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九章 “外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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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經不記得那次我是如何活下來的了。
    許是屋外孩子們的哭聲太過吵鬧,許是聽到了侍女們圍在我的榻邊,一次次地懇求我不要就這樣丟下她們。
    我聽著那些或是真心、或是隱藏了假意的種種聲響,聽著他們哭訴中隱藏著的萬千情緒,恍惚中方才記起,現在著實算不得什麽處處和樂的太平盛世。
    在這樣一個天下隨時都可能因動蕩而變得支離破碎的年代裏,這群早已無父無母、無依無靠若離了我,大約真就再沒了那等能正經安身的去處。
    那些已接近長大成人了的男孩子們倒還好,可那些還未成年的女孩子們又該怎麽辦呢?
    那時代的禮法雖不如現今苛刻,可比禮法還要更要人性命的東西卻比現今多了不知凡幾。
    我聽說北方有不少胡人是真會吃||人的,像她們這樣未長成的孩子常被比作“羔羊”。
    除了不知道哪一日便能攻進南方來的胡人外,即便是村鎮內遊蕩著的外來者也是不可信的,這兩年,我聽說周邊村子裏有許多人家無故丟了女孩——再發現時,她們已然被人賣到了大的郡城裏麵,成了娼妓館中的娼女。
    ……算了,還是活著罷。
    我多活著一日,許還能多庇護這群沒了家的孩子們一天。
    我的腦子渾渾噩噩,許久方才閃現過這樣一個念頭。
    此事說來也是奇怪,大約是我又一次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打那日想通之後,我的身子竟真就那樣一日好過了一日——不出一月,便好似已恢複如初。
    隻是身體雖恢複了,我的精神卻顯然見的大不如前。
    但無所謂了,依著我當時那個身體狀況,我少說還能湊合著再活十年。
    十年,不算很長,但足夠我把府內剩下的這些孩子們都教養成人。
    剛好他們已無父母,而我也恰再沒了親人,我們彼此陪伴著,倒也擔得起一句“相依為命”。
    至說我從前攢下的那些東西。
    我不再能視物的、空洞洞的眼珠下意識轉向窗子,小窗下的妝奩裏,還藏著我從前自王家帶出來的嫁妝。
    ——那些,回頭就都折算成銀兩,分給府上的孩子們罷。
    反正,除了我丈夫和我娘送給我的那幾樣首飾,別的我都可以不去在意。
    我如此盤算著,心中甚至想到了在我死後該如何安排我的葬禮。
    我想我的葬禮無需辦得隆重——隻消簡簡單單的,將我與我的夫婿葬在一處,再讓府內那些孩子們到我墳前一人上一炷清香、燒兩張紙錢就好了。
    ——左右我這一生也算是享盡了榮華富貴,死後倒也不必再求什麽極盡哀榮。
    哀榮,那都是做給活人看的。
    想通了一切的我忽的定下了心來,靜靜等候起我命定壽終的那一天。
    許是人有了目標,那日子就不再顯得那般難熬。
    在後來的那些歲月裏,有時我竟也能有那個興致與孩子們胡亂玩鬧一番。
    隻是我看不見東西了的眼睛,多少會影響到我的行動,他們總要小心翼翼地避讓我些,免得我真不慎撞到了桌角或是牆角。
    這樣還算是悠閑的歲月我慢悠悠度過了約摸七年,在我八十三歲的這年,一個自稱是我娘家琅琊王氏後人的人,突然找上了門來。
    他自述是我娘家某位堂姐的幼子,因家中遭逢變故,打聽到新安尚有我這麽個姨母在世,才不遠萬裏的投奔到我這裏。
    他話畢呈遞上了一塊所謂的“王氏信物”,我看不見他的模樣,隻用手撫摸著那玉上雕刻著的、的確獨屬於王氏的圖章,心下不由得感慨萬千。
    ——我沒想過在我嫁離琅琊王氏的第六十六載,竟還有王家的人能找上門來。
    我以為他們早就不記得遠在新安這樣偏僻的地方,還有我這樣一個王姓人在。
    “那麽,你家裏是遇到了什麽樣的變故呢?”
    我極力將聲線放得和藹,哪怕我心中仍舊有萬萬千千種的懷疑,仍舊嚐試著讓那自稱是我娘家外甥的人感受到我最真摯的善意。
    因為我實在太孤獨了——沒有丈夫、沒有子女,沒有血親,也沒什麽同齡的密友——獨自一人生活在這世上的感覺實在太孤獨了。
    倘若他真的是我的外甥——其實,隻要他願意對我這個上了年紀、脾氣也越發不如年輕時候的老人家能多點真心,那麽,哪怕他隻是個騙子,隻單純是裝作是我的外甥,我也依然願意在人生中的最後這幾年裏,接納他這個“親人”。
    “戰亂,還有饑荒。”
    “好多人都死了,屍體堆疊成了小山——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從死人堆裏爬出來。”
    他這樣回答著,我聽完,恍惚中才記起我那位堂姐當年好似確乎嫁到了青州,而如今,那地方成了劉宋的邊城,前不久也確乎是才被魏軍侵擾過一番。
    聽說,魏軍還曾擄掠走過數千百姓。
    “既然這樣,你且在這裏住下罷。”我麵帶恍然,旋即命侍女們替他收拾出個不錯的客間。
    先前一直服侍在我身旁的侍女早早成家離了府,如今留在我身邊的,是幾年前我才帶回府中的那些孤兒。
    我還是很信任她們的,由是等遣人去給那“外甥”拾掇過房間,便沒再過問。
    我知道我那個“外甥”千裏迢迢趕到此處,定然不隻是因著家逢戰亂而想要投奔,但我活了這麽久,一向是個頗有耐心的老太太——我想等著他自己開口,讓他自己講清楚自己真正所求。
    而後他就這樣在我府中住了下來,每日晨昏定省,倒勤勉得比從前我兒媳他們在時更甚。
    在他來與我問安的時間,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那股子猶豫著的欲言又止——每次他都仿佛有一肚子的話想要說給我聽,但最終卻又一個字都沒能說清。
    於是我越發耐心地等候起他的坦白。
    孰料,我終竟沒能等來他講清他所貪求的東西,反倒先等來了府衙的一小隊官差。
    ——一隊自郡城府衙來的、奉命捉拿我那個“外甥”的官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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