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 噩耗連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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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無端期待起她長大成人時的樣子。
    或者說,我對她來日能長成的模樣莫名生出了滿腹的好奇。
    我覺著我似乎是在無知覺間,轉投了我胸中的某些遺憾——我好似想在這群孩子們身上找回那些我不慎錯過的、我孫女們一步步長大成人時的歲月。
    但這好像也沒什麽不好的。
    人活著,總要給自己找點事做。
    哪怕隻是注視著這群孩子從幼童長成一個個能脫離了他人羽翼庇護的成人,也很好。
    我這樣想著,並有生以來頭一回地真切關注起這些孩子們的成長。
    我看著那些孩子自初初被人接回府中時的幹癟瘦小、病懨懨吃不飽飯的樣子,一點一點的變成一群滿院開懷奔跑著的幼童——他們的麵頰被每頓熱騰騰的飯食逐步滋養得紅潤,他們的筋骨也愈漸長得結實健壯。
    他們的影子比之先前變化了不要太多,有那麽幾個瞬間,我幾乎要記不得他們剛到府中時的模樣了。
    真好啊。
    我坐在屋內靜靜凝望著院中那大片模糊而滿是生機的喧鬧,日光穿過窗欞灑在我的腿上,似也讓我那已腐朽了的身軀悄然多生出了幾分力氣。
    我抬手想要觸碰到那道十月裏狀似分外灼人的日色,發了皺的指尖卻隻摸到了幾縷自窗縫裏鑽進來的、冰涼的北風。
    “老夫人,您要到院子裏轉轉嗎?”守在我身邊的侍女眼尖瞧見了我的動作,輕聲問詢起了我的想法。
    我遠遠看著窗外那些跑跳著的影子,聽著耳畔一陣連著一陣的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微微搖了頭。
    “算了。”
    ——要是有我這樣年邁又形容可怖的老太太突然出現在他們麵前,他們大約會被嚇一大跳罷?
    “我在這裏多曬曬太陽就很好了。”
    我笑了笑,早已不再清明的目光無意識飄向了遠方。
    這些年來,我的府內接回來了一個又一個的被人拋棄了的孩子,他們中有的已歸於田野,做了個普通的農戶;有的則經由地方大人們的推舉,在遠一些的小縣小城裏做了個微末小官。
    還有和當初那些小侍女們一樣,願意繼續留在府中做什麽侍從侍女、花匠廚子的。
    ——也不知道他們這大好的青春年華,怎麽就願意留在這樣一座暮氣沉沉的宅子裏,陪著我這麽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婆子。
    我的大孫女前兩年嫁去了洛陽,我的小孫女聽說今年也相好了人家。
    她們議親時的年紀不算小,但在這樣時不時就要生出些動蕩的年代裏,嫁得晚些,原也沒什麽不好。
    平安,才是這個時代最稀缺的東西。
    身為長輩,我隻希望她們這一生都能安平順遂,不要如我一般,喪女喪夫又喪子。
    我的眼神放得越發悠遠,遊神中我忽然又聽到了那種急促的、慌亂的腳步。
    這步伐聲張皇得同我長子出殯、次子病故的那一日如出一轍,我的心髒近乎本能地揪成了一團——那動靜激得我的指頭不住顫抖,讓我險些抓不住我掌中的拐杖。
    “不好了!老夫人——不好了!!”
    跌跌撞撞跑進屋來的侍女哭哭啼啼大呼著“不好”,我聽著那與多年前也幾近相同的哭喊,緊緊揪擰成了一團的心髒在短暫的震顫過後,竟隻剩下某種出了離的平靜。
    後來我才知曉,我那種“平靜”本該被稱作“麻木”。
    ——抑或說,我的情緒,在我經過那一重重的、接連不斷的打擊之後,突然自保式的崩壞掉了。
    “你先不要慌張,且慢慢說來。”我下意識地安撫著那啜泣個不停的侍女,頭腦空白著,靈魂像是被抽離了軀殼。
    那侍女在我的寬慰下漸漸平靜了些許——而後她抽噎著,告訴給我了那個於我當時而言,無疑是晴空霹靂的驚天噩耗。
    “不好了,老夫人,北邊魏軍趁著冬季河麵結冰,南下渡河一舉攻破了洛陽、虎牢,孫小姐和孫姑爺在逃離時不幸遭逢亂軍——竟是全家都丟了性命!”
    “啊?”我茫然地轉過了腦袋,沒了靈魂的軀殼,在這一刹仍舊感到了那難以言喻的驚詫。
    某種自心髒深處翻湧起的、錐心的痛楚緩慢地爬遍了我的四肢,我張了張嘴,許久方找尋回了自己的聲音:“那……屍首呢?”
    “他們的屍首……可還能尋到?”
    “屍骨無存了,老夫人。”那侍女忽的哭得比先前更厲害了,“他們死在亂軍之下——屍骨無存了!”
    “屍骨……屍骨無存?”我恍惚著,手中拐杖“當啷”一聲摔斷在了地上,原本便隻剩下些許光點的世界亦霎時化成了漆黑的一片。
    我昏過去了。
    再醒時便躺在了榻中。
    我醒後沉默著聽郎中講述著我的病情,冬夜裏屋內的炭盆燒得正旺,我感受著那炭盆方向傳來的暖意,感受著眼前大約是再亮不起的那一片昏沉的黑,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
    ——急火攻心,我的眼睛已然徹底瞎了。
    然而命運並未打算就這樣放過我,傳到我耳朵裏的噩耗也總是一個接著一個。
    我的大孫女一家老少慘死在邊城後不久,我的小孫女也因失足落水而不幸溺斃。
    唯一的外孫在同一天被烈馬摔下了折斷了脊椎,不出幾月亦撒手人寰。
    等到這最後一個噩耗傳來,我整個人像是在一瞬間被人抽幹了所有的精氣——先前還能略微見到幾根黑灰色發絲的頭發,在一夜之間化成了滿頭的白雪。
    我在我的七十三歲這年,徹底成為了一個孤家寡人。
    對那時的我來說,活著,真的成了一種痛苦。
    我已許久都沒感受到過這樣的累了。
    趕走最後一個留在床邊的侍女,我渾噩著閉上了我的眼睛。
    我希望這一閉我就能長眠不起,我祈求老天施舍給我一個解脫。
    但第二日朝陽升起的時候,我照舊睜開了我的眼睛——過於漫長的人生令我情緒逐步在軀殼內分崩離析。
    除了麻木,我隻感到有萬分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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