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4章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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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說,人死的那一瞬間,大腦會釋放出所有的激素,試圖挽回身軀的殘破和軀體的衰敗,所以在那一刻,人才會真正的感知到了四維空間,於是就能同時看到過去和未來,也就什麽都明白了。
    呂常還沒死,但是也同樣麵臨著死亡的威脅,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的大腦自然也就被迫營業,從油脂和碳水的糾纏當中掙紮出來,將事情的前因後果串聯了起來。
    他明白了,但是也不完全明白。
    畢竟他還沒死。
    呂常的判斷不一定對,但是也算是他自己對於當下的一個總結——
    他被坑了。
    具體什麽時候挖出來的坑,他並不清楚,也不知道為什麽要有這樣的坑,但是他確實是被坑了。
    呂常想起了他出發之前,那後勤曹軍部將譏諷的笑,以及說不用給將死之人太多物資的話。
    原先呂常以為那些話,隻是針對於別人,也就是那些下層的曹軍兵卒來說的,所以呂常雖然不滿意,但是也沒有站出來為下層兵卒仗義直言,隻是覺得後勤部將這麽做,會導致他戰力不足,會影響到了他的作戰而已。
    而且下層兵卒時常被克扣什麽,在山東之處不是很正常的事情麽?
    他以為他是統治者,是將領,是上層人物。
    結果現在才意識到,所謂『上層』,隻是一個相對的概念。
    一山還有一山高。
    一層還有一層上。
    他一度以為自己很『上層』,結果就像是認為泰山就是整個天下的最高峰一樣的狹隘。
    他認為,那些下層的兵卒,在沒有影響到自己的時候,都是無所謂的,苦一苦,餓一餓,能算是什麽事?
    這麽多年來,這些下層,不都是這麽過來的麽?
    難道現在再苦一苦,再忍一忍,再熬一熬,就過不下去了?
    真是玩笑。
    結果現在他成了玩笑,就笑不出來了。
    他發現自己其實也是某種意義上的下層的時候,就想明白問題出現在哪裏了。
    上層人對待下層是什麽態度?
    草芥。
    今年割一批,明年割下一批。
    年年都會有新的韭草,從土裏,從石頭縫隙裏,從最肮髒的角落裏長出來。
    如果不年年清理,那麽這些草芥就會侵占他們上層人的庭院,廳堂,所以必須要割,定時定量的割。
    當然,偶爾也會不小心割到了根,刨開了地麵,但是又有什麽關係?
    這地也不是上層人的。
    再說了,就算是割傷了根,刨了地,出現了問題,那也是下一代要處理的事情了。
    要相信下一代的智慧。
    所以呂常對於這些下層兵卒的態度也是如此,能給他們說一句話,不是覺得曹氏部將做得不對,而是覺得曹氏部將那麽做會影響到自己!
    結果是曹氏部將根本不在乎!
    既不在乎那些兵卒,也同樣不在乎呂常!
    呂常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可是又有更大的疑惑在等著他。
    可是,為什麽?
    就像是下層的兵卒也常常都在疑惑,為什麽上層人就這麽對待他們?難道不需要他們去勞作,去賣命,去流血流汗麽?正常人都應該是會保護自己的牛馬的吧?
    除非是……
    『將主!』
    護衛焦急的叫著,覺得呂常現在是嚇傻了還是餓壞了,似乎有些不正常。
    呂常回過神來,看了看身邊的護衛,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神情依舊帶著一些怪異的說道:『要是真回不去……你們有沒有想過要怎麽辦?』
    對於呂常的手下護衛來說,他們認為山東之地就是『天堂』,或者叫做『極樂之地』也行,反正大概就是這麽一個概念,但是他們忽略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有天堂,就必然有地獄,甚至天堂和地獄其實一直都一起,相互之間隻是隔著一堵牆,或者一張紙。
    呂常年歲已經較大了,而他的護衛大多數都比呂常要年輕。
    年輕人會有更多的憧憬和衝勁,年老的人就像是曆史河流衝刷下來殘留的礁石,頑固且長滿了青苔。
    『將主!我們一定能回去!』
    『將主,等到天黑,我們就有機會了……』
    『將主,真不能投降啊!』
    『將主……』
    呂常忽然之間有些感慨。
    這些護衛雖然都在叫他『將主』,但是實際上每一個人都有他們自己的想法。
    而這一點,呂常之前常常忽略了。
    更有意思的是,並不是當下的呂常就忽然之間變聰明了,而是在這一個時間點上,呂常意識到他的身份其實沒有那麽高,所以他的視角才低了下來,願意去看和去聽周邊的聲音。
    就像是重耳願意忍受老農的侮辱,並不是他真的尊重老農尊重土地,僅僅隻是重耳當時落難了,在逃亡當中。
    呂常看著,聽著,最後點了點頭,『有吃的沒有,大家多少分一分……現在大家都少動一些,要不然餓得更快……等天黑之後,我們就試著往中條山前進……』
    即便是意識到了自己是有可能被拋棄的,被坑了的棋子,呂常還是選擇了回去。
    和情緒,理性等等無關,隻是慣性。
    人們總是在遇到重大選擇的時候,會習慣性的去思考一些問題,作為衡量自己行為的籌碼。
    這些問題不僅僅是自己的,也包括了自己的家庭,身邊的朋友,或者下屬的,然後思考得越多,便是越發的會覺得問題還不是那麽大,或許還有回旋的餘地,還有微薄的希望……
    上等人之所以在發生衝突的時候,顯得彬彬有禮,並不是他們所謂的教養好,即便是他們自己,或是他們的狗腿在這麽說,實際上這些上等人隻不過是考慮他們不值得為了一塊石頭一根草芥就髒了他們身上的定製衣袍,等他們離開了危險之後,自然有大把的人會替他們代勞,去搬開石頭,割去雜草,而他們隻需要付出最不值錢的東西,一些錢幣就可以了。
    所以,在某些下層人眼中,這反而成為了上等人的禮貌體現,然後津津樂道。
    就像是現在,呂常已經意識到他被更高的那一層給坑了,可是他依舊會覺得他還是上等人。
    隻要能回去,依舊是上等人。
    呂常和大部分的護衛都習慣了山東的生活,習慣了在那邊的模式,即便是呂常意識到了問題,心中產生了疑惑,可依舊是習慣性的往前走。
    這種慣性,存留於呂常這樣的人心中,也存留在山東普通民眾之間,就像是後世大城市裏麵的早晚高峰地鐵站,就算是自己不想走,也會被人流挾裹著,從某個黑漆漆的洞口進去,裝作頭上還有光明的未來,即便是自己知道那些光明不過就是人造的燈而已。
    ……
    ……
    『沒找到?』
    聽到了回報之後,斐潛有些錯愕,但是很快就理解了。
    這並不是斥候不努力,而是黃土地上的溝壑實在是太多了。
    『所以不是逃回去了,而是藏起來了?』
    黃旭順著斐潛的目光望過去,也意識到了自己的疏忽。他之前幾乎都在攔截前往中條山營地防線上的潰兵,自然就放鬆了對於這些溝壑的搜查。要做這些搜查也需要大量的人手,任何一個溝壑都可能藏著人,而且溝壑七扭八拐的,也增加了尋找搜查的難度。
    『我現在就去再找一遍!』
    黃旭站起身,不顧疲憊,這就要再去巡查搜捕。
    他明白呂常的重要性,所以即便是連軸轉了一整夜加上大半天,黃旭還是想要再出動。
    斐潛卻擺擺手說道:『不急,不急!』
    五六十裏地,直線走都要走一天,更何況是溝壑眾多,蜿蜒縱橫?
    沒有目的的尋找,顯然效果不好。
    既然效果不好,那麽再耗費人力馬力去找,隻能算是笨功夫和苦差事。
    那麽怎樣才能算是比較好的辦法呢?
    斐潛思索著。
    北風呼嘯著,努力的將地麵刮了一次又一次,將那樹杈上原本就不多的葉片撕扯了一番又一番。就連斐潛穿著盔甲和衣袍,套上了大氅,也無法抵禦寒風的侵襲。
    就算是用力裹緊也沒有用,寒風依舊會從脖頸,腳底,從任何一個縫隙裏麵滲透進來,順便給斐潛帶來一些遠方的小特產。
    所以在風大的時候,斐潛和黃旭都不迎著風說話。
    兩個人默默的縮著腦袋,等風過去了,才晃了晃腦袋,拍了一下身上的沙塵。
    『嗯?』
    斐潛忽然想到了點什麽,然後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
    太陽也有氣無力的眯著眼看了過來,你瞅啥?
    『有辦法了!』斐潛笑了笑,指著昨夜之戰當中繳獲的那些盔甲和旗幟,『何不用這些去找?』
    『這些?』黃旭愣了一下,或許是身體上的疲憊導致腦袋也慢了半拍,沒能立刻明白,『這些怎麽找?』
    斐潛笑道:『你去找,著實費勁,那麽為什麽不讓他們來找你?』
    『主公是說,假扮成曹軍?』黃旭有些明白了。
    斐潛點了點頭,然後比劃了一下手勢,『換一個方向來找。從降兵裏麵挑一些人出來,讓他們去喊……注意口音可能有區別……嗯,別忘了,我們是騎兵小隊,「曹軍」是步卒大隊……』
    黃旭興奮起來,『屬下這就去辦!”
    『不,不,』斐潛再次抬頭看了看天色,『先休息一下,再等等……等臨近黃昏再行動……』
    天上的太陽翻了一個白眼,你愛咋咋地吧,反正我到點下班。
    正說話間,忽然見到遠處有騎兵奔馳而來。
    斐潛和黃旭以為是找到了呂常的蹤跡,等騎兵到了之後才知道,是許褚帶著人趕回來了。
    斐潛笑了笑,『這不是正好?仲康兵馬從西麵回來,那麽這賊將可以選擇的方向不就是更小了?』
    ……
    ……
    找錯方向的,並不隻有黃旭一人。
    從來砍死了最後一名對手,這才覺得全身都酸痛不堪,膝蓋一軟,跪倒癱軟在了黃土上。
    他們追上了逃跑的曹軍,可是他們也同樣錯失了正確的曹洪逃走的方向。
    他們選擇了人多的方向。
    原因很簡單,大多數的驃騎兵卒都慣性的認為,跟著曹洪逃跑的人肯定多,所以應該沿著人多的方向追。
    那少部分人走的可能是半路溜走的逃兵……
    從來雖然心中有懷疑,但是他無法確認,也提不出什麽有力的證據來說服其他的驃騎兵卒。
    這是很無奈的一個選擇,畢竟不是誰都能有雷達傍身。
    選擇多數人走的方向,也是多數人的選擇。
    因為這相對來說更為『妥當』一些。
    從來有心想要選擇少數曹軍逃走的方向,可是他最後還是順從了大多數人的意見。
    現在確定從來其實感覺是對的,卻也晚了。
    他們追上了那些逃跑的曹洪護衛,一番廝殺之後,發現在這群人裏麵,根本沒有曹洪的蹤跡。
    血水和汗水混雜在身上,滴落在地麵上,很快就被饑渴的沙土吮吸幹淨。
    身體上的酸痛,使得不管是追殺一方,還是逃跑一方,都失去了所謂的技巧,隻剩下了純粹的殺戮,就像是野獸一樣,撕咬和扭打。
    對於雙方來說,都是到了極限了。
    廝殺慢慢的停歇了下去,不管是活著的,還是失去的,似乎也就差別一口氣而已。
    多一口氣的,活著,少一口氣的,死去。
    連續白天加黑夜的高度緊張,奔波,使得從來等人幾乎都瘦了一圈,臉頰上的肉也塌了下去,整個人像是老了好幾歲。
    從來的肩膀上少了一大塊的血肉,可是他現在一點都不想動。
    這是方才最後一名對手給他的臨終禮物。
    『從校尉……咳咳,從校尉……』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在喊著他,從來才緩過一口氣來,試圖慢慢爬起來。
    那名對手躺在從來身邊,瞪著的眼眸已經失去了色澤,就像是灰白的石塊。
    這是個好手。
    從來差一點就死在他手裏。
    幸好盔甲救了從來一命,要不是盔甲替從來擋了一下狠的,現在躺倒在地麵上的,應該是從來了。
    從來試圖回應一下其他人的呼喚,可是一張嘴,確感覺到了一嘴的血,腥臭無比。
    伸手一摸,從來才發現不僅是肩頭受傷,連著他的下巴上也有傷,血肉模糊,這才覺得是疼痛鑽心。頓時就有些眩暈,這使得他往一邊又歪到了下去,他劇烈的喘息著。
    他的體力幾乎是透支了。
    一名驃騎兵卒也是搖晃著,走到了從來的身邊,在那死去的曹軍兵卒身上翻找了一下,顯然沒找到什麽需要的東西,不由得罵了一聲,一屁股就坐在那曹軍兵卒的屍體上,喘著氣,『從校尉,回吧!』
    從來苦笑了一下,歎了口氣,『回……』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有心殺賊,奈何失之交臂。
    ……
    ……
    不如意的,還有司馬懿。
    計劃很美好,但是未必每一次計劃都能順利施行。
    如果一切都能按照司馬懿的預估來進行,那麽自然是極好的,但很遺憾的是,司馬懿現在還不能說成長到了老謀深算的程度,也還沒有點出『鬼謀』這個技能點出來,所以他的計謀也不是完全沒有漏洞,有百分百的成功率。
    就像是那句老話,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
    司馬懿飄啊飄,自然是會吃了刀。
    司馬懿將很多因素都考慮了,但是他忽略了一個問題。
    戰場之中,不僅僅是要考慮常態下的模式,還需要考慮非常態的變化。
    現在曹軍的中條山大營,實際上就是處於『非常態』的狀態之下。
    曹操留了董昭在中條山大營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守住』,而是為了某種目的最終去實現……
    所以說,曹操和董昭等人的布置,原先並不是在針對司馬懿的,但是沒想到司馬懿率先一頭撞了進來……
    這應該說是司馬懿的運氣好,還是不好?
    司馬懿得到了前軍大營空虛的消息,可是他沒有選擇去援助前軍大營,而是選擇了再次偷襲中條山大營,表麵上看起來確實是『圍魏救趙』的好方法,但是實際上卻可以窺得司馬懿性格本質上的自私自利的一麵。
    援救前軍大營,無疑是更穩妥的,但是同樣也不會有什麽功勳,甚至如果說許褚回旋早一點,那麽等司馬懿顛顛的趕回去,說不得什麽都沒有,還會被許褚嫌棄。
    所以從司馬懿的角度看來,他還不如襲擊中條山大營,至於前軍大營得失麽……
    那是許褚的事情。
    司馬懿斷定曹軍隻要出兵援救,必然走的是前往前軍大營的直線,所以他就和郝昭在側翼待著,在見到有曹軍出動之後,便是立刻帶著人對中條山大營側翼進行了突襲。
    如此一來,曹軍不管是繼續往前,還是回旋,都是為難,
    為了不引起曹軍出軍之前不必要的警覺,司馬懿隻保留了極少數的觀察哨,其餘的斥候都撤離了,隱蔽性確實是提升了,可是也導致了司馬懿丟失了原本的戰場視野。
    等到曹軍真的出動了之後,司馬懿和郝昭撲擊中條山東側的營地之後,結果發現曹軍並沒有像是預料當中那樣慌亂,而是似乎預料到了他們的到來,反應迅速且有效!
    見的曹軍如此表現,司馬懿頓時就是心中一驚!
    這完全不符合司馬懿原先的預測!
    司馬懿千算萬算,可是他沒有將人的慣性計算進去!
    可是他現在已經和郝昭殺進了中條山大營的外線,在這樣的情況下,是依照慣性繼續進攻,還是扭轉思路轉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