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則是一個約莫三十多歲、臉色蒼白、眼窩深陷的男子。
    他穿著相對幹淨些的舊錦袍，但同樣破敗不堪。
    此刻，他正死死護著一個約莫七八歲、嚇得瑟瑟發抖的小女孩。
    看到洛長風等人進來，尤其是看到洛長風身上那熟悉的、屬於大羽舊將的玄甲式樣，他那死寂的眼中猛地爆發出驚人的亮光！
    他推開懷中的小女孩，連滾帶爬地撲到洛長風腳下，聲音嘶啞尖利，充滿了狂喜和極度的渴求：
    “洛卿！洛愛卿！你們來是救朕的嗎？！朕就知道！朕就知道你們是不會放棄朕！快！快帶朕回京！朕要複位！朕要誅殺那些叛逆！朕……”
    他正是新皇趙錚。長期的囚禁似乎並未磨滅他對權力的執念，反而在絕望中發酵成了扭曲的瘋狂。
    洛長風的身形猛然僵住。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他低頭，看著腳下這個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抓著他甲胄下擺、曾經高高在上、視他如草芥、甚至曾默許構陷、欲置他於死地的趙錚。
    又抬眼，望向角落裏那個口水橫流、早已瘋癲的廢帝趙吉。
    記憶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來。
    朝堂上的傾軋，無端的猜忌，冰冷的詔獄，差點被滿門被滅的屈辱與憤怒……
    那些被刻意塵封的往事，帶著血腥與冰冷的觸感，狠狠地衝擊著他的心神！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憤和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著他的心髒。
    他身後，藍武和薑缺的臉色也變得極其難看。
    他們同樣經曆過那段黑暗歲月，對趙家父子的昏聵與刻薄寡恩，記憶猶新。
    看著眼前這對曾經掌握著他們生死榮辱、如今卻如同喪家之犬的父子，心中沒有半分憐憫，隻有翻騰的恨意和冰冷的厭惡。
    洛長風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將目光從趙錚那張因狂喜而扭曲的臉上移開，掃過殿內其他幾十名瑟瑟發抖、眼中帶著惶恐與卑微希冀的宗室成員。
    這些人，若帶回中原……
    蘇淵的身影，清晰地浮現在他眼前。
    那個他從未公開相認、卻引以為傲的孫子。
    那個在屍山血海中崛起，一手締造了臨淵城，革新軍製，推廣新學，掌控著中原大地實際權柄的雄主！
    他正帶領著中原走向一個前所未有的、充滿希望的新時代。
    若將趙吉、趙錚這些舊時代的殘渣帶回中原……
    “先帝血脈”、“正統所在”……
    洛長風幾乎可以預見，那些蟄伏的野心家、那些不甘心失去特權的舊貴族，會如何利用這麵早已腐朽的破旗！
    他們會像聞到血腥味的鬣狗，蜂擁而至，打著“複辟”、“勤王”的旗號，掀起無邊的腥風血雨！
    蘇淵辛苦建立的秩序，中原剛剛萌芽的生機，將在無休止的內耗與戰亂中化為烏有！
    不能讓淵兒的心血毀於一旦！
    不能讓中原大地重蹈覆轍！
    一個冰冷、殘酷、卻又無比清晰的念頭，如同淬火的利刃，在洛長風心中徹底成型。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那渾濁的牢獄氣息帶著絕望的冰冷湧入肺腑。當他再次睜開眼時，眼中所有的掙紮、悲憤、甚至那一絲微不足道的憐憫，都已消失不見，隻剩下如同萬年玄冰般的決絕與冷酷。
    他猛地一甩袍袖！
    “放開！”
    力道之大，將緊抓著他下擺的趙錚狠狠甩開！
    趙錚猝不及防，狼狽地跌倒在地，臉上狂喜的表情瞬間凝固，化為難以置信的驚恐。
    洛長風不再看他，甚至不再看殿內任何一人。
    他猛地轉身，猩紅的披風在昏暗的光線下劃出一道淩厲的弧線，如同斬斷過往的刀鋒！
    他的腳步沉重而堅定，踏著冰冷的地麵，一步一步，朝著殿外走去。
    藍武和薑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冰冷與決絕。
    他們跟洛長風相交半生，早已心意相通。
    無需言語，兩人同時按住了腰間的佩刀，眼神銳利如刀，掃過殿內那些因洛長風舉動而陷入巨大恐懼和不解的宗室成員。
    洛長風走到殿門口，腳步頓住。他沒有回頭，冰冷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寒獄，不帶一絲感情，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大殿中：
    “大羽朝，早已亡了。”
    “你們……是前朝的餘燼。”
    “餘燼，就該徹底熄滅。免得……汙了這新生的山河。除了婦孺，其餘者，殺……”
    話音落下的瞬間，洛長風猛地抬手一揮！
    殿外肅立的親衛隊，早已得到無聲的指令。他們沉默地拔出腰間的長刀！冰冷的寒光瞬間充斥了整個昏暗的空間！
    “不——！！！”趙錚發出了撕心裂肺、絕望至極的嘶嚎！
    “饒命啊！洛太師！我們什麽都沒做啊！”
    “我們是皇族！你們不能這樣——！”
    殿內頓時爆發出淒厲的哭喊、尖叫、哀求和絕望的咒罵！如同地獄之門洞開！
    洛長風的身影，在殿門口投射下一道長長的、冰冷的陰影。
    他背對著殿內即將上演的血腥屠戮，聽著身後驟然爆發的哭嚎慘叫，聽著刀劍入肉的悶響，聽著生命戛然而止的嗚咽……
    他那張飽經風霜、刻滿堅毅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唯有按在劍柄上的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微微顫抖著。
    藍武和薑缺，如同兩尊冰冷的殺神，站在殿內，目光如同寒冰，注視著親衛們執行這最後的、也是最殘酷的命令。
    他們臉上的肌肉緊繃著，眼神深處，是同樣的痛苦與決絕交織。
    許久。
    殿內的哭嚎聲、咒罵聲、求饒聲……漸漸微弱下去，最終歸於一片死寂。
    濃重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如同粘稠的液體，從殿門內洶湧而出，彌漫在空氣中。
    洛長風依舊背對著殿門，一動不動。
    夕陽的餘暉從殿外照進來，將他挺直如鬆的身影拉得極長，也照在他腳下那片被新鮮血液迅速染紅的冰冷石階上。
    他緩緩抬起頭，望向東方，望向那片遙遠而廣袤的、屬於蘇淵、也屬於未來的中原大地。
    渾濁的老眼中，翻湧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有痛楚，有決絕，有對舊時代的徹底埋葬，更有對新時代最深沉的、無聲的守護。
    舊朝的餘燼，終於在異國的土地上，被他親手掐滅。
    所有的罪孽與黑暗，由他們這些舊時代的殘骸背負。
    隻為了……那輪在東方冉冉升起的新日，能照亮一個再無舊日陰霾的、光明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