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心中的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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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雨如注,傾盆而下,仿佛整個人間都被無盡的雨幕籠罩。
    工廠內潮濕昏暗,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鐵鏽、黴味和泥土的氣息。雨水順著破舊的屋頂滴落下來,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空間中。
    雨水打在地麵,匯成一條條細流,沿著不平的地麵流淌。
    “這是哪裏?”
    “靠近外城區的地方。”
    許明鬆把手提燈放到地上,借由燈光照亮一片地區。
    他搓了搓手:“內城跟外城其實是挨在一塊的,又沒什麽隔離牆來隔斷,指不定換條街就到外城了。但也正因如此,挨得近了,又鬧出點矛盾,今天這家丟點東西,明天那家拉幫結派罵戰起來,自然就有內城的人要搬離外城區,於是又多出來一塊罕有人跡的緩衝帶,後麵就成約定俗成的了。”
    冥若有所思:“就是這裏?”
    許明鬆拎起礦泉水,往嘴裏灌了一口,繼續說:“在矛盾還沒激化之前,這地方似乎是繁華一時的大型工廠,都說是壓榨勞動力的血汗工廠,但對外城而言好像意義重大,直到後邊不知道鬧什麽矛盾了,這地方被人給砸了,然後就撤離了……”
    “最開始,這裏還變成了流浪漢的天堂來著……但市政那邊覺得這麽搞不大好,進行了一段時間的清掃工作,硬生生把人給趕跑了。據說到現在都還養著幾十號專門負責這事的鐵飯碗,平日裏就在辦公室喝茶聊天,來了興致就過來這邊巡查一下,抓到人就算功勞。”
    “按需創造崗位。”冥了然了。
    “噓,不要命啦,這話小聲點說!”許明鬆捂住貓貓的嘴,不讓她說什麽驚世駭俗的言論。
    稍作歇息,他再次提起手提燈,朝工廠深處走進去。
    廠房不再機器隆隆,高爐不見煙塵滾滾,這地方如今隻剩下空蕩蕩的廠房和鏽跡斑斑的廢棄機器。機器大多都隻剩個空殼,裏麵有用的零件早就被人給挖走了,一個個的矗立在陰影中,就像被掏空了內髒的屍殼。
    寒風裹挾戶外的冷意,也帶來了遠處街道上汽車行駛的聲音,但很快就被雨聲淹沒。
    雨越下越大了。
    許明鬆把地方選在二樓,玻璃幕牆老早就碎裂,剩個框架,風能進雨能進。他的目光穿過玻璃,整個世界被一層厚重的霧氣包裹著,遠處的燈火在雨霧中若隱若現,像是迷霧中的幽靈。
    雨聲在他的耳邊回響,他解開挎著的跟老大爺老大媽似的行李,跟白貓再三確定“不挑場地、不挑器材”,就靜待白貓給他操作。
    他就眼睜睜看著,冥把所有東西都吃了下去。
    “嗝~”
    冥打了個飽嗝。
    許明鬆險些驚掉下巴:“你都給吃了?!”
    冥不屑一笑:“不然呢?指望你每份按毫克添加,精準到每一秒給扔什麽藥材,再拿個燒瓶試管坩堝酒精燈上化學實驗課給煉出來嗎?你有那本事嗎?”
    ——我做題倒是挺厲害的。
    ——不偏科的全能王。
    他遲疑道:“就沒有拿電飯煲的選項嗎?”
    冥翻了個白眼:“那為什麽不去煮一鍋十全大補湯?都扔進去大亂燉得了。”
    “小鬆子,你就聽好了。這些素材有作用不假,但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得我來給你精煉。少了這一個步驟,就算你能拿著素材煉出來,也不過是一團廢水。”
    說著,此貓踩著妖嬈的貓步,朝許明鬆優雅地走了過來。
    “且慢!你想幹什麽?”
    你給我等等嗷!看你剛剛一口悶的煉藥法,你該不會要給我表演什麽反芻的驚世智慧吧?
    別上來就這麽重口啊!
    誰知冥一臉嫌棄地瞪了他一眼:“你也太下頭了吧?”
    不是?那可太好了!
    冥朝他招了招手:“你把肩膀給我準備好,短袖扯一下,大男人的怕什麽!”
    在冥朝他走過來的時候,她的身體逐漸變得透明。她的表皮失去色彩,血管變得清晰可見,纖細的心髒在泵動間擠壓出絲絲縷縷幽藍的光彩,那些冷冽的流光沿著血液迅速侵襲冥的血管,等她走近到自己跟前,她已經看不出原先的模樣,隻剩下無數流光交織而成的貓的輪廓。
    流光中,在貓眼的位置,擠出來一對湛藍的豎瞳。
    豎瞳滾動著。
    她凝視著少年:“are you ready kids?”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居然從這模糊不清的貓臉上看出了惡趣味。
    許明鬆緊張地咽了下口水:“aye,aye,cata!”
    “i can"t hear you!”
    她爬上了許明鬆的肩膀,一手摁住許明鬆的肩頭,另一手摁住許明鬆的脖子。
    他閉上眼,大聲道:“aye,aye,cata!”
    ooh~!
    冥張開嘴,滿嘴鯊魚般尖銳的牙齒。許明鬆來不及驚懼,她就一口咬在了許明鬆的脖頸上。
    一瞬間,許明鬆想到了蟒蛇纏繞在田鼠身上,一口下去毒牙注射毒素的場景。
    他就是畫麵中那倒了八輩子血黴的鼠鼠,毒蛇的牙齒嵌入脖頸,冰冷的毒液沿著刺癢的創口流入,逐漸變得沸騰、滾燙,猶如熔岩入體般令人無法忍耐。
    “嗬……”
    喉嚨滾動。
    強烈到震顫腦髓的劇痛沿著尖牙刺入的地方向四周擴散,許明鬆感覺他簡直要瘋了,他的血管好像是活了過來,能清楚地感受到某種銳利的異物正在血管中橫衝直撞,將攔路的一切撕裂、擴張。
    血液在循環。
    它朝著五髒六腑去了。
    許明鬆瞳孔逐漸擴大,心跳聲鼓動起來,他聽到自己的心跳越來越清晰。
    終於,
    它入侵了心髒,浸染了頭腦。
    心髒泵動,血液深處浮現出絮狀的光,隨之倒映在少年瞳孔深處,那絮狀螺旋迅速轉動,一瞬間好比千萬根針一並刺入心室。
    許明鬆眼前一黑。
    他感覺所有的痛苦都遠去了,整個世界都開始旋轉,離他越來越遠,隻剩下白貓逐漸飄渺的碎碎念。
    “直接跟你說得咬脖子,你還不得被嚇死……”
    在迷蒙中,他的頭腦突然沸騰起來,清晰地感受到顱骨內燃起了火焰,傳來要將血肉蒸幹的熱量。
    也是在這一瞬間,冰冷的、無盡的黑暗浪潮般席卷而來,工廠外暴雨肆虐的聲音越來越近,甚至不像是外界的聲音,而是從他腦海中、心靈中……從那些他看不見摸不著的角落,醞釀已久的暴雨轟然墜落,幾乎將他淹沒!
    他感到自己像是墜入了無邊無際的深海。
    四周是無盡的黑暗,冰冷的水包圍著他,緩緩地帶他向更深更暗的地方沉去,那是一種可以吞噬一切光亮的黑,連他的思緒也被這黑暗一點點消融。
    然而,在這片死寂之中,他突然感覺到一股強烈的引力。
    “哥哥?”
    有什麽聲音在呼喚他。
    熟悉。
    讓人毫無戒備。
    少年緩緩轉過身來,背後是一片茫茫大霧。
    那霧如同從深淵地獄湧出的幽魂惡鬼,以蠻橫狂暴的姿態蔓延開來,將整個世界勒死在這沉悶的靜謐之中。自己眼前的所有顏色、聲響,通通被這片侵吞人間的白霧消融,隻剩下一片絕對的死寂。
    在這濃重的霧氣之中,隱約有巨大的影子逐漸浮現。
    它們的身影高大而模糊,時隱時現,輪廓不甚分明,卻帶著一絲說不出的威嚴與神秘。這些影子靜靜矗立在那裏,凝視著他,仿佛等待君王下令的將士,自亙古以來便一直如此,等待著他的蘇醒。
    心跳在胸腔內劇烈地跳動著。
    許明鬆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在空氣中形成的輕微漣漪。
    同一時間,濃霧傳來粗重的呼吸聲。
    像是天與地響起了雷鳴。
    朦朧的影子如蠟像般消融,更為龐大、更為威嚴的存在自濃霧最深處緩緩浮現。
    許明鬆打了個寒顫,往後退了半步。
    於是,他跟這尊巨大的身影隔著霧海相望。
    以他站立的位置為分界線,整個世界一分為二。
    一半是湛青色的天空,鏡麵般的心湖,另一半則是好似要將世界吞沒的白霧。
    “哥哥——”
    濃霧後傳來震撼天地的聲響,那尊如巨神般宏偉的存在朝他靠近,如霜雪般的白霧越過邊界線,像是墨水滴入清泉,不可抑製地擴散開來。
    ……
    ……
    轟!!
    閃電劃破天際,猶如蒼穹之上的巨龍,其光芒撕裂黑暗,將鉛層般濃厚的天幕點燃,接著便是雷霆的怒吼,帶著不可一世的氣勢墜入人間,轟鳴之聲回蕩在空氣中。
    許明鬆突然就清醒過來,他撐著還算幹燥的水泥地板,扭頭凝視外麵模糊不清的世界。
    胸口傳來軟塌塌的奇妙觸感。
    白貓一下又一下地踩著他的胸口,小貓咪踩奶的畫麵讓人當場破功。
    “喂,你醒啦?”
    “手術很成功,你已經是個漂漂亮亮的女孩子了。”
    許明鬆拎起冥命運的後脖頸,把她扔到一邊。拿出手機一看,傍晚18:11,右上角手機電量告急,他一覺從下午睡到了傍晚,戰前休整的時間就這麽沒了?
    他不禁扶額:“誰跳過了我的人生?”
    白貓:“反正都是些垃圾時間,跳過了就跳過了唄。”
    不,這段人生不該跳過啊!
    他朝思暮想的癡女蟲落們都近了!
    “現在不就危險了嗎?”
    “她們可是夜貓子,深夜活動是刻在dna裏的本能,就跟大學生一樣,隻可能熬夜,不可能早睡,這天色還早著呢!”
    說得真有道理。
    許明鬆撐著脫漆的牆壁站起來,感覺腿腳有些不利索了。他走近玻璃幕牆,那如狂龍般肆虐的暴雨收斂起了它的鋒芒,如今屋外隻剩淅淅瀝瀝的動靜,如同一位舞罷的舞者,在最後的餘韻中緩緩收束。
    雨小了。
    就在這時,白貓跳進角落的陰影裏,那雙貓眼在黑暗中散發著微弱的光亮,在陰影中也能確定她的身形。
    她走進到最邊角的地方,借助她發出的光亮,許明鬆才看到她腳邊好像放著件什麽東西。
    等她重新出來的時候,嘴裏就咬著個纏繞布匹的長條狀物體了。
    “喏,在你睡覺的時候,我也沒閑著,跑去給你把東西給借過來了。”冥將那東西扔到了許明鬆腳下,抱怨道:“這東西蠻沉的,可憐我隻是弱小無助的小貓咪呀,這段路跑下來,差點沒把我給累死。”
    許明鬆彎腰拾起:“這是什麽東西?”
    她擺了擺手,隨意道:“你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許明鬆將纏繞著的布匹一層層打開。
    是劍。
    青銅鑄成的劍。
    在朱明的雜貨店內,曾經被冥強勢圍觀的那把青銅劍。
    “你偷人家的劍?”
    許明鬆愕然。
    他是有過調皮的孩童時光,但也沒幹過此等竊賊之事啊!
    這是對他人品的侮辱!
    “是借!”冥糾正道:“除魔衛道的事怎麽能叫偷?接下來可是他媽的正義之戰!往大了說咱們是正義的夥伴,往小了說我們也是為了除暴安良,借她的劍用一下怎麽了?借完給她放回去不就行了……”
    她又撇了下嘴:“況且,你那明姐怎麽看都不像普通人,這玩意是煉金術的產物,不知道哪個朝代的老古董了,在她這邊居然還能當兵器來揮……算了,不是探究這些事的時候,總之你聽我的,過來人的經驗之談,這劍用來砍怪絕對一個酸爽。”
    “再說了,你不用劍,難道打算就地取材,拿鋼筋撬棍去開人腦袋嗎?”
    一語驚醒夢中人。
    自己待會是要披甲上陣的!
    這是用來武裝自己的,我可恨不得把自己給武裝到牙齒!
    “……你知道的,明姐那可是我的摯愛親朋,異父異母的親姐弟。”
    “所以呢?”
    “所以,我相信明姐會諒解我的,大不了我給她負荊請罪。”
    許明鬆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拔出這劍,生怕給這老古董弄折咯,但這把劍拔出來的那一刻,還是挺出人意料的。
    這是把短劍,劍身精巧,棱脊分明,截麵呈凹弧形。在微弱的夜光下,弧線內收的劍刃折射出冷冽寒光,許明鬆咽了下口水。他心血來潮比劃了兩下,突然覺得他就是武俠小說裏的傻小子,拿著把劍就在這傻樂嗬。
    冥歎道:“好劍。”
    許明鬆跟上一句:“是啊,好劍。”
    “你在罵我是吧?”
    “半斤八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