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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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孟,這個事,還是必須得你去。除惡務盡!”關經理說著,把一個快要滿溢的三兩酒斛緩緩推到父親麵前。酒斛底部的玻璃在透明亞克力桌布上無聲劃過,留下一條淺淺的酒痕。關經理雙眼死死盯住父親,然而酒斛一路留下的印跡卻盡收他眼底。他不動聲色伸掌一抹,那條若有若無的蹤跡便瞬間不見了蹤影。
窗外風聲不止。
“咱不為別的,就說為了項目上的公平,兄弟們辛辛苦苦,都能拿到自己該得的,這個事,是不是得幹!”關經理見父親不動作,索性端起自己麵前的分酒器一仰頭幹了。
“我老關是個性情中人,”他啪得一聲把杯子按在桌上,一揮袖抹幹了兩邊嘴角的殘酒,“我就見不慣這幫人,什麽雞巴玩意兒!這個公道,他媽老子主持了!”說到此處他居然有些紅了眼眶。
“我是他媽被罰也罰了,降級也降了,我他媽一個人拋家舍業把老婆孩子扔在老家,我他媽為了啥?我姓關的對得起天地良心!我……我能舍下家裏在這雞巴地方受這雞巴委屈,我他媽一個大男人……我操他……”關經理說著居然哽咽了起來。
老張趕忙連連輕拍著他的背,端起腳邊的茶壺給他斟了一杯。
“孟哥,”老張順手過來也給父親斟滿茶水,“你是我的恩人,這話本不該我說,隻是……”老張放下茶壺,看看雙肘撐在桌上掩麵抽泣的關經理,再轉過來看著父親,猶豫道:“隻是……隻是你也要想想兩個孩子……”
說到這,父親深埋著的頭微微一顫,仿佛看了一眼麵前這滿溢的酒斛,然後又立即低了下去。
窗外風聲大作。
老張察覺到了什麽,把酒斛再朝父親麵前遞近了一寸。
“孟哥,咱們這輩人,好賴就這個熊樣了,我是認命了!”說著他端起自己的分酒器一飲而盡,幹爽不留痕跡。
“但是我給你說,現在咱是喝了酒,但是咱最清楚的是啥:老爺們,不可能給人欺負到閨女兒子身上來!”老張對著父親直勾勾的說道。“我給你說,這個事,要是遇到我,我是不知道桂花給你說過沒,咱就說個實話,就這,也不是咱手上第一條人命……”
抽泣中的關經理仿佛被電了一個激靈,略微停頓了一下。
“再說了,孟哥,這個事兒,也不是你一個人在這幹。”老張抬手在三人之間劃了個圈。
“唉……”老張歎了口氣接著說,“你看現在,咱妮子也沒工作了,你們也給罰了,還給趕到最差的地方去住了,這是為啥?還不都是那幾個狗日的在這搗得鬼!你再這麽心善,這麽容易被人欺負,我跟你說,有一天,你就看姓黨的那狗日的,你連你閨女也都護不住!”老張手指狠狠的在桌上敲了兩下。
父親始終抱頭不語,更不想與兩人目光相接,然而“連你閨女也都護不住”這幾個字仿佛雷擊一般將他驚醒。他緩緩抬起頭,看著對麵埋頭抽泣的關經理和滿眼怒火的老張,再次把目光轉向了眼前的酒。他沉默片刻,端起酒斛一飲而盡,轉身出門踏步而去。
窗外狂風怒號。
破門而入的風險些吹翻桌上的酒杯,老張趕忙箭步上去抵住門關了起來。再回到桌上時,隻見關經理用紙巾擦拭著眼角。他瞥著窗外說道:“哎呀媽呀,這台風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突然,他轉過頭來半開玩笑的問老張,“對了那啥……你剛說那人命啥的,咋回事兒啊?”
老張微微一笑,提酒給二人斟滿。他斂容端坐,雙手捧起自己的三錢杯說道:“以後還請關總監多提攜了!”
關經理微微一愣,嘴角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黠笑,繼而正色說道:“都是為了項目嘛,我關鵬飛也願意和兄弟你一起進步!”說罷二人一碰,盡飲杯中酒。
窗外狂風暴雨。
今年島上的天氣著實奇怪。先是一個暖冬讓旅遊業大為興旺,而春天也識趣的姍姍來遲,仿佛盡力延續著冬日的繁華。然而入夏後的天空好似要清算之前的好運一樣,報複般接連降下兩場台風,肆虐全島後隻留下狼藉一片。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從熱帶北上的氣旋在經過長途跋涉後已是強弩之末,對一向防台謹慎的居民們並未造成太大影響。但對於施工現場,卻全然不是這樣。
工地上目光所及之處的篷布、遮擋、圍欄和外表麵遮蓋大部分被吹走,樓體內部也被吹得淩亂不堪,各類鋼架模具雜陳一地,和灰色的水泥牆體一起裸露在外。幾條被狂風撕碎的遮擋布頹廢的掛在樓角,濕噠噠的滴著水。現場臨時搭建的堆料棚全部被破壞,無一幸免,留下各種器材和物料在陰雲下淋著雨。而來不及撤走的沙土和板材之類,不是被吹得不知所蹤,便是浸泡得無法使用。更危險的則是龍門吊機庫,它的頂板被全部吹起。七八十斤重的覆板像樹葉一樣在空中翻舞,不幸飛進了工人生活區,砸壞了六間宿舍。萬幸的是這六間宿舍雖然都是滿員居住但無一人傷亡,隻是苦了那些要在台風裏搬著鋪蓋出來,和別人擠一間宿舍打地鋪的工人們。
然而作為旅遊勝地的千代島,即便是在台風過後的淡季,也擋不住因為溫泉和大空山景色慕名而來的遊客。當然,在遊覽美景享受溫泉之後,品嚐本地美食也自然成為了行程裏必不可少的一項內容。作為南部餐飲人氣龍頭的“大刀”燒烤自然得受其惠,即便是在淡季也不乏排隊等位的食客。然而這幾日,情形卻有些不一樣。
兩名手持登山杖,一身徒步裝扮背著露營包的遊客站在大刀燒烤門前,對著店門和手機猶猶豫豫的看著。店主從小窗裏看到二人,索性迎了出來。一番客氣之後,三人進門,店主招呼二人隨便坐,請二人先看菜單,便回廚房裏去了。
“啊,今天運氣還真是好呢!”粉色衣服的年輕女子坐下後把背包放在桌下,打量著小店。她摘下帽子打開發髻的瞬間,綢緞般烏黑順暢的長發便瀑布般傾瀉而下。她細致的整理了前額被帽子壓過的劉海,又將長發重新盤了起來。
“是啊,”對麵的男人翻著菜單說道,“我以為這裏會很多人,還擔心沒有預約會吃不到呢。沒想到午飯時間也沒什麽人,要不是老板出來,還以為自己找錯地方了呢!”他又四下打量了下,隻有角落裏寥寥一桌,兩個男人對飲著。
兩人一個看菜單,一個看手機,盤算著點菜。
“啊……好困難啊,好像每個都很好吃的樣子呢……”女人劃著手機一邊嘟著嘴說,“可是又不能點太多,會胖的……”
“哎呀,沒關係的!這幾天爬山已經消耗很多體力了,多吃一點不要緊!再說了,”男人合上菜單向後一靠說道,“這種小店,找老板推薦就好了,不會錯的。”說著他舉手招呼老板過來。
果然老板除了安排幾個地道招牌燒烤,還推薦了當季時令的野鬆茸——是台風天後大空山封閉兩天,才有幸采得到。
果然,野生菌子搭配炙烤牛肉,鮮甜綿密的口感和奶香充盈的滋味,讓二人讚歎不已。男人此時脫下外套搭在身後,大口的喝著冰啤酒,而女人也脫下外套疊好放在身旁,露出上身婀娜的曲線。
“大叔,請問我可以在店裏拍幾張照片打卡嗎?”女人笑嘻嘻的問道。
“好的,完全沒有問題!”廚房裏的老板笑了笑。
女人十分開心,拿著手機擺著各種姿勢拍了起來。
“需要幫忙拍合照嗎?”老板在櫃台後笑嗬嗬的問道。
“啊?沒問題嗎?不會太麻煩嗎?”女人笑著說。
“不要緊不要緊!”老板說著就走了出來,接過女人的手機給兩人拍照。兩人這才看到老板的左手小拇指居然隻有半截,但並未多想,依舊帶著幸福的笑容拍了照片,並禮貌的道謝。
“有可能的話,請盡量多拍點,留作紀念!”老板有些感慨的說道,“這裏月底就要關閉了,要搬去新的地址。”
“唉?”男子有些疑惑,“為什麽呢?不是聽說您在這裏開了許多年了嗎?”
“哈哈沒錯,您還真是清楚呢!”老板爽朗的笑著說,“從我叔父開始就在這裏了,隻不過現在這一片都要重新規劃,”老板又指了指外麵,“這整條街都要搬過去呢,以後這裏就是公園了!說起來,還真有些舍不得呢。”
“啊,原來是這樣啊……那是因為要搬走,店裏客人才不多的嗎?其實有些冒昧的說,來之前還在擔心沒有預約會吃不到呢!”男子端著酒問道。
“哈哈沒關係的。”老板點點頭笑著說,“說起來,這裏客人大多是來島上的工程人員,隻不過前幾天出了事故,現在處於安全嚴管期,是沒辦法隨意出來,所以就人少了。”
“啊……我也聽說了,沒想到管理這麽嚴格啊……”男子正摸著下巴說著,店裏又進來一桌客人,老板便不再搭話,上去迎接。
“什麽事故啊?”女子低頭在手機上調整著剛才的照片隨口問了一句。她本就麵容姣好,照片中的容顏在軟件的加持下,更顯得嬌嫩動人。
“哦,聽說是很嚴重的安全事故呢,死了七八個人,也有人說是十幾個……”
“啊?這麽嚴重!”女子有些驚訝的看著男子,“那怎麽辦,公司要負責的吧?”
“具體什麽樣我也不知道,畢竟外國人的公司……”男人喝了一口酒接著說,“而且這些數據他們也是不會對我們公布的,要怎麽處理,也是他們自己內部的事。不過……”男人猶豫了下說道,“從現在情況看,應該是很嚴重的事情,不然也不會不讓大家出門了,是吧?”
“說得有道理呢……”女子點點頭,繼而又感歎道:“啊……這麽多人,那不知道他們的父母還有家人們聽到這個消息,要多麽難過啊!”
“難過那是一定的。隻不過他們大多數人的家人可能也在這裏,應該也是第一時間得知的。我還聽說,很多人都是全家人一起過來打工呢。”男子也歎了一聲,轉而又說道,“也不知道會不會有全家人都在事故裏……”
“啊!”女子捂著嘴小聲驚叫了一聲,“好可怕,你快不要說了,好可怕!”
“唉……”男子搖搖頭,“好吧好吧,不說了,畢竟這種事情我也隻是聽到謠傳而已,況且這是他們自己的事,和我們又有什麽關係呢,不要想了。”說著他打起精神嘿嘿一笑,伸手捏了一把女人的胸。
“哎呀討厭!這種地方……”女人紅著臉拍了一下男人的手,低頭四下一撇,幸虧沒人看到,隻有剛剛角落裏的兩個人跌跌撞撞的朝門口走去,其中一個明顯已經喝多。
“您小心點,當心頭啊小林桑……”關經理架著一瘸一拐的小林,矮身出了門。
“我……我沒事的……你的日語真是……越來越好了呢,關桑……”小林迷糊的說著。
第二節
“啥子障礙?”父親一臉霧水的摸著後腦。
“拚讀障礙!”姐姐拉著長音一字一頓的說。
“拚讀障礙?啥子意思嗎?認不到字嗦?”父親看著寫字台前弟弟的背影,“老師咋個說的噻?”
“問題不大,老師講的,”姐姐一邊收拾著碗筷一邊說。“老師下午特別打過視頻來說的,我也聽不懂,也曉不曉得平板上翻譯對不對。老師還發了我點兒資料,叫我看一下。”
“那是咋個意思嗎,是娃兒有病啊,叫治病還是哪個?”父親吐出一口煙氣抓著腦袋。
“你莫急嘛!”姐姐笑了笑,走到廚房開始洗碗。“這個嘞,就是說要拚的東西,就認起來吃力。比如英語,都是要拚的,娃兒就看不懂,學起來也比別人慢。再一個,像日語裏頭也有要拚的,也就認到慢。但是嘞,像中國的漢字,不用拚,一個字就是一個音兒,這個娃兒就認得到,認得快!”
“哦……這個意思哦,那是問題不大……認到漢字就可以了嘛,過兩年就回去了噻,日本字歪歪扭扭的,認到認不到,一個樣子……”父親釋懷的嗬嗬笑著。
“哎呀那可要不得,還是要用功學!再一個,英語也是要拚的,學好英語也要緊的噻!”姐姐也笑著說,“你家娃兒好不容易出國留學,自然是要多學習一點兒才好,不然以後還是像你一樣噻?嘻嘻!”
“哎呀呀你個娃兒咋個還看不上你老漢兒,你老漢兒再是個下苦力的,如今也住到‘總統套’裏麵了嗦!”父親哈哈笑著,指了指這間“寬闊”的一居室。
“我哪個是看不上你喲,我就是想讓娃兒好好學習,以後再莫得這麽吃苦了噻!”姐姐說。
“要得要得嘛。那是啷個意思,是要吃藥啊還是咋個辦?唉對咯,老師咋個曉得的嗦?”父親吸了一口煙問著。
“這個嘞說來也巧。”姐姐已經利索的洗完了碗,開始用幹毛巾擦著上麵的水。“她說她原來也有一個這樣的學生,哪方麵都很好,很聰明,和弟娃兒一樣,就是讀書吃力得很。後頭這家人帶娃兒去看了,才曉得是這個問題。老師還說,弟娃兒現在雖然上一年級,但是年齡和三四年級娃娃一樣,所以嘞學起東西來,不應該比別人慢,應該更要快才對頭。所以她就喊我們測一下子噻,如果真的是障礙了,可以早點兒治。”
“好嘛,要去醫院嗦?咋個治嘛?”父親又抓著頭問道。
“也不用去啥子專業醫院。老師說去學校裏,有衛生老師看到,在網上測一下就曉得了。”姐姐一邊把擦幹水漬的碗碟一個個整齊的收進櫃子一邊說著:“老師說,這個病要是輕一點兒,就像她原來那個學生,過幾年大了自然就好了,也要不得啥子治療。隻要不是特別嚴重,一般都問題不大,所以叫你莫得操心嘛。”
“那好嘛,要得嘛,那你就給娃兒查一下子嗦。貴不貴都先檢查個結果,人心裏頭也實在了噻。”父親又看了看台燈下弟弟的背影,輕輕的歎息一聲,自嘲般自言自語道:“好嘛好嘛,天生做苦力的命噻,字都認不到……”
“哎呦你莫得這個說噻,”姐姐聽到皺眉笑著說,“要我看,娃兒聰明的很,比他們哪個都靈光,長大肯定要昌盛的噻!”
“對頭對頭,你說的對,娃兒聰明得很!”父親嘿嘿笑著說。“對了,那個,飯盒你準備好了沒得噻?”父親突然話鋒一轉問姐姐。
聽到這句話的姐姐隻覺得心中一刺,迅速轉身點了點說早都準備好了,然後從冰箱裏拿出四個用吸水紙包好的飯盒,將他們仔仔細細的碼著裝進一個幹淨的牛皮紙袋裏交給了父親。
“好嘛,包嚴實些好,不怕灑咯。”父親叼起煙把袋子接了過來。
“嗯,怕裏麵的湯湯水水還有油花花溢出來……”姐姐依舊低著頭,“就跟你上次說的一樣,麻婆豆腐、生煎餃,還有你說他們日本人愛吃海鮮,他們吃的生的那些個我也不會……幹炸黃花魚,再一個酸湯魚片……自己做的酸湯曉不曉得他吃不吃得慣……再一個也不曉得他吃不吃得住辣椒,小米椒我就放了一丁點兒……”姐姐說著居然有些羞羞答答的紅了臉。
“哎呀夠了夠了,他一個人哪裏吃得下這些好東西!”父親倒沒注意姐姐的神色,隻是覺得這四樣菜做的十分得體,肯定合小林的胃口。他提起袋子滿意地點了點頭,又看著弟弟的背影說:“要說還是這個娃兒腦殼兒聰明。本來請人家吃飯嘛,也不合適,送東西嘛最近查得緊,肯定也不得行,那你手藝這麽好,做幾個菜送過去,就算是他不吃,我們的心意也就到了,人情也就多少能補上點兒……”
“是嘛,我就說娃兒聰明噻!”姐姐也有些得意的笑著說道:“前天碰到關經理,我跟他說了,連他也說娃兒這個辦法簡直就是了不起哦!”
“了不起啥子喲,”父親仰頭一笑說,“瞎貓碰到死老鼠了噻,哈哈哈。”他嘴裏開著玩笑,然而神色也不由得自豪了起來。“對了,人家關經理以後可就不是關經理了,高升了嘛,以後就是關總監了嘛!”
“是不是嗦!”姐姐笑著感歎道。
“就是的嘛!”父親一伸脖子說道,“還有你張叔叔,現在也是南北通吃的大工頭咯!人家兩個現在才是了不得了噻,大人物咯!”說到此處,父親微微一頓,略帶落寞的歎了口氣,“以後恐怕就要是兩下裏的人了咯……”
他起身按滅了煙頭,拎著袋子向門口走去。
“我上工去了,你們兩個早點兒洗了睡嘛,早點兒睡!”父親穿上鞋子擺擺手推門而去。
“曉得嘛,那你路上當心點兒……哎對了!那個……”姐姐照例囑咐著父親,然而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忙對著門口喊了一聲,卻又頓覺熱浪升騰難以啟齒。
“啷個?”父親拉著門把手回身問道。
“那個跟他……餃子,多熱幾分鍾……不然裏麵冷的……”姐姐終於扭扭捏捏的說了出來。
“要得嘛要得嘛!”父親擺擺手關上了門。
姐弟一家現在住的這套一室戶,是專門為高層管理人員和有家庭居住需求的工人們搭建的。和普通的工人宿舍不同,這種套間的麵積大約相當於三個八人宿舍並排,內部被劃分為廚房、衛生間、客廳和臥室四個區域。內部除了空調、新風和地暖,還配套有灶具、餐桌、書桌、櫥櫃衣櫃、床和沙發等。而且為了迎合日本人的生活習慣,門口還特意設置了玄關和鞋櫃,甚至就連浴室裏也有一個小小的浴缸。這樣看下來,雖然套間麵積不大,但確實可謂麵麵俱到一應俱全。
既然套間內部已然如此高標準,那麽外部環境也自然不能落了下風。如此大麵積的集成套間不宜堆疊,且考慮到住戶的隱私需求,所以這類套間全部坐落在一處遠離施工現場,按照高品質別墅標準營建的花園裏。
由於這塊花園不屬於施工區域,項目上還要每年支付一筆不菲的租金。但作為一塊背靠巍峨大空山,懷抱清瀅澄泉湖的風水寶地,所有來過的人都會覺得這租金物有所值,而這也使得這種套間一屋難求。
這塊花園沒有正式的名字,但工人們卻戲稱之為“帝王別墅”,又把內部的這種套間叫做“總統套”。當然,帝王別墅裏住的雖不是帝王,卻也是呼風喚雨之輩,總統套裏住的雖不是總統,卻也是舉足輕重之人。而若不是小林堅持要把自己的房子讓給姐弟一家,那麽恐怕這裏真的就要像重垣迭鎖的深宮大內一般,永遠見不到一個真正的平民了。
盡管姐姐已經做了很多心裏建設,但當她聽到耳機裏傳出“重度拚讀障礙”這幾個字時,胸口還是劇烈的顫動了一下。她臉上一直小心翼翼保持著的謹慎微笑,此刻也終於隨著內心的失望和憂鬱消失,變成了掩飾不住的焦慮。
“達依教步……”姐姐再次聽到了這個詞,她隻覺得有些熟悉,但一時又想不起是哪裏聽過。然而耳機裏隨之而來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索。
“沒關係的,請您不必過多擔心,孟小姐。”範本老師慈祥地微笑著,“測試結果隻是一方麵,孟春君其他方麵的表現在我看來,都十分優秀,所以請不必太擔心。那麽……”範本老師頓了頓道,“至於如何應對孟春君的拚讀障礙,我相信肯定有很好的辦法的,對吧?”她回頭看向身後的衛生老師。
“沒錯,請不必過多擔心。”姐姐耳機裏傳來另一個女聲翻譯,“作為認知障礙的一種,拚讀障礙其實並不罕見。隻是由於大多數患者的症狀都相對較輕,或者對病情的認識和關注不夠,以至於很多病症在被發覺和確診前,都會有一定程度的減輕,甚至自愈……隻是孟春君的情況有些特別,所以才需要配合相應的言語語言治療,和一些相應的認知訓練。相信不久情況就會好轉……另外這種認知障礙除了閱讀和拚讀,其實並不影響正常生活,所以請不必太擔心。而且從以往的病例來看,病情程度往往會隨著患者年齡的增長和治療訓練而大大減輕……”
“對,的確是這樣!我記得我的那個學生啊……”範本老師接過話道,“他啊,那個時候也是幾乎什麽都拚不出來,所以學習也比其他同學慢,有時候還因為這個哭鼻子呢……”範本老師彎腰輕輕撫摸著弟弟的腦袋,接著說道:“那在這方麵呢,孟春君要做的更好一些呢!功課非常努力,不會因為遇到困難而放棄,也從來沒有哭過鼻子呢!我相信孟春君一定會加油戰勝困難的,對嗎?”說著她露出一個堅定的眼神。
嗯!弟弟仿佛被範本老師的堅毅感染,用力的點了點頭。
姐姐聽到這番話,再看著弟弟堅定的眼神和笑臉,心下也寬鬆了許多,再次露出了笑容。確定了後續治療方案後,姐姐再三鞠躬感謝了兩位老師,便和弟弟離開了。
從醫務室出來不遠,二人就聽到一陣腳步聲急促而來,轉過樓梯才看到是兩個一身足球服的小男孩兒朝這邊走來。其中一個痛苦地呻吟著,口中冒血,滿臉的眼淚、鼻涕和血水混在一起滴滴答答撒了一路。另一個小男孩似乎要沉穩一些,隻穿了一隻球鞋,光腳那條腿上的球襪也被他團作一團,堵在身旁這個小男孩的嘴上止血。
姐弟二人看到趕忙讓在一邊,而這個光腳小孩在匆匆路過之間居然還有禮貌的衝二人點頭說了聲“阿裏嘎多”。姐姐看著這滿廊淅淅瀝瀝的血跡心下發毛,正要帶著弟弟離開。突然,兩個硬物掉了出來,在地上彈了幾下滑到弟弟腳邊。
姐姐本就怕血,看真切後差點驚叫了出來,原來是兩顆還沾著血的牙齒。光腳小男孩也立馬看到,但是苦於要給傷員止血,不能蹲下回撿,頓時麵露難色,皺著眉頭攙著嚎啕不止的傷員停在原地,一時不知所措。
姐姐看到他的神色,在老家最後照顧兩位老人的那段日子突然在眼前閃過,一時惻隱之心大動。他擋開弟弟,硬著頭皮蹲了下去,一閉眼抓起了兩顆牙齒。她似乎隱隱摸到了牙根上還粘帶著的牙齦組織,那膩滑的手感和帶著腥味的溫熱讓她幾乎要嘔了出來,然而一轉念想到兩個可憐無助的孩子,她心中頓時升起一股堅韌,咬著牙把牙齒還了回去。
光腳小男孩不住的點頭道謝,身後的衛生老師和範本老師也聞聲而來,看到此情形驚呼著將二人迎入醫務室,也顧不得再和姐弟二人客氣。
姐弟二人不再逗留,轉身出了大樓。操場上一個身穿運動服脖子上掛著哨子的男人正在大聲訓斥著一個幾乎和他一樣高,白膚金發的男孩子。遠處一群穿著隊服的孩子們像被嚇傻的小雞仔一樣遠遠的縮在球門後,有的低頭聽著教練的訓斥,有的害怕的張望著醫務室,有一兩個膽小的甚至低頭哭泣。
姐姐不願多盤桓,拉著弟弟快步走過。金發少年背著手,頭深埋著,然而他的腳尖卻始終緩慢而不易察覺的來回轉動碾著腳下的草皮。這塊草皮在鋼釘的摧殘下很快凹下一塊去,周圍的草或連根而起,或攔腰折斷,混著黑色的泥土和被碾磨出綠色汁液的碎草一起,粘在了金發少年的球鞋上。而在這黑綠色的泥土旁,還有一塊鮮紅的血跡。
姐姐看到後心中大驚,錯愕間抬頭時,隻見那金發少年正帶著邪魅神色盯著她。他含胸勾頭,雙眼在深高的鼻梁和眼眶形成的黑色陰影裏發著碧綠的光,而他嘴角那不易察覺的上揚,仿佛是來自深淵盡頭的刀鋒,散發著隱隱寒意。姐姐被這邪佞的場景驚呆了,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
一瞬之間,隻見這少年神色微動,修眉輕挑間右眼一眨,竟對著姐姐微微一笑。
第三節
“今天請各位過來,是因為昨天學校裏發生了很嚴重的事情。”校長一臉凝重的說著,姐姐耳機裏的男聲翻譯也隨之而來。
此時,校長、教務老師、體育老師和範本愛老師四人跪坐在姐姐麵前。姐姐左邊是一個有些清瘦但裝扮精致的女人,她身上散發著濃鬱的香水味,高高盤起的發髻下是一張秀氣的美人臉,鵝蛋形的麵部曲線在兩側不經意間垂下波浪般鬢發的修飾下更顯誘人。她身穿修身長裙,跪坐的雙腳墊在玲瓏的臀下,露出黑色的絲襪。然而姐姐卻還是能在她身上高級的香氛味道裏,聞到隱隱的煙味,而這煙味更像是父親老舊工裝上常年浣洗也散不去的凝重沁味。姐姐右手邊則跪坐著一個壯實的中年男子,身上同樣散發著隱隱的油煙味。隻見他麵色沉峻,身體微微前傾但後背卻繃得筆挺,雙手齊放在大腿上肘向兩邊張開,一時間有種說不出的奪人氣勢。而姐姐不經意間看到他左手的小拇指居然少了一截,心裏更生出了幾分畏懼。門口一側貼牆站著三個孩子,分別是弟弟、金發少年和那天看到光著腳送傷員的小男孩。
“各位應該也已經知道了,學校對於霸淩、歧視和暴力的態度,是絕不容忍的!”說到最後幾個字,校長加重了語氣。他聲音雖然不大,但是卻底氣渾厚,讓姐姐聽得不由得低下了頭。
“但是,作為校方,讓這樣的事情出現在校園裏,首先是我們的失職!學校應該首先自省!我們沒有盡到教育的義務,所以我在這裏鄭重道歉,對不起,請務必原諒!”
姐姐聽到這愣了一下,她之前從來沒聽到過這種“謬論”。她小時候看到學校裏同學打架,都隻有老師理直氣壯把學生和家長罵到狗血淋頭,哪裏有校長親自道歉的道理?然而更讓她瞠目結舌的是,校長在重重的說完“請務必原諒”幾個字後,居然一彎腰,雙臂前伏,對著幾人猛的趴了下了,臉幾乎貼到了地麵,而他身邊其他三位老師幾乎也是同時俯身伏地道歉。
姐姐被驚呆了,下意識的想起身去攙扶麵前幾位老師,但她餘光裏猛然看到旁邊二人也是躬身伏地,這才趕忙也跟著彎腰低頭。但兩人俯身時嘴裏說的什麽,耳機卻沒能翻譯出來。
隨後眾人起身,聽教務老師介紹了事情經過。
金發少年ricky和弟弟在暑假托班就見過。那時的弟弟和一家人擠在逼仄的小房間裏,盡管姐姐已經非常注意每天換洗弟弟的衣物,但他身上不免會有因為空氣流通不暢而留下的頑固黴味和汗味。ricky在這段時間裏叫弟弟作“臭猴子”,被老師批評多次但屢教不改,而在開學後遇到新加入足球社團的弟弟,更是把這個外號叫到了學校裏。
盡管弟弟是一年級,但因為年齡相當,所以在訓練時仍被編在了三四年級組,而和他同齡同組的除了ricky還有那個光腳小男孩——青田信。
在學校裏,ricky經常仗著自己明顯超出同齡人的體型仗勢欺人,在球隊裏更甚,以至於球隊裏的孩子們對他都是避之不及。而不久之前,一個上島工人的孩子就因為和他在球場上起了爭執,才被他下黑腳踢傷。
青田信卻是例外,他是學校裏唯一一個敢和ricky較勁的人。青田信生得壯實,但比起ricky也是明顯不如。然而奇怪的是,雖然明知自己的身體素質一樣可以壓過青田信,但ricky對他倒是明理隨和,也從不找他的麻煩,兩人也就慢慢變成了朋友。也正因為有了這層關係,在ricky鬧事時,青田信總是會上來勸解,解救那些被欺負的孩子,而他也因此受到了同學們非比尋常的尊重。
但弟弟就不同了,從進入球隊起就經常被欺負。ricky不僅頻繁在言語上嘲笑他,在對抗訓練中也經常依靠身體優勢衝撞弟弟。盡管弟弟已經一再聰明的避讓,閃躲,但仍難免隔三差五就被撞傷,而他有時帶著瘀傷回家,對姐姐也隻說是踢球不小心撞到的。
這天球隊訓練完回到洗漱間,ricky再次言語挑釁弟弟,然而弟弟這次卻沒有再隱忍,而是選擇還擊。
弟弟趁ricky得意忘形之際,從背後用衣服套住他的了頭,然後便像猴子一樣跳騎在他背後猛擊。ricky被徹底激怒,兩人翻倒在地上纏鬥,一時竟不分上下。然而ricky終究有體型優勢,不一會兒便騎在了弟弟身上。此時青田信過來攔在兩人中間極力勸架,其他幾個膽大的孩子也過來拉架。
弟弟在被人以侮辱般的姿態騎在身下動彈不得,身體也經受著殘暴的擊打的時候,頭腦一片空白,脫口而出了“雜種”、“沒人要的孩子”這樣的話。誰知這話不僅讓ricky徹底瘋狂,也激怒了青田信,讓他從勸架變成了參戰,二人一齊撲向弟弟。幸而旁邊拉架的同學多,加之老師及時趕到,否則弟弟必然要吃大虧。
“所以,對於暴力行為,不論參與的先後,那都是絕對不能被接受的!”校長接過教務老師的話,看著旁邊三個孩子說道。
牆邊站著的三人臉上、脖子和手臂上都掛了彩,此時都低頭不語。姐姐身邊的兩人則是前傾道歉,而當姐姐也欠身向前時,才感到自己的小腿已然麻木失去了知覺,腰也酸疼不已,膝蓋更是疼的無法支撐。然而心中一股氣力驅使著她還是忍著疼咬著牙歪歪扭扭的向前鞠了一躬。
範本老師看出了姐姐的疼痛,起身為她搬來了一把椅子。然而姐姐執意不肯坐,她便隻得再拿來一個蒲團,讓姐姐跪坐著舒服一些。
“所以,針對以上事件,如果各位再無異議,教務處將會依照校規對三位學生做出處罰。”校長說道。
“沒有異議……孩子給您添麻煩了……真是慚愧……對不起……”姐姐的耳機裏傳來幾聲斷斷續續的翻譯,應該是身邊兩位家長所說。她也趕忙搖著頭再次道歉。
校長點頭示意教務老師宣布處罰結果。
“青田信君,因為使用暴力,學校給予你警告一次!”聽到校長的話,筆挺站在牆邊的青田用力的叩了下頭,說了句道歉,依舊神色嚴峻。
“孟春君,因為使用暴力和歧視性語言,本來應當給予你嚴重警告,但念及你是受害者,所以同樣給予警告一次!”。弟弟聽到後低著頭小聲說了句對不起。
“伊崎岩雄君,對你做出的處罰如下。”教務老師頓了下說道:“你在校內長期使用不當語言,並且嚴重使用暴力,而在球隊時也因違反運動規則和破壞體育精神導致同學受傷,所以給予你開除學籍留校觀察的處罰,並且你將會被球隊除名,但是你仍然可以選擇參加其他社團。”
“我了解清楚了!十分感謝您的懲罰!”姐姐耳機裏傳出了翻譯,然而ricky狠辣邪佞的笑容,和依然狂妄的語氣,則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不悅。
“我讓你打架!我讓你罵人!我讓你打!”姐姐揚起手中那把也不知是從哪裏掏出來的短把土掃帚,疾風般打在在弟弟的屁股上。
她在回來的路上就麵色鐵青,一言不發的快步朝前走著。路上即便是有相熟的工友打招呼,她也是沒看到一樣雙眼直直盯著前麵快步走過,而緊跟其後的是同樣悶聲埋頭的弟弟。
到了家,打開的大門還沒來得及關上,她便一把將弟弟按倒在床上,掏出了老家祖傳的高粱杆紮成的掃帚,暴風雨般向弟弟砸去。
“你錯了嗎?你錯了嗎!你說錯了!快說!”姐姐好像發瘋一樣失去了理智,手中的掃帚打在弟弟身上發出的啪啪聲帶著回響,一遍遍在房間裏交疊撞擊。
“我沒得……錯!我……沒得錯!”弟弟眉頭緊鎖,死死盯著眼前的牆壁,眼裏卻沒有絲毫濕潤。他表情痛苦咬緊了嘴唇,嘴裏除了“我沒錯”幾個字,更是沒有一聲多餘的呻吟,而每當那把掃帚打著他的身體向前顫動一下的時候,他的牙就更咬得更緊一分。
啪!隨著一聲清脆的響聲,姐姐手裏的掃帚把像爆米花一樣蓬開,裏麵被壓縮許久的纖維像盛開的牡丹一樣綻放在弟弟的屁股上。姐姐抓著這把蓬開的掃帚依舊招呼了幾下,但明顯感覺不趁手,索性一把將它扔得老遠,赤手空拳繼續戰鬥。
“讓你打架……我……讓你……打……打!讓你打架!我……”又打了幾下,姐姐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她喘著粗氣,嘴裏仍然發泄著怒火,手上卻慢了下來,直到一下一下無力的拍著,嘴裏也不再出聲。
弟弟也感覺到了變化,還在狐疑姐姐是不是打累了要休息一下?他正欲轉頭間,隻覺一滴溫熱的水珠落在了臉頰,順著他咧開的嘴角流了進去,鹹。
轉頭間,弟弟看到姐姐早已淚水漣漣。豆大的淚珠從她晶瑩的大眼睛裏綿延湧出,順著她的鼻子、臉頰、嘴角流下,流過貼在臉上的她那根根分明烏黑細長的發絲,帶著她皮膚上滲出的汗水,沿著她顫動著的下顎那流暢纖巧的線條匯聚一處,雨點般滴落下來,拍打著弟弟的臉。而姐姐那雙明亮透徹的大眼睛,此刻仿佛雨中哭泣的澄泉湖,盛滿了悲傷。
“你曉不曉得,你老漢兒為了這個家,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他……”姐姐不及說完,哽咽著哭得更厲害了。
弟弟慢慢站了起來。麵對坐在床頭哭泣的姐姐,他沉默了,轉過臉輕輕皺著眉頭盯著遠處角落裏的掃帚,仿佛在想著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想。
“你曉不曉得,是哪個半夜下大雨,還要去上工……是哪個為了多掙幾百塊錢,就當個頭頭……人家屁大一點兒事,他都要放在心頭,睡也不得安穩,吃也吃不好……你曉不曉得他……他這個樣子,是為了哪個?是為了我嗎!”姐姐終於帶著嘶吼嚎啕著說出了最後幾個字。她作為姐姐的尊嚴,在此刻和內心背負已久的重量一起,化作了烏有,化作了奔湧而出的滾滾淚水。
“你曉不曉得,就為了給你治病,買那個啥子東西……他吃也舍不得,又要多帶班……胃病犯了都不舍得吃藥……晚上一個人,疼得睡不下,就躲在門外抽煙,一抽就是一晚上……還叫我不要跟你說……”姐姐說著又哽咽了起來,“你哪裏曉得起!還要惹事!你還說你沒得錯!嗚嗚嗚……”姐姐已然哭得脫力,再沒有力氣嚎啕,隻是低下頭嗚嗚咽咽著。
弟弟默默撿起那把打壞的掃帚放進姐姐手裏。
“你打我嘛,”他說道,“隻要你心裏好過了,打就打了,但是……”說到這裏他沉默了很久,突然爆發出一聲嘶吼:“但是我就是沒錯!是他們罵了你我才打的!”
弟弟站在原地仰頭大哭。
第四節
經過了幾年建設,如今千代島的核心區域已煥然一新。
大空山的山頂被修葺平整,一座玻璃結構的巨大圓形景觀台坐落其上。遊客無論在台上任何角落,都可以毫無遮攔的鳥瞰整個大空山景象。在天氣晴好的日子,遠處北海道的海岸線在海平麵上若隱若現,而那橫跨其間無比壯美的跨海大橋也如天路一般,從腳下延伸出去,渺然消失在視線盡頭。然而比這山景海景更吸引人的,是景觀平台中心赫然屹立的一座八麵十方三世佛像。佛像足高27米,神情莊重儀態自然,手臂舒展結印,端坐於蓮花寶座之上。寶座下的底座高3米,直徑15米,四周鑲嵌著一眾降龍伏虎夜叉,各個手持法器,體態猙獰麵貌凶惡。整座雕塑通體覆金,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偶爾還會在潮濕空氣和雲霧的作用下散發出佛光如虹,乃至從山腳甚至更遠處都清晰可見。這奇景也使得景觀台一時間成為了島上旅遊的必賞之地。
原來的龍神宮神社則被移到了略低處,這裏正是大空山南北麓交界處的小一塊台地。神社門前是騎著山路石階修建的一排鳥居,立柱與笠木的紅黑大漆交映在濃蔭蔥鬱的山林中,更顯清幽肅穆。鳥居後寬闊的院落裏,一座巨大的石龍雕塑赫然矗立在手水舍中央。隻見石龍蟒身盤紆,角首高昂,潔淨的手水就從龍口中源源不斷的吐出,匯入身下圓形池中。池邊則放著許多由本地山岩打磨而成的水缽,供人清潔身體。手水舍之後則是龍神宮奇偉絕倫的本殿。它掘入大空山南壁,懸空而建。遊人若要參拜,則必須腳踩萬丈深淵,穿過橫風呼嘯的棧道,接受近乎生死的試煉才能到達。而殿內高坐於神龕之內的神明,仿佛也是在空中俯瞰著半邊千代島,庇佑與祝福著這裏的生靈。
同樣被翻新的還有原來窄小陡峭的登山石階——變成了寬闊的步道。平整的石條石板沿山體走勢盤旋鋪設,可同時容三五人並排行走。步道兩邊還裝有感應地燈,在光線昏暗時遇到行人會自動開啟,照亮石階以備遊客夜晚下山之用。而沿著步道每走一段,都有供人休息的涼亭小閣,均是仿唐風或江戶式建築,古樸嫻雅,讓人在其間休憩時,竟有空山返景坐聽鬆濤之感,不覺心曠神怡流連忘返。尤其是山下第一座涼亭,更是引得遊人紛紛駐足。
從山下色心寺出發沿步道攀爬大約三刻鍾,便可到達這座“息心”亭。這是一座有些低矮的侘寂風建築,一眼看去似乎是飽經風霜而非嶄新落成。它瓦當上的每一條龜裂,椽木上的每一塊疤斑,甚至地磚上的每一處缺痕,都無不透露著樸拙天然——仿佛從天地以伊始的那一刻,他們就以這種原始的狀態坦然裸露著,從不修飾,也無需修飾。
不同於其他涼亭就陳路邊,息心亭被建在了一塊伸出崖外巨大而高聳的飛岩上。當人們拾級而上走進它內部的那一刻,才能恍然領悟這座亭子的匠心獨具。
山下竹影環抱之中,重建後的色心寺在此處一覽無遺。尤其是寺中那座拔地而起的七重舍利方塔,四麵飛簷質樸平直,層層鬥拱經緯交錯,而頂部極長的鎏金塔尖猶如一柄渾厚雄健的六棱金鐧直插其上,讓整座寶塔更顯雄渾富麗。而順著塔尖望去,開闊平坦的溫泉廣場和兩旁的綠地公園也是盡收眼底。原來此亭和舍利塔都處於溫泉廣場的中軸線上,而正是因為亭子建在了飛伸出去的岩石上,避開了周遭密林掩映,才使得山下風景能被盡覽無餘。
而當人們沉醉於耳畔細風與眼前美景時,回頭間才發現,亭口楣椽上竟朝內掛著一方小匾。匾額上既無題首也無落款,樸素的鬆木板上單單陰刻著“息心”二字。凝神細品間,才發現匾額早已將高聳的大空山頂遮在身後。而每當有人忍不住想要遠眺這山頂時,則必須上前彎腰,鞠躬致禮一般俯身仰首才能得望山頂全貌。而恐怕唯有此時,人們心中才能生出幾分高山仰止的敬畏,體會到些許望峰息心的感慨。
瑰瑋奇麗的大空山下,還隱藏著千代島吸引遊客絡繹不絕的另一個秘密——千代溫泉。
千代島擁有豐富的自然水係。它常年雨水豐沛,而地表繁多的大小湖泊、綿延的濕地、錯綜密布的水網和茂密的植被能有效的儲存淡水,讓地表的小溪小河即便是在枯水期也始終有細流汩汩,更不必說冬雪融化後的春夏。而其儲量巨大的地下水資源則更是大自然的饋贈。地下水在地質壓力的作用下,沿著地殼岩層的裂隙源源不絕的上升湧出地麵,不斷補充著地表水。而更為可貴的是那些被自然地熱加熱後的溫泉,帶著豐富的礦物質和獨特的淡淡甘苦,成為了極其寶貴的旅遊資源。
千代溫泉最大的泉眼就位於大空山下。溫泉四周常年堆垢發黑的圍石和上麵兩座被蒸汽熏得發黃的老舊木橋如今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開闊平坦,一馬平川的溫泉廣場。
廣場大理石鋪地,四周排布著高低錯落的櫻樹和紅楓。從前的泉眼變成了如今廣場中央的一方巨大淺池,黑曜石與漢白玉碎石交雜鋪底,地下溫泉就從這碎石縫中緩緩湧出,始終維持著淺池的水位。池水表麵光潔如鏡,在一片碧綠湛藍的竹林與天空中倒映出身後大空山的奇麗與色心寺的莊嚴。廣場麵前的商業街區也被重新規整翻新,房前屋後蒼鬆翠竹鬱鬱蔥蔥,街角路旁假山青苔疊嶂玲瓏,讓人無時無刻不覺身在鍾秀庭院。
更絕妙的,是從廣場中心那汪淺池源出,憑著微傾地勢流向四麵八方的泉水。這一股股的泉水在人工水道的指引下流向每一處商業街的入口。而在入口處,水道則變成了迤邐幽折的小溪泠泠作響,在假山翠竹的掩映下靈巧穿行於屋舍之間。而現在整個商業區裏,各類店鋪大到溫泉旅館,小到溫泉煮蛋,都可以暢快的享用這溫泉溪水,讓從前因引水而起的糾紛徹底成為了曆史。
如今整個大空山景區的翻新重建已告落成,島上最隆重的節日又近,當地自然是少不了一番盛大慶祝。
“啥子哦?那個錢啷個那麽容易掙的嗦?就三天,莫得麻煩了嘛,能賺好多錢嘛?”父親有些猶豫的看著姐姐。
“我也是聽金嬢嬢說的嘛,”姐姐擦著桌子說道,“他說張爸認得到那裏的招商,說今年廣場和山上的景觀才修好,又趕上大節,肯定來得人多。而且她說那邊關係熟,也拿得到好市口……”
“我曉得,老張早先也跟我講了,我也沒得放在心上……”父親搬了小馬紮坐在了門口,把門打開,點起煙抽了起來——自從上次打架事件後,父親也得知孩子在學校要穿的整齊,身上有煙味會被同學嫌棄,因此在那之後每次在家抽煙他都是如此,或索性出去抽,讓屋裏盡量少有煙味。
“我也是怕你一個人,忙不贏,再個說你也不會日語……花了那麽多麻煩,能賺好多錢嘛……要我看,還是算了嘛……”父親吐著煙說道。
“我和金嬢嬢算過了哈,按照現在這裏遊客的消費,如果真是照她說的那麽多人,那還真的是不少錢的嗦!”姐姐睜大眼睛對父親說,“我算過了,給娃兒買胸針的錢,就能湊起小一半兒咯!再說也沒得啥子麻煩,涼菜這些個,白天在屋頭就都弄好了,最多就是熬油要花些功夫,不過金嬢嬢也說來跟我一起的嘛,問題不大,就是日語嘛……”姐姐說到這裏有些猶豫,“我跟她都不太會,到時候價錢口味寫清楚,實在不得行就手機翻譯,應該還能應付。”
“那要得嘛。我看你們兩個都商量好咯噻,你才來說——明明就是先斬後奏嘛!”父親說完哈哈一笑,“倒也好,你也有個活做,莫得在家裏悶不出頭了噻。我一個也照顧不到你們兩個,”父親說到這輕歎一口氣,“忙起了飯都吃不上一口,幸虧還是有老張和關經理他們關照到,不然的話,恐怕這幾個月都要睡在那邊咯……”
“我曉得嘛,曉得你忙,才沒得和你講,講了也顧不到。”姐姐說著,“那你在現場吃得慣嗦?吃不慣就帶上點兒屋頭的飯……”
“吃了幾年了,有個啥子慣不慣的,能吃飽就對了嗦……”父親把煙頭按進錐筒煙灰缸,又接著點起一支,“那到時候你也要給金嬢嬢回些禮噻,莫得欠了人家的情……”
“這個我早就曉得,你就莫得操心咯!”姐姐笑著說。
“對了嘛,娃兒這一段時間在學校啷個樣子嘛?那個洋鬼子再有沒得欺負到他嗦?”父親突然一轉頭問到。
“沒得了,最近好多了噻,老師還是盯得緊。”姐姐搖搖頭說。
那天從學校回來,挨了姐姐一掃帚後,弟弟才把全部事情原委說給了姐姐。
弟弟在學校裏經常受到ricky言語侮辱,但他始終記著姐姐說過的話,能躲則躲,能忍則忍,從不還嘴甚至連一個反抗的眼神都沒有。這種逆來順受讓一貫以霸淩為樂的ricky反而覺得無趣,更激起了他的挑釁欲。
那天在洗漱間裏,ricky再次語言侮辱弟弟,見弟弟沒反應,他轉而開始用汙言穢語侮辱姐姐。他說弟弟是“姐控”シスコンsister&npex),還說弟弟一家三人睡一張床,必定有過不倫之事,說不定姐姐還和工地上很多人睡過。弟弟忍無可忍與ricky動手,而他在激憤中脫口而出的一句“沒人要的日本雜種”也激怒了青田信,導致了事態升級。
得知真相的姐姐十分心疼弟弟的委屈,當然也諒解了他。姐姐也囑咐弟弟不要把這些告訴父親,以免讓他工作分心,還說如果再遇到這種事,一定要馬上報告老師。
第二天中午的課間,弟弟主動找到青田信和ricky給兩人誠懇道歉。他說自己一時說了不該說的話,並非出於本意,請兩人原諒。
青田信倒也被弟弟的真誠所感,心中隔閡盡消,而ricky則毫不領情,將自己被球隊除名歸咎於弟弟,還放下狠話說以後在校外遇到,絕不饒恕他。然而值得慶幸的是在此之後,ricky在校內的確沒有再過份欺辱過弟弟。
第五節
“那這幾天讓牛子來接你,咱換個地方就行了,反正那抓麻蝦的水溝多的是,又不是非上那去,省得那小子禍害。”金桂花嘴裏嘶著氣,從滾燙的盆裏撈出一隻大個小龍蝦掰開,把取出的蝦肉又放回盆裏蘸了蘸汁水,才放進弟弟碗裏。她自己則撿起桌上的蝦頭,咂末著裏麵的滋味。
“行!”九牛應了一聲,“也別跟這小橛子一般見識,我開車帶上你,咱換個遠點的地方下網就行啦。”
“莫得麻煩了嗦……”父親皺著眉說道,“弄個小龍蝦還開啥子車,再不行,你們換個菜嘛,非要弄這個小龍蝦噻……”
“料……料都買好了嘛……”姐姐有些遲疑的看了看金桂花,“油也熬了一桶了……”
“那就再換個啥子嘛,還不是一個樣子嗦……再不行,就做點兒魚啊肉的,燒來賣,還不是一個樣。抓個這個東西還要開車接送,太麻煩咯!”父親說完吱的一聲抿下一小口酒。
“那可一點兒也不麻煩,孟哥,你就放心吧!”金桂花嘿嘿一笑,繼續給弟弟剝蝦自己咂末著蝦殼,“反正牛子那車現在放著也是放著,拉誰都一樣!再說了,你就把他當成你親兒子使喚還能咋樣,也就這兩三天的事,你可別再見外了!”
“再說了……”金桂花見父親猶猶豫豫剛要開口,又搶著說道,“咱們為了這個事,準備了多少了,光是孩子做的網箱也叫他拆壞兩次了。要我說,就應該給這半大小子點兒教訓,咱雖然是外地人,可也不能叫人這樣欺負!現在不跟他計較,已經算便宜這小子了……光是把我小寶貝兒辛苦做的網箱拆了,我這心裏就可不痛快呢,是吧!要是讓我遇見我肯定教訓這半大假洋鬼子一頓!”金桂花說著憐惜的看了看弟弟。弟弟卻隻埋頭吃蝦一言不發。
“就你這樣子,要教訓誰啊!看把你熊的!”
眾人回頭間,老張已邁步進門。
“我教訓你嘞!看你再熊我!”金桂花假意嗔怒。她嘴上強硬,手上卻早已麻利的給老張搬來了椅子擺好了碗筷,接著又從微波爐裏端出了幾個小碗在老張麵前。
“還怕你來的遲,給你留著呢!快吃吧,趁熱!”金桂花依然用責備的語氣說著溫柔的話。然而她突然疑惑的問道,你咋進來的,我還等著你打電話給你開門去呢!
“正好碰見這邊一個熟人,一塊兒進來的……”老張看了看桌上的飯菜,正要動筷又停了下來。“你們也才吃一會嘛,我這一個人在這吃獨食也不像話。”說完他便把幾樣菜又倒回了桌上原有的盆裏,然後也不客氣,從裏麵夾了幾大筷刨起飯來。
老張刨了幾口飯,壓住了些餓氣,才端起杯來與父親一碰。父親也又衝著九牛一舉,九牛也連忙端起杯來,三人共飲。
“你們剛說啥事呢,是不是逮麻蝦的事?”老張夾著菜問道。
九牛嗯了一聲,便把之前的事情又給老張複述一遍。
原來弟弟得知姐姐要和金桂花一起擺攤賣小吃,便想起有很多白色長喙水鳥經常在雨後來學校後麵的小河邊覓食。它們偶爾會叼起一隻小龍蝦樣的東西甩在空中,然後踩住猛啄,吃得很香。他說如果能抓野生小龍蝦賣,因為幾乎沒有材料費,所以能賺更多錢。他還在平板上煞有介事的算著利潤,而姐姐和金桂花看到他可愛又認真的樣子,都抿嘴笑著不敢出聲。
姐姐和金桂花也未曾抱大希望,隻覺得河裏就算有小龍蝦,也應該沒什麽品相,自家吃尚可,擺攤來賣則未必得行。誰知弟弟偷偷央求九牛給他拿來了工具和材料,憑著對老家那副舊網箱的記憶和網上的教學,有模有樣的做出了一副新的出來,放在了河裏。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這小河因為常年有溫泉水匯入,水溫適宜養份充足,小龍蝦居然個個大頭生猛,而且數量龐大!以至於第二天當姐弟兩人去收網的時候,不得已放了一大半——因為他們帶來的水桶太小,裝不下這許多。而後幾次,姐弟倆越抓越熟,以至於小龍蝦多到吃不過來,索性做了送人。姐姐也記得當年村長夫人是如何處理小龍蝦的——先放在浴缸裏養一夜,讓他們把腹中的沙土排幹淨,這樣吃起來放心,味道也更好。當然,在姐姐的廚藝下,所有人都對這小龍蝦讚不絕口,包括小林仁光,而姐姐對給他的那一份也是格外用心。她怕日本人見不得帶頭的小龍蝦,便把頭和殼全部剪去,隻留下蝦肉齊齊碼好,又創造性的在飯盒裏放了一塊土豆泥。這吸滿了小龍蝦湯汁的土豆泥堪稱神來之筆,濃鬱鮮美風靡一時,以至於小四等一班工友都來央求姐姐隻做些蝦汁澆土豆泥就好,蝦肉都可以免去了。
然而一天中午,二人去收網時卻發現網箱被人拆壞,龍蝦也幾乎跑光了。起初二人還以為是警察或者黑社會,胡思亂想好幾天,直到有一天ricky得意洋洋的找到弟弟。他譏諷地問弟弟抓到了多少小龍蝦,還侮辱弟弟說你們都是下賤之人,吃那些河裏淤泥裏的爬蟲。弟弟默不作聲,而ricky也被青田信及時勸回。
而後的幾次,姐弟二人都是很晚放下網箱,一大早就去收,誰知網箱又被破壞。這次則更嚴重,看得出是被人用鋼絲鉗把網箱整個剪毀,連修複的可能都沒有。所以借著這次兩家小聚,姐姐才和金桂花商量對策。
“是哪個小孩,是不是那個混血外國小孩,藍眼睛黃頭發那個?”老張夾了一筷浸在小龍蝦汁水裏的土豆泥,剛送進嘴裏便兩眼放光,連連誇讚姐姐的廚藝,然後又夾了一大口。
“對,就是那個人,伊崎岩雄,他媽媽是日本人,爸爸是美國人……人家都說是他爸跑了不要他們了……”弟弟終於抬起頭說了一句話,滿眼委屈和怨恨。
“咦!親娘來,這話可不敢再胡說!”金桂花假裝吃驚,急忙笑著去捂弟弟的嘴,“這在家裏小聲說就行了,哈哈,可不敢在外麵亂說,更不能當著人家麵說,聽見了沒?”
還沒等弟弟說話,金桂花突然又疑惑的問老張,你怎麽知道這個孩子?
“我也是聽這邊的日本朋友說的。再說了,整個島上長那樣的小孩估計就他一個,誰能不認識……”老張又端酒與父親一碰,九牛也提杯陪飲。
“聽說他媽一個人帶孩子,開了個小一點點的溫泉旅館,裏麵有的沒的,按摩之類……多少得有點見不得光的東西……”老張瞥了眼弟弟,說的含蓄隱晦。
“那你咋知道的來?”金桂花斜瞪著老張,手中的這隻蝦頭被啪的一聲捏爆開來,汁水蝦黃濺得老遠。“你怕是也經常去吧,和你的那些個日本狐朋狗友!”
“我沒去過,我都是聽他們說的。”老張麵不改色,趕緊抓起一隻蝦啃了起來。
“對對,媽,我也聽過,這個好多人都知道來!”九牛說著翹起了二郎腿,“咱北邊工地上基本上都知道,我聽他們幾個來得早的老哥說,那消費也不便宜,一般人也去不起……”九牛嘿嘿笑著拎起酒杯就要喝,然而杯子剛送到嘴邊就被老張的大手一把奪去,一抬頭隻見老張惡狠狠的瞪著他。九牛自知喝多了有些失態,便放下二郎腿低頭悶聲不再說話。
兩家人說說笑笑又吃了一會便散去,商量好了這幾天讓九牛帶姐姐一起去下網。父親一再堅持不必每天接送,實在不行早上幫忙來收網就可以,可哪敵得過金桂花的執拗,隻得作罷。
九牛和姐姐第二天晚上就找到一處絕佳的下網地點——這裏是一片濕地,淺灘邊的淤泥是小龍蝦這類動物最喜的生長環境。這裏距裏主路也不遠,路邊停好車後隻需沿河逆流而上,步行十幾分鍾便能到達。
第二天一早,九牛的車就等在了帝王別墅外。誰知一上車,姐姐看到的不是九牛,而是一身煙酒氣的九虎。
“哎,虎子哥,咋個是你嘛,哈哈!牛哥來?”姐姐笑嘻嘻的問,“哎呀身上這麽臭,昨晚喝了多少酒嘛!在車裏喝的嗎,車都臭了!”姐姐又皺著眉笑著把車窗搖下來。
“牛子給俺老頭子叫走了,項目上有點急事,老頭說我喝酒了也不叫我去,我就給你當司機來了唄哈哈!”九虎哈哈笑著從扶手箱裏翻出一盒口香糖,自己抓了一把塞進嘴裏,又把瓶子遞給了姐姐。
“那你現在咋個樣嘛?還能開車不噻,不得行的話,你進去屋頭睡嘛,我自己走過去也沒得好遠。”姐姐拿了一粒口香糖放進嘴裏,把瓶子遞了回去。
“哎呀你還不相信你虎哥,沒事兒!走吧!給我指路啊你!”說著一腳油門便開了出去。
一路上九虎說著昨晚的趣事逗得姐姐笑個不停。原來他和老張、侯玉峰幾人昨晚陪著一眾日本人喝了個通宵!侯玉峰要做翻譯喝得最少,加上他本來喝酒就喜歡偷奸耍滑,也就不甚醉,隻是快天亮時困倒了。而他父子二人則是“群劈小日本”。一桌人從清酒喝到紅酒,從洋酒喝到啤酒,九虎年輕體壯,喝趴下了五個,老張則顧及第二天的工作,收斂著喝,隻喝倒了對麵兩個。
兩人嘻嘻笑笑,不一會便到了河邊。誰知剛一下車,九虎便訕笑著說他自己酒喝多了鬧肚子,要在附近找個草叢方便一下。他讓姐姐先走,自己馬上就來,還囑咐姐姐有事就打他電話。
姐姐卻嘿嘿笑著說打了也沒用,提著褲子也跑不快。九虎聽到也是嘿嘿一笑,果真提著褲子往草叢方向跑去。
九虎在草叢裏悠然自得的點上一支煙,玩著手機從容方便了好一會,才起身穿好褲子去河裏洗了手,往上遊走去。
他走了一會,遠遠的便看見姐姐像是在河邊洗臉漱口。起初他還覺得好笑,想姐姐是不是起得太早忘記了洗漱,怎麽現在突然想起來了?再想想並不應該,因為他明明記得姐姐上車時候頭發梳的整齊,身上也有淡淡的肥皂香味。
等他再走進些,才發現來姐姐的異常——她背過身子蹲在河邊渾身顫抖著,整齊的頭發也批散下來,一隻腳完全浸在水裏。然而她好像毫不在意,隻顧拚命往頭上身上淋水。
九虎不敢大意,兩三步跑到姐姐身邊,才發現姐姐不停的用水擦洗著臉和脖子,頭發已然濕透,胸口和背後的衣服也濕了一大片。姐姐不斷捧起溪水漱口,再咳嗽著嘔出,粘帶著口中的涎液在嘴角拉出極細的絲。九虎再定睛一看,姐姐身旁有一灘嘔吐的穢物。
九虎一個激靈,立時酒醒大半。他叫了一聲大姐,然而姐姐似乎並未聽到,依然在用溪水瘋狂的洗著身體。他隻得提高聲音再叫了一聲,然後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姐姐的肩膀。姐姐像一隻受驚的小鹿,猛地閃躲一下想要起來卻跌倒在水裏。回頭間,九虎隻見她上身和頭發幾乎濕透,原本白皙的脖子和臉頰都被搓紅,似乎還有抓痕,而那哭紅的眼睛裏滿是恐懼,在看見九虎的瞬間化作了攪雜著羞憤、屈辱和解脫的淚水。姐姐終於坐在水裏抱著膝蓋哭了出來。
九虎此時酒已大醒。他緊握銅錘般的雙拳,先起身警戒的環視四周,又向周圍走出去幾步查看情況,見沒什麽異常,便趕緊退回來脫下外套包住姐姐濕漉漉滴水的身體,抱起她快步跑上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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