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地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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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進錦衣衛大門的時候,三人尚覺得有一線希望,待到進入南司癸房的小屋,他們徹底失望了。
“這、這是南司藏灰的地方嗎?瞧這些土,快有一尺厚了。”樊大堅站在門口,沒敢往裏邁步。
袁茂瞧了一眼,“南司十二房當中,癸房空缺多年,能派給你,算是新鎮撫對你的重用,咱們的具體職責是什麽?”
賴望喜不在乎髒,隻在意一件事,“那個,胡老爺,我們三個還不算正式的錦衣衛吧?”
“我剛進南司,沒法立刻將你們調進來,需要再等一等。”胡桂揚取出四塊方方正正的藍色布帕,分給三人,自己留一塊。
“是是,我太急躁了些。”賴望喜接過布帕,不明白有何用途。
胡桂揚將布帕繞在臉上,遮住鼻子,悶聲悶氣地說:“來吧,掃帚在那邊,一人一個,先把屋子打掃幹淨。”
賴望喜很聽話,立刻去拿掃帚,樊大堅很皺眉,覺得有失真人身份,猶豫一會才蒙麵取帚,袁茂很意外,雖然服從命令,卻要問一句:“南司不是有雜役嗎?為什麽要咱們動手?”
“我讓雜役休息十天。”胡桂揚含糊道。
袁茂反而覺得這是好事,胡桂揚能讓雜役休息,說明手裏有一點權力,應該很受新鎮撫賞識,他們三人的前途也就有了保證。
四人一大清早趕到錦衣衛,忙活一個時辰才將整間屋子收拾幹淨,期間有一名小吏過來,誇獎道:“掃得挺幹淨啊,待會把其它屋子也打掃一下,尤其是公堂,大人下午可能會用到。”
袁茂和樊大堅怒視此吏,胡桂揚卻笑著應承,完全沒有平時的憊懶模樣。
屋子打掃幹淨,桌椅擺放整齊,胡桂揚坐在桌後,解下布帕,笑道:“嗯,有幾分樣子了,以後這裏就是咱們的地盤兒。”
能在錦衣衛裏有一塊“地盤兒”當然是好事,可袁茂還是心存疑慮,又問道:“咱們的具體職責究竟是什麽?”
“就是咱們正在做的事情。”胡桂揚終於給出回答。
三人誰也沒聽明白,互相看看,又瞧瞧手裏的掃帚,袁茂總算醒悟,將掃帚拋掉,扯下布帕,怒道:“打掃房屋?我們投奔你,就為了在南司掃地?袁某雖非貴胄,可也絕不執此賤役!”
袁茂自視甚高,別人說一句隨從,他都會記恨多時,更不用說充當雜役了。
樊大堅也扔掉掃帚,“什麽?隻是掃地?我還是去城外當莊主算了,至少在那裏有別人給我掃地。”
隻有賴望喜還握著掃帚,笑道:“胡老爺又在開玩笑吧?我這雙手握慣了鳥銃,還真不習慣拿掃帚。”
胡桂揚臉上剩著微笑,“我沒開玩笑,新任梁鎮撫的確讓我在癸房掌管清掃事宜,還分配給我五名雜役,可是太老了,我就讓他們暫時休息幾天,叫你們過來頂一陣。”
連賴望喜也拋掉了掃帚,樊大堅轉身又要走,突然想起這裏是錦衣衛,沒人帶領,自己怕是走不出去,隻好背對胡桂揚,手扶門框,憤怒地喘氣。
袁茂冷著臉,耐著性子問:“這可不像我認識的胡桂揚,你接受此項職責,肯定是有原因的吧?”
胡桂揚點頭,“這裏有一場不大不小的功勞,做成了,你們都能成為錦衣衛。”
樊大堅好奇地轉回身,“拜托,你以後能先說好事嗎?我們三個走投無路才來投靠你,非得將我們全都逼走,你才高興?既然這樣,你說一句,我、我立刻就走。”
樊大堅看向另兩人,不確信他們也會像自己這麽決絕。
賴望喜垂頭不語,袁茂倒有幾分同仇敵愾,“你所謂的功勞是什麽?隻是將南司打掃幹淨,獲得上司一句讚賞嗎?”
“當然不是,我說的這份功勞隻會令上司氣惱。”胡桂揚向樊大堅擺下手,“好吧,我盡量說得簡潔。但我還是要先問一件事,袁茂,你熟悉錦衣衛的情況,南司上任鎮撫朱恒是誰的人?”
袁茂的確知道,猶豫了一會才回答,“應該是司禮太監黃賜的人。”
胡桂揚轉向賴望喜,“你對宮裏情況熟悉,黃賜應該很有權勢吧?”
賴望喜瞪大眼睛,“司禮太監在宮中向來是眾宦之首,可以說是最有權勢,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胡桂揚嗯了一聲,“黃賜已經完蛋了。”
“啊?這、這不可能,黃太監深受陛下寵信……胡老爺聽說什麽消息了?”賴望喜有點驚恐,還有點興奮。
“朱恒執掌南司二十餘年,又沒犯特別大的錯誤,突然被撤,隻能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的靠山倒了。再加上宮裏發生的事情……總之黃賜肯定是完蛋了,隻是消息還沒有公布而已。”胡桂揚肯定地說。
那天晚上宮裏究竟發生了什麽,另外三人誰也不知道,因此沒法確認或是否認,隻是覺得胡桂揚實在大膽,竟然敢在錦衣衛裏妄議宮中之事。
賴望喜尤其害怕,突然衝到門口,向外麵張望了幾眼,小心地關上門,低聲道:“這種話可不能亂說啊。”
胡桂揚付之一笑,“新任鎮撫名叫梁秀,是個病歪歪的年輕人,你們誰知道他的來曆?”
對麵三人全都搖頭,誰也沒聽說過這位梁秀。
“那咱們就用最簡單的方式推測:南司負責尋仙訪道,主管鎮撫肯定不會是朝廷派來的官吏,對吧?”
袁茂馬上道:“沒錯,就連緹帥都不能輕易動這個位置,南司鎮撫向來由宮中直接任命,以防秘事外泄。”
“雲丹從前與南司關係密切,他一出事,南司鎮撫就換人,所以我說上麵的大靠山倒了。老賴,你說說,雲丹在宮裏的靠山是誰?”
賴望喜聽得傻了,在禦馬監,可從來沒有任何人敢於公開討論宮裏的事情,“雲丹……好像還真是黃賜一夥的,但他幾年前轉投汪督公……哦……”
賴望喜平時不敢亂想,如今一想就明白了,雲丹投靠汪直是假,背後的主子還是司禮太監黃賜。
猜測有了脈絡,樊大堅也興奮起來,“不用問,新任梁鎮撫肯定也是宮裏某位太監的親信,難道是汪廠公?”
汪直同時掌管禦馬監和西廠,因此兩人一個稱“督公”,一個叫“廠公”,總是改不過來。
“若是汪直的人,就該逼著我去查案,而不是負責掃地。宮裏權宦眾多,黃賜倒下,肯定還有別人能與汪直分庭抗禮。”
三人全都看向賴望喜,隻有他對這種事情最為了解。
賴望喜苦笑,推辭道:“我在禦馬監的時候,從來不議論宮裏的事。”
樊大堅道:“嘿,公開不議論,私下裏肯定議論,我就不信你們連宮裏誰掌權都不知道。”
賴望喜無法推脫,隻好小聲道:“隻是聽說而已,陛下身邊的幾名內侍太監權勢都不小,其中一位姓梁……”
“就是他了。”樊大堅喝道。
賴望喜嚇得臉都白了,“我的爺,小點聲,這裏是錦衣衛,宮中耳目甚多……”
“嗯,你快說是誰吧。”樊大堅稍稍放低聲音。
賴望喜卻不敢吱聲,東張西望。
袁茂替他道:“想必是內侍梁芳。”
賴望喜點頭承認。
袁茂微一皺眉,“梁芳我知道,他有一個弟弟是錦衣衛鎮撫。”
“就是這個梁秀!”樊大堅一驚一乍。
袁茂搖頭,“不是,那個弟弟應該叫梁德,鎮撫之職乃是虛銜,帶俸,但不管事,梁秀或許是另一個弟弟。”
“這就是了,瞧,咱們離立功已經不遠了。”胡桂揚笑道。
另三人沒有這麽樂觀,袁茂道:“這跟立功沒什麽關係吧?”
“大有關係。”胡桂揚正色道,“汪直希望我查案,梁秀顯然不想讓我查案,說明什麽?”
沒人敢回答,胡桂揚自己說下去,“說明梁芳與汪直有隙,所以咱們在南司大鬧一場,就是在汪直這邊立功,對不對?”
話是有一點道理,對麵三人卻沒法讚同,還是袁茂先開口,“首先,癸房負責打掃房屋,咱們能鬧什麽?拒絕掃地嗎?其次,咱們非要得罪一方,才能在另一方麵前立功嗎?”
“先回答你第二個問題,沒錯,必須得罪一方,因為不管咱們願不願意,在外人眼裏,咱們已經是汪直的人,無從辯解,隻能迎頭而上,或許還有一絲機會。”
賴望喜又是一臉苦笑,“能當督公的人,我求之不得啊,何必……何必兜這麽大一個圈子呢?”
隻有樊大堅表示支持,“胡大人說得沒錯,人家已經認定咱們是廠公的人了,咱們表現得越軟弱,今後受欺負越嚴重,非得大鬧一場,撕破臉皮,才能在南司立足。但是——胡大人,你確認廠公會幫你吧?”
“是他把我弄進南司的,他若不幫我,豈不是會被別的太監看輕?”
三人深以為然地點頭,袁茂又問道:“那你所說的立功是什麽?”
胡桂揚這回不開玩笑,“南司藏著無數秘密,連緹帥都看不到,汪直也看不到,梁鎮撫既然讓我負責掃地,那我就負責到底,先將文書庫打掃個幹幹淨淨。”
三人大驚失色,終於明白,跟著這位“大人”,根本沒有腳踏實地的道路,每一步都得冒險,而且是冒別人想都不敢想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