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逆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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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春三月,當別處早已是煙花爛漫姹紫嫣紅之時,初春的暖意才遲遲降臨在地處高緯度的千代島上。當平緩的海浪載著南方潮濕溫暖的空氣徐徐而來,如母親的撫觸一樣輕輕拍打著海岸的時候,那乍暖還寒的料峭春風卻又像孩子耳邊一聲聲溫柔的呼喚,讓尚在隆冬沉睡中的島嶼緩緩蘇醒,讓蟄伏於嚴寒冰雪下的生機漸漸複蘇。大空山下的早櫻在午後和煦的陽光裏慵懶的伸展枝幹,抖落枝頭積蓄一冬的殘雪,抽出嫩綠如絲的新芽。而那些粉色、白色的花骨朵兒卻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從荷包一樣緊裹著的花萼中露出點點尖角,在晨昏尚覺清冽的春風裏滿懷熱情的搖擺著,眺望著,期盼那能讓她們肆意綻放的溫暖南風早日吹來。
    在島上原住民看來,剛剛過去的這個暖冬絕對算得上好年景。雖然島上依舊被大雪厚厚的蓋了一層,但整個冬天都沒有持續的冰雪天氣,尤其是沒有老人口中那橫吹一冬的朔風和數月不息的大雪,甚至晴天的日子幾乎要和下雪的日子相當。這個冬季,島上的旅遊業格外興旺,因為沒有惡劣天氣帶來的機場、碼頭封閉,千代島一整個冬天都在忙於迎送從世界各地絡繹不絕趕來的遊客。前來賞雪、滑雪、泡溫泉度假的人們占滿了島上所有酒店和民宿,以至於當地政府要發出通告,再三提醒前來遊玩的旅客一定提前規劃住宿,以免臨時上島後陷入無處可住的窘境。
    對於島上的工程隊來說,這樣的暖冬同樣是抓緊時間趕進度的好機會。相比於往年零下二十幾度的氣溫加上漫天的風雪,讓工程一停就是一月多,今年的嚴寒僅僅持續了二十天就讓現場恢複了施工條件。工人們不再因為被困於逼仄的宿舍而感到百無聊賴,隻得看著窗外陰霾的天空,靠打牌和睡覺消磨時光,也不會因為僅能拿到微薄的基礎工資而意誌消沉。他們為能更早拿到工時費高興的同時,也在這二十天的休整中養精蓄銳,整裝待發。
    姐弟倆也在這難得的假期裏度過了島上的第一個春節。這也是他們第一次看到如此大的雪。雪停後弟弟便拉著姐姐興奮的出去玩耍,在雪裏蹦跳打滾,同幾個年輕的工友們一起打雪仗、堆雪人,甚至用工地上的廢料自製雪橇來玩。後勤部門也在春節當天安排了“豐盛”的年夜飯,用以犒勞這些遠在異鄉的工人們,安撫他們的切切思鄉之情。
    大年初四,金桂花帶著牛虎兄弟來看望過一次父親和姐弟倆。不出意料的,他們來時又是手拿肩扛,大包小包地帶了一大堆東西。父親留幾人吃晚飯,這次他們倒也沒有推辭。於是金桂花、姐姐和父親三人一邊拉家常一邊準備著飯菜,說說笑笑一個下午過去,整治出一桌雞鴨魚肉俱全的大席。而牛虎兄弟則帶著弟弟出去玩了個痛快,回來時弟弟滿身大汗小臉通紅,一摘下帽子,小腦袋上居然冒出熱氣騰騰的蒸氣,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他自己也對著鏡子嘿嘿傻笑個不停。
    父親見老張不在,沒有多喝,但仍拿出了最好的酒,和牛虎兄弟三人隨意飲著。金桂花說老張這次和湯帥回去,一是找人拉隊伍,二是籌集資金準備做分包。父親想了想點點頭說,老張不愧是有膽有識的人,這幾年工程進度落下太多,光是靠現在項目上這些點工的人,進度肯定是拉不上去的,隻有分包出去,下麵的人有了幹勁,才能壓工期趕進度。這也確實是個賺錢的好機會,父親看看金桂花,帶著調侃的笑著說道,這麽說張哥上麵的關係已經到位了嘛!金桂花也哈哈一笑說,那是他和侯玉峰幾個人弄的事,她也就不清楚了。
    父親說這邊的進度也緊,人也不夠,關經理這次回去除了探親,也是有任務,那邊安排了一批人,要他年後一起帶過來。金桂花說那不是上次醫院遇到的那個關經理嘛,還要你當把頭,誰都知道在這當牽頭的,除非下麵都是自己的人,不然就是個出力不討好的,弄得不好還得罪人,兩頭不吃香。父親笑笑說那也沒得辦法,吃得就是人家這碗飯。金桂花又大大咧咧的笑著說,那你孟哥在這要是幹的不開心,就過來給大有幫忙唄,反正在哪幹不是幹。
    父親哈哈一笑說那我可去不了,包工的活可累了,我這還有兩個孩子,哪裏照顧得過來。金桂花嗨了一聲,那你來了還能累著你?還不得把妮子和小寶貝當自己親生的兒女一樣照顧?說完大家都哈哈笑了起來。
    吃過晚飯,金桂花手腳麻利地幫著姐姐收拾了碗筷還打掃了房間,隨後便和牛虎兄弟離開了。臨走前父親提了一大桶姐姐做的新鮮泡菜和兩箱牛奶要三人帶回去,結果硬是被力大如牛的兩兄弟按住推了回來。父親無奈,隻好親自送三人出門,走了很遠才終於略有釋懷,停住腳步。他和母子三人道別後依然站在原處,看著三個裹成大熊一樣粗壯高大的背影,一路呼著大團的霧氣漸漸消失在遠處的黑夜中。
    他點起一支煙抬頭看著路燈,把長長的煙氣呼了出去,隻見天空又落起了雪花,一片兩片,落在他臉上涼颼颼的。他看著遠處的黑暗,有些惆悵的歎了口氣,轉身離開了。
    時光荏苒,轉眼間姐弟倆上島已近一年。
    在剛剛過去的這個冬天裏,在關經理半哄半拉的勸說下,父親承擔起了“工長”的重任,成為了新的“袍哥”。雖然待遇有所提升,但同樣也有難處,最主要就是人手不夠。和其他工長相比,父親幾乎是個空頭司令,手裏隻有一個像樣班組,除了一直跟著他的徒弟小四,就是這個全爺爺留下的三兩個人,而原來全爺爺原來手下的其餘班組,則全部被抽調去了北邊。這也就讓父親在很多時候不得不既當爹又當媽,不僅要組織工作,還要親自下場幹活。當然關經理對此也很體諒,幫姐姐在辦公區安排了一份更加清閑的兼職,以便她能更好的照顧父親和弟弟。當然他還答應了年後再至少帶三個班組過來,以緩解父親的燃眉之急。
    弟弟也順利從語言班畢業,春假結束後就將正式進入澄泉小學。入學前,弟弟小學班主任還在語言班老師的陪同下來宿舍作了一次家訪。為了這次家訪,姐姐提前三天就開始打掃房間,她把眼前能看得到的一切瑣碎生活物品全部歸置收納,還特地買了隱藏式毛巾櫃和晾衣架,以替換門後的鐵絲。她還把整個屋子目力所及之處全部擦洗了幾遍,甚至不惜叫來小四幫她把床搬開,把床下各個角落都清掃得一塵不染。
    當姐姐第一次見到範本愛老師時,她簡直有些不敢相信眼前這位笑容和善,外表精致而得體的女性,居然是一位六旬之年快退休的老人。而這位範本老師恰巧又在語言學校裏負責生活課,因此她對弟弟的情況和表現也很熟悉。
    三人在一番客氣之後落座,兩位老師首先就被屋裏的環境折服了——顯然姐姐的努力是有回報的——整個屋子的陳設雖說不上精致,但卻整潔大方,處處透露著細致用心。這顯然與兩人印象中的工人宿舍相去甚遠,引得二人連連稱讚。
    交談中,語言班老師做翻譯,範本老師除了介紹入學要準備的東西和一些細節,還特別說了弟弟在生活課上的表現。她說弟弟很聰明也很聽話,一定能很好的適應學校的生活。語言班老師也說弟弟的學習和接受能力非常好,隻是在寫字的時候還不熟練,以後可以勤加練習。
    兩人走的時候,姐姐像來時一樣,一路把二人送出了生活區,看著二人乘車遠遠離去,她才終於長舒一口氣,轉身回了宿舍。
    父親下工回來已是晚上十點,盡管滿身風雪疲憊交加,但他進屋的第一句話仍是問家訪的事。姐姐給他端來一碗熱湯,跟他說了情況。父親捧著碗一點點吸著湯,笑嗬嗬的聽姐姐說著,還說這一遭你也當了一回家長了嗦!日本人的字嘛,是咱們中國字,又加了些拐拐彎彎兒的筆劃,是看著難學,不過沒得事,過兩天練熟了就好了噻。啥子事情講究的都是個熟能生巧,是不是嗦?他看著弟弟笑嗬嗬的問道。
    弟弟卻看著平板一撅嘴說,漢字我認得到嘛!
    第二節
    一個月後,關經理終於領著一群人風塵仆仆的上了島。三個班組十六人,關經理也是言出必行,讓父親心下立馬踏實了許多。這一月間島上陸續來了不少工人,宿舍緊張,因此來到南部生活區的當晚,十六人和他們的行李一起擠在兩個八人間宿舍裏,直到三天後,後勤部把宿舍騰挪出來,三個班組才正式住進了各自的宿舍。
    由於工期日緊,新到的工人們的日程同樣也被安排得十分緊張。他們前一天到宿舍已是傍晚,第二天一早便起來參加規程培訓。工程部把原來兩周的學習培訓壓縮到了七天,以便工人們能盡早上崗。這一周裏,三個班組白天去現場觀摩實操,晚上學習規程製度,學習完畢後當場考核測驗直到通過為止,回到宿舍幾乎都是深夜,個個叫苦不迭。
    三個班組中的兩個是散工臨時拚湊起來,由於互相之間還尚生疏,並且都是有些年紀的老師傅,所以平日裏話也不多。相反另一個班組則是原來就在外接包工的班子,六人清一色淮水口音,經常大大咧咧的互相開玩笑。父親初見這個班組時,以為其中一位看著年長的老師傅一定是班組長,誰知上前搭話時,竟是一個看起來和姐姐年齡相仿的小夥子前來應答。於是他才知道,這個叫黨忠國的小夥子正是這個班組的領頭人。
    黨忠國二十歲上下,皮膚黑黃身材滾圓,常年耷拉著眼皮,臉上永遠都是一副無可無不可的表情。他初中時父母離婚,肄業後便跟著父親在外做工。他父親是外人眼中典型的工痞,性命隻在酒、賭、嫖三字上,有錢便嫖,嫖光便借錢來賭,賭光便做工還債。他有時甚至外月餘,把年幼的黨忠國一人留在宿舍,隻給他留些方便麵榨菜和零錢。
    黨忠國從那時起便幾乎一人在工地生活。他剛開始還隻是給人家洗衣服鞋子賺點飯錢,年紀漸長後便做起了搬磚扛灰的力工,再後來才慢慢的接觸到了技術工種,做過的工種也越來越多,直到包工。當然這期間他與三教九流各色人群接觸,加之彼時監管體係尚未成熟,他便在坑蒙拐騙爾虞我詐中一次次吃虧上當,也在每每帶著新傷疤的又一次爬起和出發中一步步的成熟起來。
    也許正是因為如此境遇,這種魚龍混雜環境的浸染讓他變得寡言少語,城府極深,有時甚至讓人覺得陰鷙不快。他平時在班組裏是最不起眼的一個,不管其他人如何玩鬧說笑,他總是陌生人一樣在一旁麵無表情,隻有遇到需要拿主意的事才出麵。而班組裏其他人不管老少,都喊他作“黨哥”,甚至就連那位年紀最大的老師傅遇到事情,也要恭敬的向黨哥請示。
    這個班組裏最活絡的反而是這位人稱“二哥”的老師傅。他每次見到父親都滿麵笑容地打招呼遞煙,平日裏也不拘小節,喜歡開玩笑打趣,沒幾天就和其他幾個班組的人都混了個熟。
    三個班組裏基本都是有經驗的熟手,加之父親初做工長,更是十二分用心地帶人,絲毫不敢鬆懈,所以沒用幾天,這三個班組便都能熟練完成各自的工作。
    時間一晃,又是一年端午。這天工地照舊放假半天,不過今年不比往年,在工程進度的壓力下,幾乎所有班組下午仍然滿工,好一點的也不過是提前一些下班。然而即便這樣,集團文化部在宣傳上的功夫卻有增無減。
    照例是幾位常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領導突然空降現場,他們工裝筆挺精神抖擻,滿麵春風地走在前一晚就鋪好地坪潑水除塵的大道上,腳下的紅毯和皮鞋一樣一塵不染。他們戴著陽光下閃著貝殼般光彩的白色安全帽,在這個中華傳統節日裏趕赴一線,同仍然奮戰在前方的工人、技術員和各部門人員親切合影,並且手捧鮮花和禮品,代表集團向他們送上最誠摯的問候。
    當然現場氛圍在文化部的操辦下自然是喜氣洋洋。提前布置好的講台周圍擺滿了盆栽和鮮花,給工人們發放的禮品也和這些布置一起,提前一晚就碼在了台前。
    當文化部的人前呼後擁著迎幾位領導進來時,在現場等待被慰問的工人們卻有些手足無措。他們雖然早已在太陽下就位多時,此時卻尷尬的站在高級轎車揚起的灰塵裏呆若木雞。
    帶頭的這位領導顯然是個中老手,輕車熟路找到碼位,走位入境也遊刃有餘,演講更是文不加點一氣嗬成。整套流程下來,他從容不迫毫無半點破綻,其對氣氛的感知,對現場的把控,甚至等待掌聲的停頓,都拿捏的分毫不差,可見其功力已臻化境,絕非朝夕可就,引得在場的內行們不由得心中暗暗叫絕!
    同樣,文化部攝影師們的技藝也是爐火純青。他們不等領導下車就搶先到達最佳機位,在導演的一聲調度下將早已蠢蠢欲動的長槍短炮一齊招呼上去,運鏡如飛深拉寬取,讓鏡頭裏領導的偉岸形象呼之欲出栩栩如生。
    唯一美中不足的,依然還是缺乏現場經驗的群演們。當領導講話完畢,他們仍然呆立在原地,在文化部導演連珠般的催促下才快步走到台邊,一個個蹣跚著小心地跨步上台,再顫抖著貼著舞台邊緣一字站開,與領導隔台相望——顯然他們不知道鏡頭感為何物。終於在台下導演的幾番指揮下,幾人才戰戰兢兢猶猶豫豫走到領導身旁,在幾個工作人員的陪同下,從領導手中接過了慰問品,臉上也準時露出了排練已久毫無做作的喜悅之情,讓這場拍攝圓滿殺青。當然散場後,作為道具的禮品鮮花之類,還是要原物歸還,被重新放進了後勤部的倉庫。
    現場又如來時一般幹幹淨淨,連一句小聲的謾罵也不曾留下。
    文化部還提前錄製了工人們包粽子的場景。隻見窗明幾淨的食堂裏,幾個頭戴安全帽的工人和身穿雪白工作服的廚師們圍桌而坐,一邊聊天一邊包著粽子,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黨忠國班組裏的二哥因為性格開朗,笑容可掬,被導演特意挑中參加了這場拍攝,他的表現的確也給本片增色不少。他充滿本色氣息的出演和優秀的鏡頭感深得導演喜愛,因此導演臨走時還特意表示以後拍這類題材,二哥就是禦用男一號。
    同樣為了彰顯集團以人為本的理念,文化部把父親一家當做了典型,十分重視。導演帶著攝製組前一天早晚兩次來到宿舍,拍攝了姐弟倆的生活,而聰明童真的弟弟和被姐姐打理得整潔清爽的宿舍更是讓導演欣喜不已,既省去了繁瑣的現場布置,又有優秀的演技擔當。節日當天,集團高層更是直接下令,特批父親不要去上班,當天的工作就是在家配合拍攝,以至於姐姐也要特地給弟弟請假一天。當然作為回報,弟弟順理成章的留下了領導帶來的豐厚慰問品和特地給他準備的小書包。甚至領導在鏡頭下還無不感慨的握著父親的手承諾,來年要訂製一批新宿舍,以解決更多的家庭居住需求,為一線工人們創造更好的居住環境。
    父親當然知道這話不可當真,但因為得到許多實惠,心下的確不乏歡喜。然而當他第二天早上到現場時,他卻是真的歡喜不起來了。
    本應打卡到位的“黨哥”班組一個人影都沒有,其他三個班組也未全勤,而來的人也是無精打采。父親趕忙找小四,卻發現小四也不在,無奈找了原來的熟人問了情況才知道,沒來的人都是因為拉肚子請了病假。而同一宿舍的其他人也被他們進進出出的響動擾得幾乎一夜未睡,所以才精神不佳。
    父親心中一驚,他見缺勤人數多,不由得想到了是不是食物中毒,轉念間年前三兄弟的事又從心頭一閃而過,背後早已冷汗一片。他不敢怠慢,火速回身,快步向宿舍走去。
    第三節
    “嘀——識別成功,請進入。”
    迎著清晨有些刺眼的陽光,姐姐穿過安全門進入辦公區。項目的辦公區與施工現場一牆之隔,雖然也是板架構造,但有專人清潔養護,所以幾年下來無論外牆還是內部,仍然整潔如新。
    進入安全門後,眼前赫然一座禪意和風池泉景觀照壁。一潭池水裏數尾紅鯉恬然自得,兩隻陸龜早已爬上露出水麵的石台,閉上眼伸長脖子享受著春日溫暖的陽光,絲毫不理會遠處竹驚鹿時而發出的空空之聲。倒是旁邊草坪裏覓食草籽的麻雀們會被這水聲驚得飛上高處的竹枝,過一會兒再一隻隻探頭探腦的重新飛回。池水後的岸邊高低錯落栽著一排形態各異的紅楓,有的枝幹橫生直刺,有的紅葉靜雅斜垂。整片楓林雖經繁心雕飾卻如自然天成一般不露斧鑿痕跡,足顯匠心之造詣。
    景觀照壁四周白色碎石灑地,被一條鑲嵌其上的黑板岩路環抱起來。順著石板路繞過照壁走向辦公樓時,便能看到其後交錯掩映的假山與翠竹。假山上奇石嶙峋岩岫陸離,在竹蔭裏隨著觀賞角度不斷變幻著造像,橫看側覽都在峰嶺之間,十分值得玩味。背陰處的角落裏則是一方苔蘚淨地,旁立一尊小龕,側腳落款“殉祭”二字。
    此時離開工尚有一些時間,辦公樓裏除了徹夜加班未歸的,應該就沒有什麽人了。
    姐姐早上送弟弟去上學後又要折返回辦公區,此時身上已出了一層薄汗。她沒工夫賞玩假山,隻是在走過時抬頭看了看樹上的數隻麻雀。麻雀同樣也一個個歪著腦袋打量著她,引得她抿嘴一笑,然後便匆匆走進辦公樓,直奔雜物間。
    她轉過身輕輕的鎖好門,用袖口微微沾幾下額頭和鬢角的汗水,然後脫去外套疊放整齊,再換上家裏帶來換洗幹淨的連體工作服。她在一塊巴掌大的鏡子裏仔細理好頭發紮起來再縛上頭巾,穿戴整齊再三檢查後,才戴上口罩手套,拎起一個裝滿各類她叫不出名字的清潔劑的大桶,拿好各種抹布和工具,走出雜物間迎接她每天的第一項任務——打掃廁所。
    姐姐起初聽到這份工作時,內心還有些抗拒。她擔心辦公區的廁所也會像工人生活區的一樣髒亂甚至讓人作嘔,不僅地麵牆麵上汙漬斑駁,馬桶圈上還經常會有腳印。她還記得三兄弟中的老三文化曾說過,遇到“開蓋有獎”也是“家常便飯”,讓她既好笑又惡心。想到這姐姐不禁又想起了那晚的事,連忙收神,仔細的擦拭起馬桶的每一個角落。
    其實辦公區的衛生間並沒有多少人用,尤其是這段時間,技術人員幾乎都在現場,除了中午偶爾回來吃飯休息,這裏幾乎看不到人。所以有時候姐姐早上來打掃時,甚至還可以聞到昨天離開時噴灑的消毒劑的味道。更何況這裏的設計完全符合日本人的生活習慣——進門換鞋——以至於地板也不需要什麽打理。加之在此上班的人大多注意素質,特別是中方人員,因為顧忌會被對衛生要求幾乎嚴苛的日本人輕視,所以也格外注意。這般始終都能良好保持的衛生環境,讓姐姐打掃起來也就變得輕鬆。
    衛生間打掃結束後姐姐洗洗手換上另一副手套,又開始打掃休息室和餐廳等公共區域。此時照舊是除了熬夜來打咖啡的,幾乎見不到其他人。每次遇到有人恭敬的說著日語點頭問候,她也會躬身回禮,而當對方一言不發像看到空氣一樣從她身邊打著哈欠走過時,她便知道這肯定是中國同胞——然而這種視而不見的互不幹擾,反而讓她覺得更加自在。
    將近中午,姐姐終於有空坐下休息。趁著此時還未到午餐時間,她會在餐廳的窗下找一處僻靜的座位,打開自己帶來的飯盒,讓勞作一上午的身體得到稍許的休息。此時,明亮寬敞的房間裏,明媚的陽光透過一塵不染的玻璃灑在她芙蓉色的皮膚上竟然泛起了淺淺的暈華。溫暖的食物在口中融化,滋養著她的身體與靈魂,而窗外疏條交映園景鍾秀,一草一木無不讓她覺得賞心悅目。
    這隻屬於她的空間與時間不由得讓她恍惚起來,以至於有那麽一二刻,竟讓她生出身在世外的錯覺。她仿佛看到這世界突然變得空空蕩蕩,眼下一切的感官享受都是刻意而為,僅為她一人而生。而在她目不及處,一切盡是虛空,甚至即便是眼下的陽光和微風,也會在她哪怕眨眼的一個霎那,盡數化為烏有,讓以往的痛苦和快樂都失去了意義。
    午飯時間,餐廳裏人逐漸多了起來,而窗邊那個角落幹幹淨淨。陽光依舊灑在桌麵上,人們各自談笑著,仿佛那裏從來沒有人出現過一樣。
    “瓦噠西諾……哈哈瓦……瑟恩瑟易逮蘇……”
    弟弟小小的身軀坐在寬大的辦公椅上,顯得十分不協調。他一手指著平板,嘴裏一字一頓,有些吃力的讀著。
    在辦公區工作的另外一個好處,就是可以隨時照顧弟弟。當然這也得益於關經理的特意關照——因為他經常不在工位,所以下午接來弟弟,姐姐便可以讓他在關經理的位子上看書學習,等她一起下班。
    “你快念好了嗦?還有好久嘛?吃點兒東西再念嘛!”姐姐把兩塊餅幹放在了弟弟麵前。雖然辦公區茶水間有免費的飲料和小吃,但姐姐從來不敢拿,這兩塊餅幹也是她從家裏帶來,給弟弟下午加餐用。
    “哎呀快了嘛快了嘛,你莫得打攪我!你放下嘛我過會兒吃。”弟弟頭也不回凝眉生氣地說道。
    “哎呀呀你個娃兒,曉得了嘛,還打攪你,”姐姐嘿嘿笑了笑,輕輕捏了下弟弟的耳朵,“那你個人吃哈,我去收拾下再來。”姐姐挽了挽袖子,笑著走開了。
    此時已近下班時間,辦公室裏的寥寥幾人也陸續離開,有的直奔食堂,準備吃完飯再回來加班,有的則伸著懶腰回了宿舍,看樣子今晚能睡個好覺。當姐姐再次換好衣服,檢查了儲物間工具,準備帶弟弟離開時,她遠遠的看到一個背影站在弟弟身邊,和弟弟一起在屏幕上指指點點的念著。
    她原以為又是辦公室裏的人在和弟弟開玩笑——弟弟放學後在關經理的位子上學習不但沒有影響大家,反而給這裏帶來了久違的生氣,因此弟弟也變得很受歡迎,不時會有人過來和他說說話,開開玩笑,偶爾還會拿些零食給他吃——然而這次卻不是。當姐姐走近,她才聽到這個人是在用日語帶弟弟一起拚讀。男子也感覺到了姐姐靠近的腳步,回頭之間兩人四目相撞,正是小林仁光。
    姐姐呆在了原地,臉上原本帶著的笑意也不知是溶化在了腹中湧起的這滾滾熱浪之中,還是與緊跟著襲來的莫名羞恥與興奮融合揉雜,變成了連她自己都無法形容的莫名表情。她隻覺得臉上熱的發脹,腦海裏似乎有一萬種情景飛快旋轉起來,讓她有些暈眩,一時竟失去了思考能力,不知該說什麽,該做什麽,甚至就連耳膜也鼓了起來,讓外界的聲音變得渺小,遙遠。
    她想低下頭,或者索性閉起眼來當作什麽都沒發生,可是此刻她的身體早已淩駕於意識之上。她不受控製的盯著小林,看著他溫潤而飽滿的嘴唇開合之間露出的皓齒,看著他濃密睫毛下清亮眼眸送來的笑意,感受琥珀色夕陽灑在他額前黑發上散發的暖意。
    “姐姐,姐姐!”弟弟搖著她的手,才讓她終於從夢幻般的恍惚中蘇醒過來。她害羞地低下頭,卻發現不知什麽時候小林已經遞過來一副耳機,示意她戴上,而他胸前佩戴的,正是原來在五百那裏見過的胸針。
    “實在對不起,真是不好意思,打擾到您和弟弟了,十分抱歉!”小林欠身鞠躬說道,而當他彎腰時,耳機裏傳出一個柔和的男聲說著中文,翻譯了小林的話。
    “沒……有……事……關係……”姐姐一張嘴才覺得喉嚨被噎住一樣,語無倫次的她硬是磕磕絆絆,把心裏的“沒事”和“沒有關係”顛三倒四硬生生塞進了一句話裏。
    小林聽到自己耳機裏的翻譯,愣了下,再次笑著低頭說道:“真是對不起,我剛剛路過,看到弟弟很可愛,學習也很努力,才不由自主的幫他一起讀。真是不好意思,打擾了!”
    “沒關係沒關係……”姐姐終於說出了一句順暢的話,她隻覺得小林笑起來眯著眼睛真好看。
    “好的,真是抱歉!那既然您來了,我就告辭了。”說著小林摘下了自己的耳機,又一鞠躬,但是卻沒有挪步,仍站在原地。
    姐姐呆呆望著他,隻見他又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姐姐這才瞬間明白過來,紅著臉快速摘下了耳機。當把耳機遞給小林時,她隻覺得他的手似乎在有意碰觸自己,然而又隻是那麽飛快的一瞬間。
    回去的路上弟弟拉著姐姐的手,然而姐姐的心卻仍留在辦公室。那個辦公室此刻正處於另一個時空,在那裏姐姐和小林才剛剛相遇。
    她笑得得體大方,和眼前這個男人聊了很久。她感謝他上次的照顧,又說上次吐在他身上,讓她覺得很過意不去,她還說讓他把衣服換下來,她可以去洗幹淨。他幸福的點點頭說那就拜托了,然後捧上疊好的藍色工裝。她接過衣服時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他們不由自主的緩緩靠近。她又一次聞到了那淡淡的茶香,慢慢閉上眼睛,陶醉在周身熱浪奔湧的溫暖裏。
    然而陡然睜眼時,眼前竟然空無一物,就連弟弟也沒有察覺到剛才那個男人,依舊低頭咿咿呀呀的念著書。原來一切都是她一廂情願的臆想,他根本就沒有來過,或者就算來過,對他而言,她也隻是千千萬萬螻蟻般貧賤的工人中普普通通的一個,又有什麽值得注意?他心中關於她一切的記憶最終也會隨著時間黯淡,褪色,消散,正如那藍色工裝上的汙斑。想到此處,姐姐隻覺得身陷冰河。
    “姐姐,你是不是病了?”弟弟抬起頭搖著姐姐問到。
    “啊……咋個了嗦?”姐姐緩緩回過神來,低頭怔怔的問。
    “那你的手咋個又熱又冷,還出了好多汗嘛!”
    第四節
    “咳咳咳……咳咳咳……我說老孟……咳咳……”關經理捂著嘴不停的咳嗽,雙眼依舊不離手裏這份進度報告。他高燒兩日剛退,此時臉色泛黃眉頭緊鎖,眼裏布滿了血絲。“我說我這……他媽躺下才幾天……咳咳……你怎麽整得給我落……咳咳咳……落下這麽大饑荒……”
    關經理說完又一陣劇烈的咳嗽,手裏的本子被他抓得快變了形。
    小四趕忙從旁邊桌上端起一杯水遞過去。關經理又是咳一陣,捧著紙巾吐出一大口清痰。他靠在床頭喘了許久,稍有平複後才抿了一口水。
    父親坐在稍遠處,正要拿垃圾桶過去,床上的關經理卻衝他擺擺手讓他不要靠近,“你趕緊的離遠點吧……”他喘著粗氣說,“你家裏還有小孩兒,別再給傳染了……”
    小四接過垃圾桶放在關經理床邊,順手又把桌上的一些垃圾收拾起來扔了進去。
    “別他媽收拾了……”關經理又咳了兩聲,“說說這個吧,咋回事。”他本想重重的敲兩下手裏的冊子,但是抬手間便覺渾身刀割一般,無奈隻得拿起冊子晃了晃。
    小四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不敢說話,直盯著自己腳麵。
    “唉!都怪我怪我!我真個是管逑不動這些個人,一個個出工不出力,唉!”父親低下頭,整個人蜷縮在小馬紮上重重的歎著氣,恨不得把頭埋進胸腔裏。“我哪個曉得搞成這個樣子嘛,日你媽老子也老火得很!我是白天盯晚上盯,從工地催到宿舍,日你媽不是這個就是那個,都一個個給老子磨洋工!我自己恨不到生出八隻手自己幹,就算和小四兩個人不睡覺,也日你媽幹不出來四個班組的活噻!”
    父親又重重的歎了一口氣,掏出煙點了起來。他剛吸一口便看到咳嗽的關經理,方才反應過來,趕忙要熄滅。然而關經理卻擺擺手說抽吧抽吧,死不了,然後側靠在床上看著父親。
    父親這才又把小馬紮更拉遠了些,坐在門口抽起了悶煙。小四又趕緊把垃圾桶拿到了父親腳邊。
    “唉!都怪老子,都怪老子!咋個弄逑成這個樣子嘛!前頭明明還好生做到起……”
    關經理又咳嗽了幾聲吐出一口痰,小四趕忙拉過垃圾桶接住,隨後又放回父親腳邊。
    “你別整這沒用的了……趕緊……想想辦法……後麵怎麽……”關經理又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唉!要我說,狠到起,幹脆把那幾個不老實的開了,殺一殺威風,再的幾個也就都安逸了!”父親說著狠狠地把煙頭碾滅在垃圾桶裏,“現在也好招人,這麽高的工資,哪個不來?”
    但是關經理卻微微搖頭慘笑了一下,喘著氣說:“老孟你還是道行淺了啊,現在這幫人都養成勢了,不是換一兩個人就能解決的了,弄不好整急眼了,再給你來個集體抗工……”他咳嗽了兩聲繼續說,“也是我大意了,早就看出苗頭來了,覺得這幫小子還不敢太造次,誰知道小兔崽子們挺會挑人啊……咳咳……我在的時候不敢咋樣,我這一躺下,就挑了你這麽個軟……”關經理本想說“軟柿子”,但轉念一看旁邊的小四,趕忙咳嗽兩聲掩飾了過去。
    “那你說咋個辦?我吃飯喝酒都請了,煙酒都供起,就是出工不出力,臉上笑嗬嗬,轉身磨洋工……唉……”父親又點起一支煙,“實在不行得行,把原來老師傅下麵的班組調回來,把人打散了,總歸好一點兒嗦?”
    關經理搖搖頭,正要說話又咳了起來,小四趕忙拉過垃圾桶接住他吐出的穢物。
    “這就不是換人的事兒……”關經理擺擺手說,“人總歸都有犯懶的時候,你看這個班組不行了就換那個,那個也不行,總不能一茬一茬換吧,還幹不幹活了……”
    父親凝眉不語,正要抖落手裏的煙灰,小四趕忙又把垃圾桶拉回父親腳邊,然後有些怯怯的說:“師傅,我覺得關經理說的……好像也有些道理……的嗦……”他低頭覷著父親的臉色。
    “那你說嘛,你有啥子辦法,個龜兒子,有啥子鬼點子!”父親居然被小四躡手躡腳的樣子氣笑了。
    小四也嘿嘿訕笑一下,抓著後腦說道:“我倒不是有啥子辦法,我隻是覺得,世界上的人都是一個樣子的,哪個都是要吃要睡……我早先在電視上看到人家說,啥子都要順勢而為……就好像我聽人家說書,那個啥子韓信,啥子樣子的兵在他手裏都凶得不得行……還有那個,原來全爺爺不是也說過噻,換藥不換湯,尿逑一個樣……”
    “哎呀呀你龜兒子不要給老子擺龍門陣了嗦!”父親皺起眉頭敲了一下小四的腦袋,“你想說啥子就說噻,跟老子兩個還打彎彎兒,你個龜兒子!”
    “嘿嘿……”小四摸著腦袋訕笑著,“我其實就是想說,找個啥子辦法,把幾個龜兒子管起就好了嘛……”
    “你龜兒子說了個你老子的光棍棍兒屁!”父親氣的直跺腳,“老子也曉得管起,咋個管嗎!還跟老子說啥子順勢而為,老子順你媽媽的腳底板……”說著就要脫鞋招呼小四。
    關經理被這師徒二人的表演氣得哭笑不得,一陣劇烈咳嗽引得二人停了下來。過了好一陣他終於平複後,才帶著眼淚對父親感歎道,你師徒二人也算是人才啊。“得了,”他又轉頭對小四說,“你先回去吧,我跟你師傅再嘮十塊錢兒的。”
    小四點點頭,走到門口又突然回頭說:“關經理,你這個測過了噻?兩道杠還是一道杠嗎?要是兩道杠,就多少吃點兒對症的特效藥啥子嘛!我去給你買嘛。”
    “小寡婦做人流,年年都要上三樓……愛他媽幾杠幾杠吧……”關經理擺擺手,向後靠去閉目不語。
    父親回到家已是晚上八點多,姐姐正在盆裏用開水燙著碗筷。她看到父親進來,忙問父親怎麽這個點回來,吃過了嗎?父親嗯了一聲,脫下外套徑直走到床邊坐下,用手抹著臉,顯得有些疲憊。姐姐見狀在圍裙上抹幹了手,拿過拖鞋和一條熱毛巾。父親把臉深埋在毛巾裏吸了一口熱氣,神色略顯舒展,才開始慢慢的擦拭起來。
    姐姐有些擔心的摸了摸父親的額頭,“咋個事情,也感冒了嗦?”她又把手放在自己額頭,“也沒得發燒哈?是不是胃又不舒服了嘛,吃點兒藥嘛?”
    “莫得事,也沒得不舒服……那個……”父親把毛巾還給姐姐,“你們吃的啥子嘛,稀飯還有沒得?”
    “哎呀我就曉得你沒吃飯,早說噻!”姐姐嘴裏埋怨著父親,手中快速放下了毛巾,從電飯煲裏盛出來了一大碗粥。
    “虧得我早有準備,多燒了些,”姐姐又從盆裏拈出一副燙好的勺筷,一起遞給父親,“加了紅豆的嘛,暖胃,當心點兒燒手……我再弄點兒菜給你哈……”說著便忙了起來。
    “好了嘛好了嘛,莫得麻煩了嗦……”父親輕輕吸著粥,叫姐姐不要再準備別的東西了。然而姐姐三兩下便弄了兩樣小鹹菜出來,又從小冰箱裏拿出了一個小飯盒微波熱了——是剛剛晚飯剩下的香腸和雞腿肉。父親見狀便也不再客氣,大口吃了起來。
    “莫得急嘛,燒嘴嗦……”姐姐皺眉笑了一聲便轉身繼續收拾起來,還一邊自言自語道:“我跟你說哈,關經理送來的這個小冰箱,用起也太安逸,太方便咯。等到過幾天熱起來了,我熬點兒綠豆湯放起來,你們回來喝上一點兒,比那個冰啤酒還安逸,還要不得幾個錢……”
    “姐姐,那你多放點兒焦糖和綠豆噻,我們學校中午也有,沒得你熬的香嘛!”趴在床邊寫作業的弟弟轉頭說道。
    “曉得了曉得了嘛,哈哈!”姐姐笑道,“就你娃兒嘴叼,曉得吃,還要焦糖!”她又回頭看了眼弟弟說,“你莫得聽我們說話了嗦,老師剛剛不是才說了,你還要多用功嗦,加油嘛!”
    “好嘛好嘛”弟弟又開始咿咿呀呀的一邊寫字一邊念。
    “對了,關經理咋個樣子了嗦,好點兒了沒得?”姐姐回頭看了眼父親,隻見他已把桌上飯菜吃去了大半。
    “好是好點兒,就是還有些咳。今年的這一陣還是有點兒凶的嗦……我……”父親夾了一口泡菜,正想說工地上也是大半人都中招了,進度又要趕不上了。然而他一想到此事,他便覺心下煩躁,搖了搖頭,就著一大口粥和泡菜把嘴邊的話又吞了下去。
    “是的嘛,”姐姐回頭看了一眼父親,接過話說:“剛才金嬢嬢也打電話來問,看哈我們都還好著沒得。她還說本來說好的過幾天趁放假,兩家碰個麵吃一餐飯,也就取消了,害怕傳染給弟娃兒。”
    “要得嘛,現在還是少出去點好,他們咋個樣子嗎?”父親把碟子裏剩下的菜一股腦兒全部倒進粥裏,開始用勺子舀著吃。
    “一個樣兒。”姐姐摘下圍裙掛好,在盆裏洗著手,“那邊也好多人中了嗦,他們全家都中了。她說她還好一點兒,牛虎兩個是一個挨一個前後高燒,不過現在都好了,但是我聽金嬢嬢講話還是啞啞地,估計還要幾天才緩得好噻。”
    “你張叔叔來?中了沒得嘛?”父親仰頭將剩下的粥菜一掃而光,接過姐姐遞來的紙巾擦了擦嘴,說了句安逸,然後便向後撐著休息,比進門時精神好了許多。
    “中了嘛,但是也沒得辦法,”,姐姐收起桌上剩下的碗筷說著,“金嬢嬢說他現在忙的腳根根打後腦,一天忙到黑。不是要應付上麵的人,就是要安排下麵的人,一點兒也不得閑,也隻是硬撐,還能有啥子辦法嗦。”
    “是的嗦,現在嘛上上下下都是他一個人,確實沒得辦法。”父親點起一支煙。
    “對了嘛爸,我跟你商量個事情嗦。”姐姐拿過煙灰缸遞給父親,然後在他對麵坐了下來。
    “那個,弟娃兒老師下午視頻裏開了家長會,說學生病的太多了,反正還有一個禮拜,就提前放暑假了嘛……”
    “要得嘛,放了也好,再不要去了傳染上。”父親說。
    “我也是這麽說的嘛。再一個,下午老師跟我說,娃兒這個學期表現很好,學東西腦殼兒轉得快,沒得問題。就是日語的拚寫拚讀還要加強,老師也特別說了,娃兒口頭說話可以了,就是拚讀不得行。”
    “那咋個加強嗦?老師都沒得教清楚,我們能咋個辦嗦,又不是漢語,你還能給幫到些……”說著他湊到弟弟身後瞄了一眼前麵的平板,笑歎道:“這幫龜兒子發明的啥子喲,漢字不是漢字,七拐八拐的,眼都要看花咯,難怪學不好。”
    “哎呀這個就是我要跟你商量的嘛!”姐姐笑了笑說,“我是想,在這邊也曉不得做到啥子時候,所以娃兒的功課能跟上還是要跟上的嘛。我看外麵有那種日托班,可以進去多接觸點日語的東西,多少能補一點兒是一點……”
    “要得嘛,你做主嘛,我當個甩手掌櫃還輕省些,你是一家之主的嗦!”父親調侃道。
    “哎呀你老漢兒才是一家之主,我哪個好做主的嘛!”姐姐笑著說,“再一個,現在上麵也管的嚴,娃娃兒不讓一個人在宿舍。我也不好一整天都帶他到辦公室,怕時間久了人家說話,再一個也顧不到,還不如就去托班。”
    “那就去嘛!多學習多讀書,將來再不要像他老子一樣吃苦力飯就好了嘛。”父親把煙頭扔在了弟弟給他做的錐桶煙灰缸裏,蓋上蓋子,看著弟弟的背影。
    “要得嘛……隻不過,有點兒貴嗦,但是嘞我再打一份工應該也夠了嘛,反正托班時間長,也夠我做……隻不過就是要你再去央求一下關經理,幫忙找一個小工、散工之類的嘛。”姐姐說著看向父親。
    “要得嘛。”父親點點頭笑著說,“要我說你也莫得太辛苦,能做就做,做不了就算了嗦。人最打緊,這幾個錢也……”父親正說著,電話響了起來。
    電話那頭的人才三兩句話,父親便聽得臉色由青轉紅,最後忍不住吼了起來,然後狠狠的掛了電話。他起身穿上外套,囑咐姐弟倆先睡,轉身奔工地現場而去。
    第五節
    “老孟,來你過來……”關經理才康複,此時依舊臉色蠟黃。他衝著遠處正在和工人交代任務的父親高聲喊了一嗓子,便急忙用文件夾遮住嘴彎腰咳嗽了起來。
    “咋個嘛?”父親快走兩步趕到關經理麵前。
    “這就是你幹的活啊?”關經理在手裏的圖紙上重重的戳了幾下,“你幹的這叫啥啊?”
    “咋個了嗎,啥子問題嗎?”父親還是不解。
    “還啥問題?你哪沒問題,我問你!”關經理加重了語氣,“進度進度給我落下這麽多,活幹的是什麽玩意兒!你是不會看圖紙啊還是故意給我這添亂呢!”說著他又指著圖紙上一處標注問道:“這是幾,這他媽寫的是幾!不看標注就下料嗎?還不給我按標準幹,你這幹的什麽活!什麽玩意兒!你自己看!”關經理惡狠狠的把文件夾甩給父親。
    “哎?等一下等一下,這個不對嗦!”父親也意識到了問題,一遍又一遍的看著圖紙和腳下的施工現場,“這個不對嘛,是不對嘛!不應該用這個料,綁紮也不對頭嘛!”父親頭頂冒汗,解開安全帽的係扣在頭頂抓了幾把。
    “你還知道啊!”關經理一把抓過圖紙,“趕緊讓他們停了!”
    附近埋頭幹活的工人早已聽到兩人的喧嘩,正看他們要如何處置,此時聽到關經理的話,紛紛放下手中的活。他們見關經理此刻正在氣頭上,也不敢靠近,都遠遠的站著,聽著此處的動靜。
    “你說你,讓我說點啥!”關經理氣得用文件夾直戳父親的安全帽,他本來就比父親高出一頭,此刻在低頭思索的父親麵前,更像一個教訓孩子的家長。“我這躺下十幾天,你就給我捅這麽大個簍子!這進度進度落下不說,幹的活隨便看一眼都是毛病,那不知道我沒看的地方還啥樣呢!這他媽過幾天驗收通不過,你給我他媽帶人二十四小時幹!”
    “不對嘛……”父親扶正自己的帽子盯著地麵自言自語的說,“昨天晚上我明明交代過的嗦,這兩個工的標準根本就不一樣的嘛,不可能搞錯逑……哎,小黨,茅老二,茅老二,你們幾個過來嘛!”父親招呼著黨忠國、二哥和另外幾個工友。
    “昨天晚上給你們交代的啥子喲,你們給老子咋個幹的嗦!”父親凝眉問向眾人。
    隻見幾人往前湊了幾步,麵麵相覷一言不發。
    “說話噻!莫得站定放空屁了嘛!”父親從關經理手裏拿過圖紙,指著上麵對著眾人說道:“昨天晚上交代好的嘛!咋個給老子幹成這個樣子嘛!”
    眾人依舊沉默不語,你看我,我看你。
    “孟工,這肯定都是按你說的幹的啊。”人群中一個聲音不慌不忙的說道,正是黨忠國。“昨天晚上你走的時候交代好的,老樣子幹就行了。”
    “你放屁!”父親激動的把文件夾一把拍在旁邊的鋼筋上,“老子是說你們按照原先幹過的樣子幹,這個標準又不是頭一回幹,早就曉得咋個做了!再一個,老子明明交代過按照圖標走,你們幾個沒得聽到噻?”
    “那肯定是按照你交代的施工啊,我們肯定不會亂幹。那怕是你記混了吧。”黨忠國耷拉著眼皮,半睜著死魚眼看著父親。
    “老子絕對記得不錯!昨天晚班你們幾個都在這個地方,都聽到的嗦!是不是嘛!”父親望向其他幾人。隻見幾人或低頭沉默,或側頭不語,就是沒有人正麵回應。
    “行了行了……”關經理剛開口就一陣咳嗽,好一會才平複下來,而這陣咳嗽仿佛也帶走了他的怒氣。他歎了口氣說道:“老孟你別擱這扯這沒用的犢子了,工長是你,誰幹錯那都是你的責任,你也別怪別人沒聽清。”說罷他又一陣咳嗽,吐出一口濃痰。
    “得了,今天先停吧。正好飯點了,下午回來你讓他們自查這幾天的活,都一個個檢查清楚了再接著幹。這進度咋樣先兩說,眼下的活先得幹對咯,不然怎麽收,唉……”關經理說著又歎了口氣。
    “就是,關經理,人是鐵飯是鋼,你也別生氣了,這才剛好的……”茅老二笑著說,“吃飯回來我跟著孟師傅一起查,一會就查完了,再說這才幹了一點兒,幸虧你發現得早,改起來也快。”說完他又嘿嘿一笑。
    “說的輕鬆!這他媽一下午又啥別幹了,就自查吧,本來進度就這熊樣了……”關經理又咳嗽兩聲,搖了搖頭。
    “哎呀這個進度確實怪不到孟師傅,”茅老二眯起眼睛笑著說,“這次感冒來的凶的很,幾個班組不是你病了就是我倒了,哪一個班組都上不全。也幸虧是有孟師傅在,有些感冒剛好就急忙催著來了,不然進度肯定還得更落下……”說完他還假模假樣咳咳的幹咳了兩聲。
    “你……我不催你……你們幾個更……我……”父親氣得臉漲得通紅。
    “得了得了!說這些有雞毛用!”關經理皺著眉頭擺手打斷父親,“趕緊的,下去吃飯,吃完抓緊上來查!”
    “姐姐,這個學校還要上好多天嗎?”弟弟牽著姐姐的手,仰頭望著她。兩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此時天色將暗然而路燈還未亮起,在這條平緩幽長的下坡路盡頭,天邊黯淡的晚霞也已消散,隻留下路邊矮牆後星星點點的幾盞燈火透過樹影昏昏的照在姐弟二人身上。
    “這個托班嗎?咋個,你不喜歡上了噻?”姐姐微微屈身看著弟弟問道。
    弟弟沒有回答,握著姐姐的手繼續低頭往前走,過了一會兒才說:“我覺得這裏教的東西好難嘛,可以不學嗎……”
    “哎呦呦,才上了幾天就打退堂鼓噻,嘻嘻,”姐姐笑著摸了摸弟弟的腦袋,“我也曉得這個對你可能是難了一點兒,但是越難才越要多學多練,練多了就會了嗦,爸爸經常教你的,咋個說,你忘到了沒得嗦?”
    “沒得忘嘛,熟能生巧,會了不難……”弟弟又想了想,接著說:“但是我咋個感覺我就是看不會……學不會嘛……”
    “學不會才更要學!剛開始嘞,都是覺得難,這個很正常,哪個來都是這個樣子的,但是見得多了,做的多了,慢慢的就不難了,就會了噻。再說,你這麽聰明的娃兒,這些東西肯定學起來快嘛!隻不過他們都是日本人,學日本話肯定要快過你,但是嘞,你多花點兒時間,絕對也能超過他們的嗦!姐姐相信你,加油,加油嘛!”
    姐姐牽著弟弟,溫柔而耐心地開導鼓勵著他,不知不覺二人已經走到路的盡頭,拐進了一片兩邊盡是高大圍欄遮擋住的區域,這裏幽暗潮濕,就連剛才那星點的昏暗燈光也照不進來。而峰回路轉,當二人再次走出這片區域時眼前豁然開朗,工地敞亮的燈火和忙碌的機械瞬間呈現在他們麵前。
    姐姐雖然對這場景早習以為常,但是今日出來猛然看到,卻有柳暗花明之感,頓覺精神一振。此時正值夜班上工,遠處戴著黃帽子的工人們正三三兩兩走進工地大門。他們大多麵無表情,布滿褶皺的外套上滿是泥漿和汙漬,有些甚至叼著牙簽,把滿是泥垢的外套係在腰間,露出破洞的紅色背心。轉過頭來,這邊近處的辦公區大門裏也陸續有人進入。他們則戴著紅色或白色帽子,雖然同樣是工裝加身,但衣服幹淨如新,有的甚至可以看見褲邊的折線。他們行色匆匆的走著,遇到熟人則會禮貌問候再一路同行,最後消失在那塊被氛圍燈照得夢幻一樣的池泉照壁之後。
    “你看,那邊門裏進去的人,都是沒啥子文化的工人,就像我們老漢兒一樣,隻有靠自己的手藝,做活養自己和娃娃,每天辛苦還受累得很。”姐姐指著遠處的工人們說著,然後又指向近處的辦公區入口:“這邊這個門裏進去的嘞,都是有文化有技術的,就像關經理一樣,靠技術養家,工作輕鬆還體麵,每天就隻要坐在裏麵打電腦,還能吹空調,麽得風吹日曬。”
    她又轉過來對著弟弟說:“我們現在叫你好好用功讀書,就是為了你以後不要再像你老漢樣的,隻能出苦力,風吹日曬。當然咯,也更不能像姐姐一樣,連個手藝都沒得,隻能打臨工嘛。將來看著變成老婆子了,連個辦法都沒得喲……”姐姐笑著調侃自己。
    “那你咋個不讀書嘛姐姐,你也用功讀書,也做有技術的人嗦?”弟弟天真的問。
    “哈哈,你個瓜娃兒!”姐姐笑著蹲下,捧起弟弟的腦袋抱在懷裏親了一通說:“我去讀書了,哪個接送你,哪個照顧家裏照顧爸爸嘞?再說了,姐姐沒得你聰明噻,你讀書肯定勝得過我……”
    弟弟突然若有所悟一樣,睜著大眼睛打斷了姐姐篤定的說:“我曉得了姐姐,我一定努力,加油讀書!你沒得讀書沒得關係,你以後老了我養你,我掙錢給你花!”
    姐姐一怔,隻覺得心裏一團暖意湧起,鼻子一酸。她再次捧起弟弟的臉蛋用力的親了一口然後把他抱入懷中。此時頭頂的路燈閃了幾下,咚的一聲亮了起來。金色的燈光裏,姐姐抱著弟弟,隻覺得今天這路燈分外明亮,照得全身暖洋洋。
    “姐姐,你聞我臭嗎?”弟弟從他懷裏掙脫開,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問道。
    “啊?哪裏臭?”姐姐皺了皺眉,笑著在他身上聞了聞。
    “今天班裏有個同學笑話我,說我是臭的,還叫我臭猴子!”弟弟睜大了眼睛說著。
    “啊?哪個同學那麽不乖,還給別人起外號嗦?”姐姐顯得有些擔心,“那你咋說的嗎,他是不是欺負你了?”
    “我……我……他說我是臭的……”弟弟有些語塞,“但是老師聽到批評他了嘛,叫他不要這樣說同學……但是我聽有些同學叫他藍猴子……”
    “哎呀你可不敢亂喊人家外號,曉得不!”姐姐捏了一下弟弟的小手,“不管他叫沒得你,你都不要喊人家外號,那樣不對。在學校裏就要聽到你們老師的話。”說著她站起身,帶著弟弟繼續往前走。
    “我曉得嘛,我在學校也經常見到他被罰站,人家還叫他‘外國猩猩’……”弟弟說著嘿嘿笑著望向姐姐。
    “那你也不能隨喊,別的同學喊你也不能喊,曉得不噻?”姐姐正色說道,“我們在這裏本來就是外人,可不敢亂說話,學校裏學好自己的功課就可以了噻,別的事情不要管。平常多讓著其他同學,莫得和人家吵架,曉得不嘛?”
    “我曉得了嘛姐姐,你說過好多次了……”弟弟撅了撅嘴,“但是那個人也是外國人噻。”
    “啊?你說剛剛叫你外號的那個娃娃嗎?”姐姐有些訝異的問道,“也是中國人,這邊工人家的娃娃噻?”
    “不是的,人家說他爸爸是美國人,他的眼睛也是藍色的。”
    “哦……怪不得……”姐姐若有所思的說,“可能美國人天生性格就調皮一些嗦……”然而她突然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自顧自的說:“你們這些娃兒咋個這麽會給人家起外號,不是猴子就是猩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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