是變成盤中餐。至於送人,她默默在村裏轉了一圈,也沒物色到滿意的“收養家庭”。因為村裏沒有人像姐姐一樣把家禽當寵物來養,所以他們的飼養條件都沒有姐姐家好,況且姐姐猜測,他們中的大多數,也是會拿著她的寵物去菜場賣掉,最終也逃不過被宰殺的命運。父親無奈的搖著頭笑著,最後隻得同意姐姐把她們放生。
父親把雞兔縛起來,裝在竹筐裏蓋上網兜紮好,用扁擔挑著,一家人在姐姐的帶領下走了小半天山路,終於來到了後山腳下的樹林。這是姐姐精心挑選的地方,遠離大路,不會被人抓走或被車碰到,而且這裏也靠近小溪,水草豐茂食物充足。雞群因為每天都出來放風,生存能力看似要強過兔子。它們脫離束縛後便四處探索起來,低頭啄食或抬頭張望。而兩隻兔子則因為被關在籠子裏太久,有些運動退化,呆呆的蹲在原地。姐姐看著這兩隻不知所措的兔子,心裏想真不應該把他們一直關在籠裏,當初是為他們好,而今看來反而是害了他們。
姐姐和父親在林中的地上勉強整出一塊平地,鋪上家裏帶出來的硬紙板,給雞兔做了窩,留足了糧食。最後姐姐在父親再三的催促下才不舍地離開,一步三回頭。弟弟來時走累了,此時趴在父親背上望著遠去的雞兔,說了一句七個頭,十八條腿。
臨走前一天,父親再次帶著姐弟倆來到村裏公墓,最後再祭拜兩位老人。父親眼裏含著淚,擺上了幾樣瓜果祭品,點了一支煙給爺爺。他本想對著老人的墓碑說幾句話,作為臨行前的告別,然而每每開口,到嘴邊的話都會被哽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最後他隻勉強著叫了一聲爸媽便伏地大哭,直到哭不出聲,在姐姐的攙扶和安撫下歪坐在一旁,再也沒能多說出一個字。
臨走前,他們仔細的收拾了地上,擦幹淨墓碑,撿幹淨四周的落葉和雜草。父親望著眼前父母的黑白照,歎著氣幽幽的說了一句:“這一走,就曉不得啥子時間再能回來喲。”
第二天吃過早飯,父女倆再三檢查過水電門窗後,才背上行李離開。姐姐最後鎖好門,把一串貼著標簽的鑰匙交給了等在門外的村長老婆。
村長老婆把一家人送到車站。分別時她抱著弟弟說,你娃兒要學乖曉得不,聽你老漢兒和姐姐的話,想吃啥子了就讓你姐姐給嬢嬢說,嬢嬢寄過去給你。說完緊緊的抱著弟弟,在他臉上親了好一會。接著她又囑咐姐姐到了那邊就給她發消息,並且把一個鼓囊囊的包硬塞到姐姐手裏,裏麵滿是弟弟愛吃的零食。她說裏麵有炸雞和薯條,是昨天買的,在冰箱裏放了一夜早上又拿出來烤脆了,上車趕緊吃完,再放過夜就不好了。
村長老婆最後又抱起弟弟親了親,站在外麵看著三人過了安檢,重新背上沉重的行李,才揮著手慢慢離去。而等到發車之後,她告訴姐姐,零食包裏還有她給弟弟準備的錢,讓姐姐收好,而這些錢,比父親給村長女兒的要多的多。
上車剛放好行李,火車便搖晃著緩緩開動了。
這是一條頗有年代的鐵路,最早修成時,上麵跑的還是冒著黑煙的蒸汽火車。父親說他小時候有一次和爺爺坐火車出去,夏天悶熱,車廂裏也沒有空調,但發車後列車員還是特地走過來大聲要大家關窗,因為開出去不遠就要進隧道,如果不關窗的話,車頭冒出的黑煙就會全部湧進車廂,到時候不僅呼吸困難,車廂裏所有人的臉上身上,都會染上厚厚黑黑的一層煤灰。那時候車開不快,大家隻能在那黑暗擁擠又悶熱的牢籠般的車廂裏坐著,在混雜著煙味和汗臭味的潮濕空氣裏等待著,直到火車衝出黑暗的那一刻,迫不及待的打開窗戶探出頭,重新呼吸著清爽的山風。
父親說,那也是他第一次從運動的火車上看到自己的家。火車出隧道的一霎那,兩山之間穀地上那片他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便一覽無遺的在車窗腳下展開,隨著火車的前進慢慢偏轉著遠去,直到消失在大山身後。他也是第一次感覺到,在茫茫大山之中,那座山穀盡頭簡陋破爛的小院,那間黃昏時一縷炊煙半盞昏燈的小屋,注定是他所有記憶和情感的起點,也是一直牽著他召喚他,冥冥中終將成為他靈魂歸宿的終點。
父女二人守在窗邊,看著自家院子最後一次在視野裏快速閃過,一瞬便又消失在群山之後。二人竟都默默流下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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