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外，夜風微涼。
    施逆早已將車停在路邊等候，見李平生出來，他打開車門。
    李平生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腦海裏不斷複盤著剛才包廂裏的一幕幕。
    林海洋的官威，耿繼業的蠻橫，王平安的偽善，一樁樁一件件，像電影畫麵般閃過。
    這是一個局，一個專門為他設下的局。
    不，準確的說，是為那五百三十二萬扶貧款設下的局。
    今天他要是收了那二十萬，就等於默認了他們的潛規則，上了他們的賊船。
    挪用扶貧款的罪名，他得背上一半。
    將來東窗事發，林海洋和耿繼業大可以把責任推得一幹二淨，說他這個扶貧顧問監守自盜，是他收了王平安的好處，才違規批的款。
    可他現在沒收錢，事情就結束了嗎？
    李平生心中冷笑，怎麽可能。
    耿繼業最後那句“沒有你的簽字，我們照樣能把錢弄出來”，絕不是一句空話。
    他們既然敢這麽明目張膽的威逼利誘，就說明他們有的是辦法繞過他。
    到時候，錢被挪用了，責任卻還在他這個扶貧顧問的頭上，上頭查下來，他這個第一負責人一樣脫不了幹係。
    收錢是死，不收錢，也是個天大的麻煩。
    這幫人，真是把算盤打得劈啪響，左右都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坑，就等著他往下跳。
    “想不通？”
    一直沉默開車的施逆忽然開口。
    李平生睜開眼：“是啊，想不通。這幫人到底是哪裏來的底氣？”
    施逆目視前方，淡淡說道：“因為哥不了解他們。你在明，他們在暗，你不知道他們背後站著誰，也不知道他們的關係網有多深。”
    “哥，你隻看到了一個鎮長，一個副鎮長，但他們上麵呢？縣裏，市裏，有沒有人給他們撐腰？”
    李平生眉頭緊鎖，施逆的話一針見血。
    施逆繼續道：“你一個人跟他們鬥，就像蒙著眼睛打拳，連對手在哪都不知道，怎麽贏？”
    “那你覺得我該怎麽辦？”李平生轉頭看向他。
    施逆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很簡單，找個眼睛不蒙的人問問路。”
    一語點醒夢中人！
    李平生的腦海裏瞬間閃過一個人的身影——胡楊。
    作為鎮政府的老油條，胡楊在平安鎮待了這麽多年，對這裏的人和事，恐怕比誰都清楚。
    雖然之前兩人因為工作理念不同，有過一些小摩擦，但李平生心裏清楚，胡楊這人本質不壞，隻是被磨平了棱角，習慣了明哲保身而已。
    而且，平心而論，李平生自問到任以來，行得正坐得端，沒做過什麽對不起胡楊的事。
    相反，他這種正直不阿的作風，比起以前那些滿肚子花花腸子的領導，或許更能讓胡楊這種老江湖高看一眼。
    想到這裏，李平生不再猶豫，找到了胡楊的號碼撥了過去。
    老王燒烤。
    這是鎮上開了十幾年的老店。
    露天的棚子下擺著十幾張油膩膩的桌子，此刻依舊坐滿了人，空氣中彌漫著孜然和炭火的香氣。
    李平生就約胡楊在這裏碰麵。
    “從縣裏回來，久等了。”
    李平生到的時候，胡楊已經在那等著了。
    胡楊聳肩，遞給李平生一瓶啤酒。
    兩個人相互看了一眼，最終什麽都沒說，一飲而盡。
    其實對於胡楊來說，李平生踏實肯幹，為人老實，確實是為國為民的好領導。
    胡楊開始時候有點怨氣，但早就煙消雲散了。
    李平生開門見山的說道：“胡組長，我也不跟你繞圈子了。今天晚上，林鎮長和耿鎮長請我吃飯了。”
    胡楊：“？？？”
    李平生將飯局上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跟胡楊說了一遍。
    包括那五百三十二萬扶貧款和最後那二十萬現金。
    胡楊一直安靜的聽著，臉上的表情沒什麽變化，直到李平生說完，他才發出一聲意味深長的冷笑。
    “嗬嗬。”
    “又是這個老套路。”
    李平生心中一動，好奇的看著他：“老套路？這話怎麽說？”
    胡楊拿起一串烤腰子，咬了一口。
    “李顧問，你前一任那個姓楊的，你知道他是怎麽進去的嗎？”
    “不是說他貪汙扶貧款嗎？”李平生問道。
    “貪汙？”胡楊嗤笑一聲，聲音裏滿是嘲諷，“他那是替人背鍋！”
    “這麽跟你說吧，當年也是一筆扶貧款下來，林海洋找了個由頭，說是有個大項目要臨時周轉，想借用一下。當時楊新安也像你現在這樣，糾結，猶豫，不敢答應。”
    “可他沒你這麽硬氣，頂不住壓力，最後還是把字給簽了。”
    “結果呢？”李平生追問道。
    “結果？”胡楊又喝了一大口酒，“結果那筆錢就跟肉包子打狗一樣，有去無回！”
    “林海洋嘴上說得好聽，說過半個月就還，可連個錢影子都沒見到。”
    “楊新安去催，他就找各種理由拖，最後幹脆給他打了個白條，蓋著鎮政府的章，說錢已經還到賬上了。”
    “可賬上根本沒錢！眼看著上頭要來審計，楊新安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怎麽辦？他隻能拆東牆補西牆，想方設法從別的項目裏扣點，從老百姓的補貼裏挪點，想把這個窟窿給填上。”
    “可窟窿越來越大，最後，他把自己給玩沒了！”
    胡楊長長的歎了口氣，將杯中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包廂裏的對話，楊新安的下場，此刻在李平生的腦海裏串成了一條完整的線。
    原來如此。
    原來這根本不是借錢，而是明搶！
    他們早就設計好了一切，先是以大局為名施壓，再用企業家的困境打感情牌，威逼利誘之下，讓你簽下字。
    隻要你簽了，這筆錢就名正言順的到了他們手裏。
    至於還不還，怎麽還，那就是他們說了算了。
    最後，就算查下來，也是你這個簽字的負責人承擔所有責任。
    他們不僅能撇清關係，還能順便把你這個不聽話的絆腳石給踢開，再換一個懂事的人上來。
    好一招金蟬脫殼！
    楊新安根本不是黑手，他隻是一個被推到前台的傀儡，一個可憐的替罪羊。
    真正的黑手，是那個看起來滿口仁義道德，一心為公的鎮長，林海洋！
    他可真高明啊！
    李平生看著胡楊，忽然笑了，笑的胡楊都有些害怕。
    “李顧問，你……你沒事吧？”胡楊試探著問道。
    他見過被逼到絕路的人，有哭的，有鬧的，有罵的，可像李平生這樣，笑得如此開心的，他還是頭一次見。
    “我沒事，我好得很。”
    既然他們想玩，那自己就陪他們好好玩玩！
    他不再有絲毫猶豫，當著胡楊的麵，立刻拿出手機，撥通了下屬陳沁菲的電話。
    “喂，沁菲，你現在馬上收拾一下，到鎮政府門口等著胡楊去接你。”
    電話那頭的陳沁菲雖然疑惑，但還是幹脆的應道。
    “好的，李顧問。”
    掛了電話，李平生看向胡楊，目光灼灼：“胡組長，想請你幫個忙。”
    “你說。”
    “你現在開車，去接上陳沁菲，連夜去縣城。”
    “去縣城幹什麽？”胡楊一愣。
    李平生一字一頓的說道：“取錢。”
    “明天一早，我要你們把那筆扶貧款裏的五百萬，全部換成現金帶回來！”
    “五百萬現金？”胡楊倒吸一口涼氣，“李顧問，你這是要……”
    李平生點頭：“明天一早你和沁菲回來之後，立刻組織人手把這五百萬一分不差的全部發到貧困戶的手裏！”
    “我要讓全鎮的人都知道，政府的扶貧款，下來了！”
    胡楊徹底驚呆了。
    他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快刀斬亂麻！
    釜底抽薪！
    李平生這一招，太絕了！
    隻要錢發下去了，生米煮成熟飯，林海洋他們就算有天大的本事，還能挨家挨戶把錢再要回來不成？
    到時候，他們所有的計劃，所有的算計，都將化為泡影！
    “好！我幹！”
    胡楊猛的一拍桌子，多年來被壓抑的血性在酒精和李平生決心的催化下，瞬間被點燃了。
    “媽的，老子也憋屈夠了！”
    “李顧問，你放心，這事我給你辦得妥妥的！”
    李平生點點頭：“事不宜遲，咱們分頭行動。”
    胡楊去接陳沁菲趕往縣城，李平生則讓施逆開車，送他去蘇靜姝的住處。
    這麽大的事，他必須當麵跟蘇靜姝匯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