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棲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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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轉盤周圍的人慢慢離去,隻剩金桂花母子三人。父親本想帶著姐弟倆先走,奈何金桂花生拉硬拽死活不肯,說他老公的車裝得下,一定要讓老張送三人到住處不可。隨著幾聲沉重的砰砰聲和隔間裏幾名工人吃力的喘息,金桂花幾人的箱子終於從傳送帶上轉了出來。
這是千代島北部的一座小機場,原以貨運為主,但因為近年登島工程隊帶來的客運需求劇增,這裏才臨時改為了客貨運混用,而一旦東部主機場建成,這裏也將重回貨運專職。因此這裏雖說是航站樓,但其實更像春運前臨時搭建了許多緩衝結構的老舊火車站。
幾人拿了行李走出大廳,正對著的就是一條鋼管搭建的棚路。此時已是深夜,兩邊稀疏的路燈發出幽暗的白光,幽長的路盡頭,一個身影孤零零的站在那裏,嘴裏的香煙一明一暗。金桂花拎著破洞的箱子走在最前麵,一路上活潑多話的她,此時卻沉默不語,而對麵的身影似乎也看到了她,扔下了煙頭,在地上撞出些許火星。
“桂花!桂花——牛子,虎子——”男人叫了幾聲。
牛虎兄弟相視著說,是咱爸,金桂花依舊沉默不語,腳下卻加快了步伐。此時這隻三腳帶補丁的行李箱在她手中如同空氣,被拖曳的幾乎擦出火星。隻見她三步並作兩步,還未及看清男人的臉,便嗷的一聲一頭紮進男人懷中嚎啕起來。牛虎兩兄弟也接連趕到,站在一邊顫抖著低頭啜泣。
姐姐懷抱弟弟和父親走在後麵,他們走近才看清眼前這個男子。他方臉鳳眼,濃眉闊嘴,雖然比牛虎兄弟倆矮一些,但渾身透著一股矯健沉穩和中年人特有的英氣,讓人看了不由的心生敬畏。
隻見他擦幹臉上的淚水,安撫著懷裏哭得淚人一般的金桂花,緩緩扶起她,擦拭著她臉上的淚水和鼻涕。金桂花也漸漸平靜下來,抽泣著掏出紙巾擦拭著她抹在男人胸口的涕淚。男人則順勢緊緊抓住她的手放在胸前,眼含熱淚,“不哭了,咱不哭了……過去的都不說了……一家人都在這了,往後咱好好過,團圓了,咱好好過日子!”
金桂花聽到男人這句話,不由得更攥緊了他的手連連點頭,最後才抬頭與男人對視一眼,隨即兩人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整理了情緒,擦幹眼淚回身拉過兄弟倆說,看見你爹了咋不叫人。
兄弟倆此時還在抹眼淚,哽咽著張不開口。男人卻收斂淚水,笑著過來用力在兩人胸口各錘了一拳說,好樣的,沒給爺們丟人,家裏沒少給你媽惹事吧?兩兄弟聽到這話也嘿嘿笑了出來,轉悲為喜不再哭泣。
金桂花接著又拉男人過來見父親和姐姐。男人攥住父親的雙手說:“孟哥吧!桂花都跟俺說了,你就是俺們的恩人!以後你要是不嫌棄,我張大有就是你弟弟,這就是你弟妹,”他指著金桂花說道。父親急忙惶恐的搖著頭說沒有沒有。
“孟哥,你要是不嫌棄,以後我這兩個兒子,你也就當兒子使喚!要是沒有你,我們這……這一家……”說著他彎下腰開始哽咽。
父親連忙抽出手扶著他說兄弟莫得客氣,小事小事,不提了。男人又笑了一下,吸著鼻涕抬起頭說,讓你見笑了孟哥,這都快半夜了,咱趕緊回吧,這天氣,到了晚上外麵還是冷的很。說著他便拉起了父親手中的行李向停車場走去。
老張開一輛皮卡,牛虎兄弟穿了軍大衣和一堆行李一起坐在車掛裏,姐姐抱著弟弟和金桂花坐裏麵第二排,父親在副駕駛落座。弟弟剛才在飛機上睡的正香,下機後迷迷糊糊,此時被冷風一吹再加上一番折騰,反而清醒了。他好奇的看著外麵的夜色,指著遠處說,你看,一個冰淇淋!眾人側身向窗外看去,果然遠處不知哪裏,有燈光從低到高一環一環逐次點亮,就像一個巨大的冰淇淋在黑暗中被披上了幾層燈環。
“哈哈,那個是防撞燈,小寶兒。”張大有瞥了一眼外麵說著,“你看見冰淇淋最上麵,尖尖上那個燈沒有?”
“嗯,我看見了,那個燈特別亮!”弟弟指著遠處興奮的說著。
“哎對啦,那個燈下麵有個龍神宮,等叔叔哪天有空了,帶你上去玩,還能看見對麵岸上的風車!對,讓你兩個哥哥帶你去也行,哈哈!”老張笑嗬嗬的說著。
“龍神宮,那龍神宮裏有龍嗎?”弟弟好奇的問著。
“那你上去自己看了,不就知道了?哈哈哈!”
弟弟興奮的一個勁說著,老張、金桂花和姐姐三人也開心的哄著他說笑,沒一會車便到了父親工地宿舍區。老張和牛虎兄弟搶下車上的行李幫父親搬到屋裏,金桂花也幫忙抱著弟弟進屋,給弟弟喝水擦臉。
看一家人簡單安頓後,老張掏出一疊錢塞到父親手裏:“孟哥,這是你的錢,你拿好。裏麵多一千,兩個孩兒一人五百,是我的一點兒心意。那不打擾你們了,你們早點收拾下睡吧,也不早了。”說著他便和金桂花上車離去了,盡管父親百般堅持要把多的錢退回去,可哪能拗得過人高馬大的老張。
此時已是深夜,弟弟已然困倦睡去。父女倆也倍感路途疲乏,所以也不再多講究,隻擦了擦臉就裹著被褥湊活躺下,很快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姐姐被父親搖醒。父親輕聲囑咐她和弟弟中午自己去食堂打飯吃,不要等他,他要下了晚班才回來。父親還留下了一張工卡,告訴他洗澡、打飯、洗衣服都可以用。說罷他指了指桌上已經買好的早餐,俯身親了親弟弟便夾起安全帽出去了。
姐姐此時也不願再睡,輕輕起來洗漱整理好,捧著早飯坐在床沿上吃了起來,一邊四下打量琢磨著,要怎麽收拾這個“家”。她對工棚並不陌生,原來父親在市裏做工程的時候,她每逢寒暑假都會去父親那裏,幫他打飯洗衣。這次隻不過是換了個地方,多了弟弟而已,而且這裏的條件甚至還要更好些。這裏不僅有衝淋房和洗衣烘幹房,還有獨立的移動衛生間,裏麵甚至配備了智能馬桶——這在之前的工地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待遇——要知道姐姐也是在村長家住的時候才第一次體驗到這東西,當時馬桶裏噴出來的便洗水流還著實嚇了她一跳,但久而久之,她也慢慢喜歡上了這種衝淋的舒爽感覺。
她打量著這間屋子,這是一間坐落在三樓的典型工地板房。進門左右兩側靠牆擺著的兩張高低床和中間的一張小桌、幾把小凳,便是房間裏所有的家具。前後兩麵牆板上對開兩個帶護欄的小窗,是屋裏唯一的采光來源。頭頂則是一盞簡單的熒光燈和空調內機。床間的小桌上擺著各種充電線和雜物,還有一隻塞滿了煙頭的塑料瓶。地上的垃圾桶裏堆滿了用過的紙巾和各種便利食品的包裝袋,一些垃圾還落在了旁邊的地上。兩張高低床的上鋪是儲物空間,放著幾個大包、箱子和一些肥皂飯盒之類的日常用品,床底下則是父親占滿泥漿的鞋子,裏麵還胡亂塞著穿過襪子。鞋子一旁是一隻塑料臉盆,裏麵盛著一些洗浴用品。發黃的毛巾和不知洗了沒有的內褲襪子,還有換下來的髒衣服,或隨意的掛在門後的掛鉤上,或隨手搭在床頭的欄杆上。而床上的被褥也皺巴巴的發黃,不知多久沒洗過了,繡著鴛鴦的紅色棉質枕巾則索性變黑板結,還散發著隱隱的黴味。
這間四人宿舍本來是父親和兩個徒弟住,但為了讓師傅一家人住一起,兩個徒弟便搬到了其他宿舍。姐姐環顧下來,已然盤算好了要如何收拾整理這些東西。她雄心勃勃的暗暗點點頭,一定要把這間小屋收拾成一個讓全家人都感覺舒心溫暖的家。她等弟弟起來吃過早飯,便塞給他一個平板,然後帶上口罩擼起袖子準備大幹一場。
然而等她提著一桶髒衣服出來,繞到宿舍前準備下樓的時候,眼前的景色讓她驚呆了。
一座巍峨的大山豁然矗立在遠處的地平線上!這座高聳挺拔的奇峰像是從茫茫萬山中競爭而出,兀然飛來,然後巧奪天工般,被嚴絲合縫地安放在下麵這座土丘上,因此這也讓陡然拔高的山壁在山腳處有了平緩的曲線。豎直的山壁上植被不算茂盛,但岩縫處必有蒼柏,奇秀橫生,虯枝勁拔。枝上針葉團簇而生,狀如桃尖,在海風的吹拂下寫意如潑墨山水畫中粗曠的筆鋒,任意西東。而在這揮灑不羈的筆鋒之下,硬朗的黑褐色岩石帶著雕刻般的線條,總會趁風每每恣意外露,若隱若現如浪子胸前雄健的肌肉。
遠遠望去,整個岩壁筆直挺拔,遒勁有力,仿佛是一個巨人健壯的脊背。他的雙手被緊緊束縛在身側,弓起腰背正待發力掙脫時,卻突然被定住,永遠的化作了這座巨峰。而整個岩壁自下而上貫穿的一道明顯的裂痕,更像是巨人背上被鞭笞的傷疤,也隨著巨人一起,永恒的定格在了他生命消失的那一刻。
巨峰周圍的山腳下數不清的塔吊和樁機星羅棋布,錯綜林立在蔥鬱的樹林植被之間。地麵上連成片的安全網帶阡陌縱橫,其間挖掘機、裝載機進退有序,土方車、運輸車穿梭如織。焊槍火花星星點點,像在這海洋般的施工現場上浮起的粼粼波光。重型機械的運轉聲、施工指揮的哨子和呼喊聲此起彼伏,聲浪如潮。一眼望去,整個島似乎就是一個巨大的工地,也不知是什麽浩大的工程,仿佛要將這裏整個翻過來重建一樣。
姐姐看得出了神,突然被父親打來的電話驚醒。他告訴姐姐晚上不要打飯了,金桂花和老張請他們一家吃飯。
第二節
“來,孟哥,俺給你倒酒,俺敬你,謝謝你!”老張剛拿起父親的杯子,就被金桂花接了過去。
“今天恁兩個管夠喝就行了,我來給你們倒酒,”金桂花笑嘻嘻的對父親說,“老孟你今天可得喝好,反正你明天也休息,喝倒了就在這睡了,晚上我過去照顧妮子和小寶都沒問題,哈哈哈!”
父親趕忙笑著擺擺手,幾個孩子也笑了起來。老張抬抬手讓大家動筷子,眾人便紛紛下箸開席。
這桌席麵雖然豐盛,雞鴨魚肉俱全,但細看下來竟無一道出自主人家之手——米飯和土豆牛肉、油燜大蝦、炸豬排這樣的菜,都是從食堂打來,涼拌豬耳朵、鴨脖、烤肉這類,又是從外麵夜市買來,剩下的海帶絲、裙帶菜、花生米,則是超市的方便食品。當然這也可以理解,畢竟工人的宿舍區是不允許自己開火做飯的——雖然他們也會偷偷做點菜吃,但無非也就是煮麵煮蛋之類,最多做個小火鍋,而像這種大席,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的。
幾人端著各自的小碗說笑著,其樂融融,唯有牛虎二兄弟手裏是大號飯盒,兩人大口刨著裏麵被擠壓瓷實的米飯。姐姐看著心裏偷笑,像這樣一份米飯,恐怕自己和父親弟弟三人一天都吃不完,而牛虎二人幾筷子下去便沒了一半,實在厲害。
她一邊吃一邊打量著這間房間。這也是一間標準板房,裏麵家具也幾乎一樣,隻不過金桂花一家四人占滿了四張鋪,所以行李都碼在門口,看樣子還沒來得及收拾。這一大桌菜則擺在一張折疊桌上,幾人坐床坐凳,把桌子圍了個結實,讓本就局促的過道霎時被擠的滿滿當當。
老張是主人,坐在正中間的凳子上,右手邊的床上依次坐著父親和姐弟倆,對麵床上坐著一個黑壯的漢子和牛虎兄弟,金桂花則扶著小馬紮背門而坐。她一會給姐弟倆夾菜,一會給弟弟剝蝦肉剔魚刺,一會又給三個男人倒酒添菜,忙得不亦樂乎。她自己則趁著空閑才夾兩口菜,猛扒幾口飯。
老張介紹這黑漢子叫湯帥,年紀比他小幾歲,是老張剛開始在外做工程時就結識的摯交。他一開始隻在老張班組裏當個小學徒,後來老張發達,便提攜他一起做工程,幾年下來湯帥也成為了老張的左膀右臂和心腹之人。
湯帥聽說了父親仗義疏財扶危救困,成全了老張一家團圓的事跡後,欽佩得連連讚歎,連敬父親三杯。父親酒量本就不濟,與張湯二人連喝幾杯後,很快醉意上湧,笑嘻嘻的坐在一邊抽煙聊天。
老張也有幾分醉,夾著煙說道:“孟哥,咱這附近除了大排檔也沒啥像樣的飯店,這頓酒咱就擺到自己屋裏來了,你可別不喜歡……”父親嘿嘿笑著搖了搖頭。
老張又提起一杯與兩人一碰,抿下一口接著說:“你別看咱屋子小,咱在裏麵自在。你想抽煙也一樣抽,喝多了就一趟,也怪舒服的。你要是到了外麵,那些喝多了吆五喝六的人在旁邊,吵的你話都說不成。”
“麽得錯,對頭!”父親點點頭笑著說,“我也喜歡這個樣子的環境,巴適的很。去年頭我老哥帶我去了趟鎮子裏的日本飯館,規矩多逑到不行,嚇得老子大氣都不敢喘。”
“就是就是!”湯帥也點著頭附和,“那幫子日本人吃飯,整的好像死了爹媽一樣,話也不說就悶頭吃。也就是路邊的攤子還能好點,有點生氣,你要是去了城裏大點的飯館,真是規矩多的,還不如追悼會裏聲音大!”說罷整桌人都哈哈大笑。
“誰要開追悼會啊?”門口一個聲音傳來,隻見一個高個精瘦,高顴骨尖下巴的男人抱著一瓶酒大搖大擺的走了進來。
“哎呦侯工來了,快來坐。”老張抬手招呼著門口的人,但他並未起身,反而是靠門的金桂花一邊擦著臉上的油水一邊憨笑著站了起來,給他讓位置。牛虎兩兄弟本要站起來,卻被湯帥暗中按住,他倆不約而同的朝湯帥看了一眼。父親此時已經醉得斜靠在床上,姐姐則起來欠了欠身,又尷尬地猶豫著朝裏挪了挪。
這人本想入席,卻看到狹小的空間裏已容不得再坐一人,況且除了姐姐和金桂花,其他人似乎都沒有讓他的意思。他便知趣的嘿嘿笑著說:“沒事張哥,我也就是來看看嫂子和孩子,沒想到你這有事,那我改天再來。對了,這瓶酒放你這,我本來就是帶給嫂子的,也不能再拿回去。”說著他就把懷裏的酒遞出去,誰知遞到一半又縮了回來,這虛晃一槍讓原本起身來接的老張撲了個空,隻得縮回了手站在那裏好笑。
“嫂子你知道這是啥酒不?”這人帶著炫耀的神色向眾人展示著酒瓶。
“我可不知道,我又不喝酒,”金桂花憨笑著,“看上麵的日本字,怕不是啥日本好酒?”
“對咯!嫂子還是你識貨,這可是日本牌子酒,咱這島上可買不著!我也是今天中午跟監理吃飯,人家送我的,我這舍不得喝,拿來孝敬你和張哥。”這人得意洋洋的炫耀了一番,才把酒遞給了老張。在遞過去的時候,他還特意把酒在湯帥麵前晃了兩下,略帶諷刺調侃著說,咋樣,好酒吧,認識不?
“哼,”誰知湯帥冷笑一聲,“小日本的屌清酒有啥好喝,兌水的馬尿一樣。”
男人也不示弱,嬉皮笑臉的說道:“你看你就是土,人家嫂子都知道是日本的好酒,這酒好不好,包裝上能看出來的,你看這防偽,多高級。再說了,監理送的酒能次嗎?”
“你也熊吧!”湯帥擺了一下手說,“人家高監理能送你酒?你是誰,人家是誰?人家送你酒?不知道你又是從哪淘的貨拿過來充數。”
“人家姓高倉,不姓高!”男子提高聲音強調著說,“你看你,就是沒文化,吃了沒文化的虧了吧!老湯不是我說你,你平時也得多學習,畢竟是人家地界上,你說咱說的有道理不?”說著他還看向老張和金桂花。老張點頭尷尬一笑,金桂花則依舊憨笑著。
湯帥被他這一下說的耳紅麵赤,半天吐不出一個字,然而冷靜片刻後,他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笑:“那沒錯,漢奸還是你會當,數你當的好……”
老張趕緊打斷了兩人的舌戰,囑咐金桂花從行李裏拿出一條“金皖”送給了男人,然後又笑嗬嗬的讓男人改天過來吃飯,還再三囑咐約好了時間。男人也知趣,有了台階下,抱著一條煙便走了。臨走前他還在姐姐身上打量了一番,然後說改天有空了帶孩子們一起去外麵逛逛,帶他們去吃日本菜,高倉帶他去過一家麵館,可好吃了。
“媽了個逼的,什麽狗屁屌侯工!”湯帥對著門口憤憤罵道,端起殘酒一飲而盡,“他侯玉峰也就是個屌大專,專門跑去舔日本人的腚,也不知道舔了多少,才舔出個技術員,在這裝你媽的什麽逼……”
姐姐聽著湯帥嘴裏的粗語眉頭緊鎖,金桂花也尷尬的笑著說,大兄弟你別生氣了。倒是老張捅了他一下:“你說話看著點,一桌子都是孩子……”
湯帥這才發覺自己失言,急忙端著酒杯彎腰給金桂花和父親賠罪說,哎呦嫂子孟哥,真對不起,喝多了,話多,都怪我怪我,你們別見怪。
金桂花嘿嘿一笑:“我倒沒啥,就是你一口一個腚,又舔來舔去,這一桌人聽著都可下飯了!”說罷眾人哄堂大笑。
天色漸晚,弟弟打著哈欠有了睡意,然而父親和張湯三人又開始劃拳行令興致不減,金桂花便讓牛虎兄弟開車送姐弟先回去休息了。見孩子們不在,幾人便慢慢聊起了家事。
父親問湯帥成家了沒有,孩子多大了?湯帥嗨了一聲說,自己早離婚了,兒子在老家老人帶,如今也大了,眼看著就到了婚嫁之年,自己也想趁著還能幹再多掙點錢。他往後仰去伸展了一下身體接著說道,反正現在在這個屌地方也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除了給兒子和自己養老存起來的,基本都寄回去了。
“孟哥,那你家裏還有啥人沒有?我聽嫂子說,孩子爺爺奶奶也是年前沒了,那孩子他媽呢,也離了嗎?”湯帥抽出一支煙,打火遞到父親眼前。
“對啊老孟,我也一直想問來,這一路上也沒好意思,孩兒她娘嘞?”金桂花也磕著瓜子搭腔問道。
父親對著打火機吸了幾吸,火苗在他眼前忽明忽暗。他深吸進一口煙,側拄著身子,低頭長歎一聲,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麽事孟哥,”老張見狀端起酒杯與父親一碰,扶著他的肩膀拍了一下說,“不想說就不說了,誰家沒個糟心事。但凡不是苦命人,誰能千山萬水扔下老家不管,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也沒得啥子不能說,”父親苦笑一下,“我嘛這輩子也就這個樣子了,過一天算一天,就想著多掙點兒錢留給娃兒們,就是娃兒們,跟到我,受苦了嗦……”他提酒一飲而盡,張湯二人也陪了一口。
父親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姐姐的生母——是他同村人。兩家都不富裕,在親命媒言之下結合,隨後雙雙出去打工。父親剛開始也是跟著同村人在建築工地上做木工學徒,母親則在工地或附近做些零工。夫妻一起在外打拚,日子雖苦,但也算有個溫馨小家,沒幾年便生下了姐姐。然而隨著在外漸久,兩人在見識了燈紅酒綠的同時,也接觸到了三教九流各色人群。而母親與生俱來的風韻與柔媚,更是為她招來不少騷擾,其中不乏暴富工頭,商界巨賈,甚至達官顯貴。然而母親都不為所動,直到她遇到了一位天之驕子——當時派駐工地的設計院技術員,剛畢業的研究生白振興。白的文質彬彬和青春氣血,讓未嚐戀愛滋味的母親春心始動,而白也被母親深深吸引,涉世未深的兩人很快便發展成了地下情人。彼時正值基建大潮方興未艾,許多在編人員紛紛下海撈金,作為高級技術人員的白振興自然也收到了不少來自私人老板的橄欖枝,他再三抉擇,終於和母親一起坐上了南下的火車私奔而去,留下了身後的父親和兩歲不到的姐姐。
“那這女人也太不是東西了吧,”金桂花聽到這神色鄙夷,“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女人,孩子也不要了嗎?這也太狠心了吧,什麽東西!”她狠狠罵道。
父親繼續抽著煙,沒理會她。
母親走了以後,父親去南方找了幾年,他幾乎在每個大城市都停留一段時間,一邊打工一邊四處打聽。母親的父親——也就是姐姐的外公——也在外尋找許久,但始終沒得到任何線索。
此事很快在村裏傳開並且在村民的口中不斷添枝加葉,有說她是搞破鞋的,有說是當小三的,有說是被拐賣了,還有說是傳銷……姐姐的外公一輩子都是恪守鄉德的淳樸農民,老來卻遇到這樣喪德之事,更不用說村裏人對他和老伴的側目與蜚議。他一時間心中積鬱,從外麵尋找女兒回來後便一病不起,半年後鬱鬱而終。
幾年後,父親在家人和村裏眾人的勸解下,終於不再尋找。而後他在工地上經人介紹,結識了寡居的吳氏。
吳氏也是苦命之人,一家人都在工地做工,而一個冬天早上,從夜班回來的吳氏發現了出租屋裏兩具冰冷的屍體,孩子和男人都死於一氧化碳中毒。吳氏受了刺激,從此變得有些神誌不清,清醒時倒和平常人一樣,隻是每到發病便胡言亂語,嚴重時則揮打不停。
兩人剛剛相處時都不清楚這段感情要走向何處,他們默契的覺得,二人隻是人海中萍遇的一對苦命人,以自己僅存的螢火之光去溫暖對方而已。而隨著接觸的深入,父親覺得吳氏不僅細心體貼,吃苦耐勞,還處處關心照顧姐姐和老人,賢良方正。吳氏也喜歡上了父親的顧家踏實,不像許多工痞一樣——結了工資就去花天酒地——攢不下一分錢不說,還落得許多惡習甚至髒病。兩人便在這樣的默契中,如塵世中最微渺的塵埃一樣隱世而幸福的生活,雖無夫妻之名,卻得伉儷之美。
生活就這樣流水一樣平淡的過去,吳氏在家操持家務,偶爾做點零工,犯病也越來越少,幾乎和正常人一樣。直到有一天她拿著醫院的報告看著父親,告訴他自己懷孕了。
父親和吳氏本來沒想再要孩子,一來因為吳氏病情所礙,害怕萬一懷孕期間發病,可能影響孩子,甚至危及大人。第二則是兩人常年漂泊在外,家裏老人年事已高,不能再讓他們帶孩子加重負擔,況且現在生活也過得去,多一張嘴恐怕又要過緊日子,所以兩人從來都是做足了避孕措施,誰知還是懷孕了。
兩人去醫院仔細問過之後,還是決定不留孩子。但吳氏在做引產時,意外再次發生了——與其說是意外,不如說是天意——人流手術居然失敗了。注射引產藥物後的吳氏經過了一整夜的宮縮累的筋疲力盡,但還是沒有排出胎兒。而醫生也斟酌情況,終止了這次手術,給吳氏做了檢查,觀察無礙後便出院了。
經過這一番,父親和吳氏都覺得孩子是天賜,前思後想越覺不舍,一番掙紮後終於決定還是留下孩子。而幾個月後當弟弟呱呱墜地時,吳氏清楚的看到了他背後的一道凹痕——醫生說可能是當時穿刺引產時針頭留下的劃傷。
“你說娃兒叫個啥子哦?”父親看著吳氏懷裏雙眼緊閉,小猴子一樣的弟弟,摸著後腦說道。
“隨你吧,你想叫什麽都行。”吳氏閉著眼微微笑著,輕聲地說。她是超齡生產,早已累的精疲力竭,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個,那就叫個天賜嘛。你也說是天賜的,老天給的嘛!”父親嘿嘿笑著說。
吳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學著父親的口音說道:“哎呦你這個瓜娃子,我說天賜你就叫天賜嗎?那我每天還說吃飯喝水,你咋個不叫吃喝噻?天賜,哎呀難聽死了哇……”吳氏依舊閉著眼睛笑著,慢慢撫摸著懷裏的弟弟。
“嘿嘿,那你說嘛,你說個叫啥子,我堅決支持,絕不反對!”父親笑著說。
“嗯……姐姐叫孟秋,這個寶寶是春天生的,叫孟春好哇!”吳氏終於微微睜眼,笑著看了看懷裏的弟弟,又閉目睡去。
“好嘛好嘛,要得要得!”父親欣喜的點點頭。
然而第二天夜裏剛睡下,父親便聽到一陣悉悉簌簌的聲音。他拖著疲憊的身體起來掀開遮光簾看時,才發現病床上隻有弟弟身上裹著的毯子,吳氏和弟弟兩人不知所蹤。
他慌了神,四下尋找,最後才在冰冷的消防通道裏發現了胡言亂語的吳氏。她坐在樓梯台階上,手在半空中不停比劃著,病號服的下半身被黑色的血浸透了,弟弟則光著身子如出生時一樣躺在她腳下的台階上,此時已凍的渾身發紫。父親慌忙抱起弟弟裹進自己貼身衣服裏,然後一邊拉扯吳氏一邊大聲呼喊……
“後來嘞?”金桂花凝眉問道。
“莫得後來咯,後來就啥子都莫得了……”父親深吸了一口煙,頓了頓,長出了一口氣。
弟弟命大,並無大礙,但吳氏因為出血過多加上感染,在醫院搶救了十幾天後終於離世。吳氏本來就是大齡產婦,臨近預產期時兩人都不敢大意,托關係找人,提前一月就入院住下,而這十幾天的搶救裏父親也是不計開銷。所以短短數十天下來,不僅讓二人花光了幾年的積蓄,更是讓父親和家裏負債累累,但最終卻落得個人財兩空的結果。
但債要還,兩個孩子要養,父親的堅強——或者殘忍地說是他曆經苦難後的麻木——讓他並未過多悲傷,甚至沒有時間悲傷。他把兩個孩子留給老人,背上行囊再次背井離鄉,重新過上了四處漂泊的日子。
“我就是這個命,這個莫得改的咯,我也認到……”父親苦笑著搖搖頭說,“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兩個娃兒,都乖得很噻。那時弟娃兒還小,將將開口叫媽,問我他為啥子沒得媽?我哪個曉得咋個說噻!哪個曉得邊上耍的姐姐,十來歲的娃兒,過來像個大人一樣哦,正兒八經的對著她弟弟說:弟娃兒哈,我給你講起,你要記到。這個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有媽媽的噻,就像姐姐和你,都是沒有媽媽的。但是嘞,這個也麽得啥子問題,就像有些人沒有手,有些人聽不到、看不到,這些個都不影響。關鍵是我們自己要堅強,不要怕,曉得對自己有的親人好。比如說我們有爸爸,就要對爸爸好,我也有你這個弟弟,我就要對你好,你說是不是噻?再一個,我聽電視裏麵說,人死了也不是真的死了,我們的媽媽肯定也是在天上等著我們的噻,總有一天能見到!所以你也要努力,我也要照顧好自己,這樣媽媽們就不得操心了……”
父親眼裏含淚,嘴角卻露出溫暖的笑容。老張和湯帥眼睛紅了一圈,而金桂花早已哭成了淚人。
第三節
“老孟啊,在屋頭哈?”
“哎呀呀老師傅你咋個過來了嘛!來來來坐,快坐,喝茶喝茶!”
一個看似有些年長的男子說著話,早已一大步跨了進來。坐在小桌子前看弟弟玩耍的父親急忙起身相迎,把男子讓在床上坐了下來。他招呼姐姐泡茶,自己也忙從口袋裏掏出煙遞上去。
“不慌不慌……那個,幺妹兒啊,茶不得泡了,”他衝著正要倒水的姐姐招招手,卻接過了父親遞過來的煙點燃,“我和你老漢兒交代兩句就走咯,莫得泡了,車還在外頭等到噻。”
他從身後拿出一個平板交給父親:“這個嘞,今天後勤部來人給我的,是娃兒們上學登記的。”說著他打開平板,“今天後勤部來的那個人囉囉嗦嗦,跟老子扯了一串串兒。你曉得,老子哪個會耍這個東西嗦,也記不到那麽多。”他一邊說著,嘴裏的煙氣噴在了平板上,眯著仿佛有些老花的眼睛在上麵指指點點。
父親趕忙叫姐姐過來一起看,畢竟他也不十分熟悉這些電子設備。
“橫順是把這個流程走了,裏麵的東西啥子都填好就對逑咯噻。”說話間男子已經抽完了手裏的煙,正要習慣性的把煙頭往地上扔,卻猶豫著收住,打量著這間屋子。
隻見整個房間與來時已全然不同。地上清潔幹淨,垃圾桶和鞋架整齊的擺在門口,父親的工裝鞋則擺在門外的架子上。床底碼著幾人的行李箱,從裏向外整齊的排列著一排板凳和一個髒衣籃。兩根鐵絲一高一低從門後筆直的延伸到高低鋪的欄杆上固定住,上麵用衣架晾著些內衣褲和襪子,下麵同樣是一個架子,幾人的洗漱用品和盆子也層層放好。閑置的高低鋪則用白色帳子全部罩住,裏麵放著日用品和雜物。床鋪上的被褥幹淨清爽,整齊的疊放著,弟弟床上的枕套被褥還是成套的,畫著卡通的藍天白雲。小桌子上則鋪了一張仿木紋塑料桌布,正好蓋住下麵的抽屜。桌後的窗台上,幾個塑料瓶裏盛著清澈的水,瓶口生著小小的翠竹和綠蘿在陽光和微風裏微微搖擺。
“這些個都是你打整的?哎給我拿個煙灰缸噻……”他看著旁邊正低頭仔細研究平板的姐姐說道。
姐姐忙抬起頭笑笑說,是大伯,然後從腳下掏出一個可樂罐做的錐形煙灰缸,打開上麵的蓋子端到男子眼前。
“哎呀你看我,都沒得個大人的樣子,忘了叫人了。”父親一拍腦袋。他這才想起介紹姐弟倆給男子認識,趕忙叫姐弟倆和男人打招呼:“叫啥子大伯,叫全爺爺!”。
姐姐又笑著喊了一聲全爺爺,弟弟也回過頭叫了一聲,然後又轉過身去擺弄玩具。全爺爺用煙頭引燃了另外一根煙,然後仔細端詳著手裏這個煙灰缸。這是一個用可樂的鋁罐子做成的煙灰缸。合上蓋子時,整個煙灰缸形成一個完美的錐筒,但打開蓋子後,裏麵卻從罐口處套著一個筆直的可拆卸內膽——是丟棄煙頭和煙灰的地方。
“這個也是你做的?”全爺爺看著姐姐問。
“我可沒得這麽手巧,弟娃兒做的嘛,還差一點兒把手割破了噻。”姐姐又氣又笑。
“弟娃兒,為啥子做成這個錐形的筒子,不做成直上直下的嘞?”全爺爺問正在聚精會神擺弄玩具的弟弟。
“穩當。直的打翻過一個,姐姐氣的凶我嘛。”他頭也不回的說了一句。姐姐抿著嘴和父親相視一笑。
“那為啥子還裏麵套一個嘞,做成外麵一層要不得嘛?還簡單點兒嗦?”全爺爺又問道。
“一層薄的很,煙頭燒手,倒起也不方便。”弟弟依舊背過身玩著玩具。
全爺爺讚賞的點了點頭,然後說道:“你這個做得好的很啊,但是有個缺點,你曉得不?”
“啥子缺點?”弟弟聽到這句話,放下手中的玩具一本正經的轉過頭盯著全爺爺和他手裏的煙灰缸。
“你這個筒啊,做的是好,可惜咯就是太滑了,抓起不方便容易脫。你看這裏,”全爺爺用夾著煙的二指在錐桶一側劃了一下,“這裏要是做個把把兒,能提起,像個茶壺一樣,那就安逸咯!”
“不是的全爺爺,這個不是缺點。”弟弟嚴肅的搖搖頭說。
“為啥子不是缺點?那你倒是講清楚噻?”全爺爺笑眯眯的看著弟弟,吸了一口煙。
“這個就是為了我爸爸不方便抓,這個樣子他想到煙灰缸都不方便抓,吸煙也就吸的少了嗦!”說完他看看姐姐和父親,又嘿嘿一笑,轉頭回去擺弄玩具了。
全爺爺神色一震,再次盯著煙灰缸端詳了片刻後長吐出一口煙氣,把剩下的大半截香煙戳進煙灰缸裏熄滅。他咳嗽兩聲站起來,把整個煙灰缸都塞到父親手裏,“走了,晚上打灰還要盯到。那個平板你和娃兒填好了給我,我去還給後勤的瓜娃子。要是有啥子不會的,就打電話問後勤,老子也曉逑不得狀況……”說著便轉身出門。
父親趕忙拿出兩包煙送他出門,“那你慢走老師傅,晚上莫得太辛苦,讓年輕人盯到嘛。”
全爺爺沒有回頭,手一推拒絕了父親的煙,然後背手而去,一邊還自顧自的說著:“那些個瓜娃子哪個放得下心哦,還莫得一個小學生明白。走了!”
一家人上島已三月有餘,姐姐已然成為了家裏的女主人,事無巨細的操持著全家人的生活。特別是父親的起居,她尤為上心。為了讓父親多些時間休息,姐姐會在父親回來前就去食堂把一家人的飯菜全部打包帶回來,這樣父親就不用在下工高峰去排隊吃飯,而是回家就有擺好的飯菜,上桌吃完就可以休息。她還特地買了微波爐和電飯鍋,這樣熱剩飯或者煮粥都很方便——特別是父親夜班回來經常不想吃飯,她便提前熬一鍋白粥,配上自己醃製的泡菜,讓父親喝粥暖胃。她還讓父親又買了一套工作服,這樣當天在工地上被泥土灰塵浸漬的衣服就可以換下,第二天又可以穿戴幹淨出去上班。就連工友們都調侃說自從姐姐來了以後,父親每天穿得哪裏像現場幹活的人,要是戴上紅帽子,那簡直就是甲方過來視察的領導。
每當晚上得空天氣又好時,父親就會帶著姐弟倆去宿舍區外不遠的公園散步。這座位於千代島東南部的海濱公園已有些年代,一條不長的景觀走廊環抱著一片小沙灘和一些綠植。長廊被綠色的藤蔓覆蓋,初夏時節會開出白色粉色的小花,但在藤蔓的空隙處,廊柱被帶著鹽份的空氣腐蝕得斑駁不堪的滄桑表麵清晰可見。
長廊的盡頭高出一塊,是一座建在礁石上的西式涼亭。站在亭裏沿著海岸線向北望去,能看到一條光帶浮在海平麵上,從遠處的北海道岸邊一路橫跨延伸到島上,這便是即將通車的跨海大橋。橋間幾座高聳的索塔被彩光覆蓋,橋上的燈火映著腳下的海水同光共色,遠遠望去真是壯麗飄渺如臨仙境。這是過去不曾有的奇景,當然也是中國建築技術的傑作之一。除了甚慰觀感之外,這座跨海大橋也極大的方便了島際交通——可以預見的是當通車後,那些往返兩岸的輪渡注定會被漸漸遺棄直至遺忘。
更近處一些則是兩片轟鳴聲徹夜不息的建築區域——千代機場和南部港。島上原來僅有的一處小機場——姐弟倆來時降落的北部機場——是半個世紀前由一處軍用機場改建而來。然而這座小機場已不能滿足千代島未來的空港需求,因此規劃便在跨海大橋和南部港中間選址,營建今後島上空港職能的無二擔當“千代機場”。
千代機場南邊更靠近小公園的則是島上的海運中心——“南部港”。其實島上港口甚多,但此處原有的港口則是島上最大的一座,不僅小型貨船和渡輪在這裏靠岸,島上最大的漁市也在此處。加之這裏也非常靠近南部工程人員生活區,因此自從施工隊陸續進駐後,這裏便幾乎成了島上另一個中心。
在未來的規劃中,南部港——千代機場——跨海大橋三位一體,組成了島際交通的水陸空立體樞紐,因此南部港的擴建升級自然也是重點工程之一。在施工期間貨運和輪渡被暫時遷移到了北部港,隻有漁市被保留了下來以保證居民生活秩序不被過分侵擾。
緊鄰南部港漁市的是這一帶最繁華的商店街。這裏最早隻是漁市外一條冷清的小巷,幾家小店專為過來上貨的漁民和攤主服務——因為漁市都是淩晨上貨,清晨開市,所以攤主和漁民們都會在上貨前後來這裏宵夜或吃早餐。然而近幾年這裏卻重燃生機,新開出許多商鋪,其中有陳列著物美價廉小商品和日用品的超市,有掛著各種衣服鞋襪的服裝店,也有許多寫著“中華料理”甚至“火鍋”、“食堂”字樣的餐館。這首先要得益於大批工程人員的上島給這裏增添許多人氣,另外這條商店街毗鄰南部生活區也成了它得天獨厚的優勢,所以一時間這裏成了工人們下班後休閑的好去處,每到晚上便人流如織。工人們或順著海濱公園一路逛來,在此處買些飲料、小食和日用品再回去休息,或來此宵夜避暑,三三兩兩喝酒談天。也正因如此,商店街儼然成為了島上的“唐人街”,所有店鋪都是雙語對照,有些店主甚至可以說幾句簡單的中文。
這片街裏生意最好的要數工人們口中的“大刀燒烤”。這是一家父子二人經營的小吃店,賣些麵條、便當、炸豬排和下酒菜之類的東西,兼營海味燒烤和刺身。隻因他們的烤魚和刺身並不是每天都有,而是每逢漁船來上貨,才從漁民那裏挑選幾樣時令新鮮的來賣,所以這般對食材的謹慎和執著自然讓他們在當地有不錯的口碑。然而隨著主要消費人群的變化,他們逐漸發現工人們對燒烤的需求遠大於便當和炸豬排,所以逐漸轉型為燒烤專營店,並且菜品和口味都做了針對性的改良以適應工人們的喜好。
這家店的擁躉甚多,不僅南區工人們光顧頻繁,甚至就連北區的工人也經常不辭跋涉前來捧場。
北部工程人員的生活區更靠近島上原有的市中心。那裏同樣商業繁華,然而煙火氣卻不似南邊這樣旺盛,商店也少有中文對照,所以除非有本地人的帶領,工人們一般很少去。他們更喜歡的還是南部商店街那樣,能看到熟悉文字,吃到熟悉味道的地方,但又礙於車程遙遠,所以大多隻能在休息日前來。
但是北區卻有南區無法比擬的景色,全島的地理中心——大空山。這座大空山生得十分奇特,他的南緣是陡峭的絕壁,而北麓卻是悠閑恬靜的緩坡。因此由南望去,大空山酷似一麵飛來絕壁,但若從北邊看,則能看到山上植被叢生霧氣繚繞,上窄下寬的山體沒有半點鋒芒,從山頂舒緩降至山腳才逐漸呈發散狀四麵延展開去。她溫潤的線條像是一個體態柔美的婦人倚身側寐,雲髻慵懶,霓裳霧曳,溫婉如斯靜止在時間的海洋裏,永遠不會老去。每到冬天,山頂就會被積雪覆蓋,若是遇到多雪的時節,積雪甚至可以保存至次年盛春。而那時,山腳下櫻花柔美,落英繽紛宛若粉色雲霞,山體則掩映在竹海的鍾秀蒼翠之中,山頂的植被還未抽芽,紅褐色的土壤和岩石裸露在外,在一片紅彤火焰裏捧出山巔一抹白,這四季景致在此刻紛呈諧至同出一山,恍若上古瀛洲,如見仙境蓬萊。
在大空山東側腳下的緩坡上,中心廣場依山勢而建,比島上其他地方高出一些,它平時作為市民休閑的公園,每逢節日便會張燈結彩搭建臨時的集市,有時還會有極具特色的民俗表演。廣場下遊是繁華的商業街,其中就有極富盛名的溫泉,吸引著一批批遊客慕名而來。廣場後順著山勢向上,便是遊客登山步道入口。這條登山步道蜿蜒盤旋於北坡之上,順其攀登,最終便能登頂大空山,看到山頂的“龍神宮”神社。與其說是神社,倒不如說是一間孤零零的破舊小屋,僅能容下兩三人的窄小空間裏供奉著一處許久都沒有香火的神龕。
像這般殘存的遺跡在大空山還有一處,便是半山上的寺廟遺址。這座寺廟的奇特之處在於他幾乎處在山體南北分界線上。在他麵前,上山的步道逆向回轉,重新折向山勢平緩的一邊,而他身後則是陡峭的南緣。
廟宇早已損毀,門前本應層層樹立的鳥居更是不見蹤影,隻有一段殘破的外牆隱沒在雜草中,匾額上依稀可見“色心”二字。院裏如今僅存一間塌了大半的殿閣,幾根還未傾倒的支柱仿佛被屋頂的殘磚碎瓦和附著了幾個世紀的藤蔓壓彎了腰,艱難的支撐著垂下的屋脊。一塊匾額歪斜的靠在地上,其上隱約可辯“伽藍”二字。
每到清晨日出時分,從海麵上升起的第一縷金色陽光便會刺穿海霧和大空山的晨靄,透過低矮變形,掛滿藤蔓與蛛網的窗閣,照在一尊隻有半邊臉卻依舊端坐如初的佛像身上。這尊佛像早已沒了往日的鎏金朱繪,身體殘缺表麵灰暗,隻能勉強看出輪廓。他的頭部損毀嚴重,大半邊不知所蹤,裸露的泥胎木骨被雨水腐蝕得斑駁殘損,就連剩下的半張臉也早已剝落難辨。佛像上肢隻有貼近軀幹的右大臂還在,殘存的肘部微彎向上,仿佛依舊支撐著消失的小臂和手掌在虛空中結印。本應是半跏倚坐而垂下的左腿已然不見,隻有盤起的右腿完整的留了下來。然而即便是這樣殘損,他卻不知從何處依舊透露著莊嚴自在。
俯瞰之下,千代島仿佛是以大空山為中心的一塊陸地,她雖然和桃花源一樣遺世獨立,但卻沒有武陵漁人口中的安詳寧靜。這裏冬季嚴寒難耐,西伯利亞的冷鋒在毫無遮擋的海麵上呼嘯奔騰,南下肆虐整個島嶼。夏季雖然有太平洋暖流帶來豐富的魚群,但同樣北上的還有催堤拔浪的熱帶風暴。然而即便如此,孤懸海上的千代島正如破寺中的佛像一般,在幾個世紀的風雨中默然佇立,盡管受盡苦難以至於金身脫落泥胎崩朽,但她依舊波瀾不驚,安詳地等待著宿命將她再次帶入塵世的輪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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