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4章:紙幣的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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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城入冬的頭場雪,淅淅瀝瀝,帶著股黏糊糊的寒意,直往人骨頭縫裏鑽。
可這幹躁的寒冷,也澆不滅南市口粥鋪前那股子邪火。
幾張簇新、印著繁複青鸞紋和臨淵城背景的紙片,被一隻粗糲黝黑的大手狠狠揉成一團,再奮力摜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濺起幾點渾濁的水花。
“呸!”漢子朝那團廢紙狠狠啐了一口,脖子上的青筋蚯蚓般暴起,聲音嘶啞地壓過雨聲。
“沈幼娘?她算個什麽東西!想拿這些花裏胡哨的爛紙片子,換老子起早貪黑磨出來的銅板?做他娘的清秋大夢!”
他粗糙的手指幾乎戳到旁邊錢莊夥計的鼻尖,“回去告訴你家主子,想盤剝我們這些苦哈哈,門兒都沒有!”
那幾張被踩進泥濘裏的“臨淵寶鈔”,瞬間被無數隻沾滿泥漿的腳底板碾過,徹底麵目全非。
周圍的人群嗡嗡作響,咒罵聲、抱怨聲、帶著恐懼的議論聲,匯成一股壓抑的濁流,在濕冷的空氣中湧動。
一張張麻木或激憤的臉上,寫滿了對這輕飄飄“廢紙”的刻骨不信任。
夥計臉色煞白,抱著空空的藤筐,在無數道幾乎要將他生吞活剝的目光中,狼狽地擠出人群,逃也似的消失在雨幕深處。
三天後,城主府花廳。
香爐裏逸出的沉水香,絲絲縷縷,也化不開廳中那劍拔弩張的凝重。
臨淵最大的幾家外地商人幾乎傾巢而出,個個麵沉如水。
為首的趙老板,一身錦緞袍子,肚子腆著,此刻卻沒了平日的倨傲,額角滲著細密的汗珠,強擠出的笑容僵硬地掛在臉上。
“沈夫人,”趙老板搓著手,聲音放得又軟又低,“咱們……咱們打交道也不是一年兩年了。規矩,我們都懂。”
他朝廳外努了努嘴,幾個精壯的夥計吭哧吭哧抬進來十口沉甸甸的樟木箱子,蓋子一掀,黃澄澄的銅錢堆得冒尖,在廳內明亮的燭火下泛著陳舊卻令人心安的光澤。
“您看,現錢,十足十的現錢!都是上好的官鑄銅錢!一分不少!就按老規矩,您把那家的商品批給我們,成不?外頭貨運馬車,可都城北等著呢!”
他身後那些商人也紛紛點頭哈腰,附和聲一片,目光緊緊鎖在沈幼娘身上,帶著焦灼的期盼。
自從臨淵寶鈔推行之後,他們並不信任,所有就並未去兌換。一個擔心會上當受騙,另一個,接受能力不強。
再個,他們也是商人,深知寶鈔若是真的推行成功,他們……可能就要被人掐脖子了。
畢竟,寶鈔可是臨淵城自己生產的。想怎麽樣,都得人家說了算。
因此,他們想抵製,卻也不敢太明目張膽。隻能是找上城主府,找上沈幼娘這個主事人。
沈幼娘端坐在主位的紫檀木椅上,一身素淨的月白襦裙,隻在裙裾和袖口處繡著疏落的幾枝墨竹。
她正垂著眼,慢條斯理地用一把小銀剪,修剪著青瓷瓶中一枝半開的秋菊。
纖細的手指穩定而靈巧,仿佛廳中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那堆耀眼的銅山,都不過是她眼前這枝花無關緊要的背景。
哢嚓。一片微黃的菊葉被利落地剪落,飄然墜地。
她這才緩緩抬起眼。那雙眸子,平靜得像秋日深潭,不起一絲波瀾,目光淡淡掃過那十口刺眼的錢箱,最終落在趙老板那張堆滿討好的胖臉上。
“趙老板,”她開口,聲音不高,清泠如簷下滴落的雨珠,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
“府上的規矩,前幾日已說得很明白。凡城主府產業,自今日起,隻收‘臨淵寶鈔’。其他商品,自然也不例外。”
沈幼娘自然知道對方的想法,雖然,她也可以將這些商人趕走。隻在臨淵城發行寶鈔,或者是妥協,還是按照之前收取銀錢。
畢竟,等寶鈔發行時間久了,一旦深入人心,自然而然也將取代金銀銅錢。
隻不過,這樣的話,時間跨度就會太久。蘇淵的意思是盡快完全寶鈔的統治地位。因此,不能拖!
她……也隻能是用霸道的手段,強製推行了!
趙老板臉上的笑瞬間凍住了,仿佛被兜頭潑了一盆冰水:“沈夫人!您……您這不是要我們的命嗎?這寶鈔……它……它……”
他急得舌頭打結,“它剛發出來,我們上哪兒去弄那麽多寶鈔?這銅錢可是實打實的……”
“那是你們的事。告示上,也早就說了,寶鈔如何兌換,你們,還有我教嗎?!”沈幼娘打斷他,語氣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目光重新落回那枝秋菊上。
仿佛眼前這些跺跺腳能讓大羽商界抖三抖的商人,還不如一片花瓣值得她多看一眼。“沒有寶鈔,商品免談。送客。”
最後兩個字,如同冰冷的鐵錘落下。
對方的話,明擺著就是在裝傻,她也沒有必要客氣。如今,她有足夠的底氣,也不需要跟對方虛與委蛇!
趙老板臉上的血色唰地褪盡,嘴唇哆嗦著,還想說什麽。
侍立在一旁的李氏已上前一步,麵無表情地抬手:“趙老板,諸位老板,請。”
次日清晨,雨歇了,天卻依舊陰沉得如同浸透了水的灰布。
臨淵城仿佛經曆了一場無聲的劇變。
當人們揉著惺忪睡眼走上街頭,準備開始一天的營生時,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比昨夜的雨更迅猛地攫住了每個人的心髒。
從最繁華的朱雀大街,到最偏僻的城西瓦子巷,幾乎所有的店鋪門口,無論大小,無論經營何物——糧鋪、布莊、酒樓、藥鋪、鐵匠鋪、雜貨攤……一夜之間,齊刷刷地掛出了一塊塊嶄新的、用上好鬆木製成的牌子。
牌子上,隻有三個墨汁淋漓、觸目驚心的大字:
“拒收銅錢”。
那牌子在蕭瑟的秋風裏微微晃動,發出沉悶的輕響,像是一記記無聲的重錘,狠狠砸在每個早起趕生活的人心頭。
整個臨淵城,瞬間陷入一片死寂,隨即又被一種巨大而壓抑的恐慌所取代。
“這……這全是城主府的鋪子啊!”一個挑著擔子賣菜的老農,看著眼前糧鋪門前那冷硬的木牌,聲音發顫,手裏的扁擔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我的老天爺……以後買東西,真隻能用那紙片片了?”
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望著街對麵布莊的牌子,臉色煞白,下意識地抱緊了懷裏的孩子,仿佛那木牌是什麽吃人的怪物。
質疑、憤怒、絕望的議論如同瘟疫般在街頭巷尾蔓延開來,比昨日撕毀寶鈔時更加洶湧,卻也更加無力。
人們終於徹底看清了沈幼娘那張看似平靜的麵容下,所握有的、足以扼住整座臨淵城命脈的恐怖力量。
那輕飄飄的紙片,不再是可笑的廢紙,而是懸在所有人頭頂、冰冷無情的閘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