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南司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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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任十餘日,南司鎮撫梁秀每天早晨的第一件事不是去衙門辦公,而是前往東華門外,聆聽太監的教誨,並報告前一日的情況,然後才前往錦衣衛,有時候耽擱得久了,他就在外麵吃午飯,要到下午才出現在公堂裏。

    迄今為止,他比較滿意,南司眾人很聽話,迅速忘掉了前任鎮撫,全力配合新任上司,就連傳言中不太好對付的胡桂揚,也是服服帖帖,甚至親自動手打掃房間,以校尉的身份做雜役的活兒,令人鄙視,但也的確讓人放心。

    梁秀製定了一個龐大的尋仙計劃,得到了靠山的認可,很快就能實施,這讓他非常高興,中午特意去了一家有名的酒樓,小酌數杯,拖到下午才施施然前往錦衣衛。

    錦衣衛長官眾多,卻沒有一個能管得了南司,這讓梁秀更加得意,走進衙門時,對上前打招呼的小吏,通通隻回以一聲嗯。

    讓他意外的是,南司門口站著一群人,都是他的下屬,大白天的,竟然三五成群地當眾閑聊。

    梁秀的好心情並未受到太大影響,要不了幾天,他就會將這些人當中的一半攆出南司,很高興能有機會發次火,於是臉色冷下來,哼了一聲,身邊的一名隨從馬上衝過去,大聲喝問。

    數十名下屬紛紛讓開,向鎮撫大人行禮,麵對質問卻都不明所以。

    梁秀真有點惱了,冷冷地問:“都站在這裏做什麽?南司沒有點規矩嗎?”

    排名最高的一名小吏上前,小心翼翼地回道:“按大人的吩咐,南司正在大掃除。”

    “嗯?本官何時下過此令?”

    小吏麵露驚惶,“不是大人的命令嗎?癸房的胡校尉說……”

    聽到“胡校尉”三個字,梁秀惱怒之餘還大吃一驚,“胡桂揚在打掃南司?還說是本官的吩咐?”

    “是啊?”

    梁秀的好心情全沒了,“他有本官簽發的文書?”

    小吏一臉茫然,“這個……胡校尉說……說……”

    “說什麽?”

    “說大人上任以來都是口頭傳令……”

    梁秀心中的怒火噌噌往上躥,的確,自從上任以來,他一直在了解情況、製定計劃,所以還沒有用過官印,下屬對他的“口頭命令”總是言聽計從,也讓他覺得沒必要急著動用官印,沒想到這一點竟然被胡桂揚所利用。

    “多久了?”梁秀提著官服下擺,向南司疾行。

    “多久?清掃嗎?一大清早就開始了,我們都沒進去。”小吏跟在後麵回話。

    “所有房間都讓他進去了?”

    “是,大清掃嘛,胡校尉把我們的鑰匙都收走了。”

    梁秀猛地止步,怒視小吏,“他一句話,你們就交出了鑰匙?”

    “他說這是梁大人的命令……”小吏聲音越來越輕,將責任又推回上司這裏。

    梁秀一股怒火,暫時無從發泄,又邁開大步前行,走進大門的一刹那,他突然明白了,這些下屬並非一無所知,他們是在給新上司一個“下馬威”,此前的服從都是假象。

    “你們一個也逃不掉,所有人都要為這件事負責!”梁秀向數十名下屬喝道。

    下屬們表現得誠惶誠恐,紛紛躬身行禮,卻沒有人開口辯解。

    梁秀衝進南司。

    庭院很幹淨,沒有人影,他先跑進公堂,裏麵更幹淨,雜七雜八的雕像與器物都不見了,隻剩下桌椅書櫃,的確更有公堂的樣子,卻不是他想要的樣子。

    一名隨從跑進來,氣喘籲籲地說:“都在戊房。”

    氣憤之中,梁秀看出隨從的“氣喘籲籲”全是假裝,一把推開,直奔戊房。

    南司十房,戊己兩房最為重要,前者存放曆年的尋仙檔案,後者收藏從天下各地收集來的奇怪之物,梁秀上任第一天就去查看過,拿走了極少一部分,剩下的還留在原處,他原打算一點點挪走,以免惹來注意。

    這也是他一直不使用官印的原因之一,口頭命令事後無跡可尋,一旦在紙上蓋印,他的每一項舉動都會被記錄在案。

    梁秀沒料到,這麽快就有人敢於利用這個漏洞。

    “胡桂揚!”梁秀大喝一聲,奔進門戶大開的戊房,不由得一愣。

    三個陌生人,其中一個穿著道袍,站在窗邊小聲閑聊,胡桂揚則坐在唯一的椅子上,麵對牆壁發呆。

    聽到叫聲,閑聊的三人閉嘴,胡桂揚起身笑道:“梁大人來啦,請稍候,我們馬上就能打掃幹淨了。”

    梁秀一生氣,身子歪得更厲害,個子本來不算矮,這時卻要仰頭看人,“你、你仗誰的勢,敢進戊房重地?”

    “當然是大人的勢。”胡桂揚驚訝地說,指著一排排書架,“大人交待過,讓我少打鬼主意,專心掃地,踏踏實實幹上三五年,或許能讓我出門查案。我一想也對,自己年輕……”

    梁秀哪聽得進去,“我沒讓你進戊己兩房!”

    胡桂揚笑道:“大人日理萬機,哪能事事說得清楚?我們做下屬的,自然要揣摩上意,大人讓我專心打掃衙門,肯定是包括整個衙門,對吧?”

    梁秀的腰都要扭斷了,突然站直一些,“好,你有膽子,咱們就鬥一鬥。來人。”

    幾名隨從在外麵齊聲應“在”。

    “把這幾個人,四個人,全都關起來,待本官好好審問。”

    胡桂揚詫異道:“大人有話好好說,怎麽突然翻臉不認人了?”

    梁秀裝不了文人,狠狠地罵了一句髒話,“誰跟你翻臉?你一個小小的校尉,也配讓本官翻臉?本官讓你死,你休想活到明天,本官要關押你……”

    “我從命就是。”胡桂揚仍然滿麵笑容,向三人道:“走吧,今晚大概是要住在衙門裏了。”

    庚辛壬癸四房通常用來安置外派校尉,偶爾也當作臨時牢房,前三房都由百戶掌管,癸房則常年空缺,指派來此的胡桂揚也隻是一名校尉。

    今天,庚房被指定為牢房,主管百戶被叫到鎮撫大人麵前,接受一通斥責,然後是嚴厲的命令:不準開門,不準送水送飯,尤其不準傳話。

    梁秀回到公堂裏,在收拾整齊的書案上,親筆寫下要求,然後加蓋官印,這是他上任以來發布的第一道正式命令。

    按他的想法,立刻就要置胡桂揚等人於死地,可手下的小吏,包括身邊的隨從都提醒他,南司沒有這個權力,無論平時如何獨立,每有大事,還是得向錦衣衛上司請示,最終得到宮裏的許可。

    就算關押一名校尉,也不能自行其事,鎮撫大人既然蓋上官印,書吏待會就得將公文送至錦衣衛文書房,錦衣衛長官通常不會駁回,但是當晚或者次日一早,就得將此公文的副本送進宮裏。

    收拾一名小小的校尉竟會如此麻煩,梁秀更怒,卻沒有辦法繞過去,隻能再寫一份措詞嚴厲的公文,列舉校尉胡桂揚的種種惡行,上交給錦衣衛,同時親自前往東華門,懇請宮中優先處理這一事件。

    梁秀忙於告狀,胡桂揚等人則在“牢房”裏無所事事。

    說是牢房,其實是庚房的一個隔間,擺設極其簡單,連條板凳都沒有,唯一的窗戶也關閉得極為嚴實,一絲風不得透入。

    站著太累,胡桂揚靠牆坐在地板上,雙腿交疊,一臉的困倦,像是要睡覺。

    因為他的隨意,另外三人也不是太緊張,一會站一會坐,等候結果。

    眼見天色漸黑,賴望喜有點忍不住了,“咱們今晚真就留在這裏了?家裏人肯定會擔心……”

    “你不是閹人嗎?哪來的家人?”樊大堅盤腿坐在地上,彼此很熟了,什麽話都敢說。

    賴望喜並不在意,“我有過繼來的兒子,還有不少親戚,一大家子住一塊,都指著我的俸祿生活呢。”

    “謔,你這樣的人……竟然也要管這許多閑事?”樊大堅道貌岸然,語氣卻是不屑。

    “我這樣的人怎麽了?誰都想死後有人打幡抱罐,年年燒些紙錢,就算真人,也在城外置了產業,莊園裏不隻是奴仆吧?”

    樊大堅咳了兩聲,敷衍道:“胡大人不信鬼神,在他麵前別提死後的事。”

    胡桂揚笑道:“沒關係,義父送葬的時候,我也打幡兒來著,以後還得年年上燒燒紙。”

    袁茂一直沒坐,插口道:“別說沒用的事情,胡桂揚,如今事情鬧大了,汪太監肯定會來相助吧?”

    “應該吧。”

    “什麽叫‘應該’?難道……難道你事先沒通知汪太監?”袁茂大吃一驚。

    “我又不住在宮裏,哪能想見就見?上回見汪直,還是你幫我傳的話。”

    這回三人全都大吃一驚,樊大堅、賴望喜同時站了起來。

    “你不是有一個兄弟在給汪太監做事嗎?”袁茂問。

    “你是說石桂大?自從給義父送葬之後,我們再沒有見過麵,我連他住在哪都不知道。”

    三人同時逼近,還是袁茂發問:“那你憑什麽確信汪太監一定會救咱們?”

    “就憑這個。”胡桂揚臉上帶著神秘的笑容,從懷中取出一隻小巧的木匣。

    木匣很舊了,而且缺少一角,露出裏麵層層疊疊的複雜結構。

    袁茂認得這肯定是天機術的物品,驚訝地問:“你從哪找來的?”

    “己房的角落裏,你們打掃的時候我藏在身上。它已經不能用了,但我敢保證,汪直會對它感興趣。”

    “可是……汪太監根本不知道這件事吧?”

    胡桂揚仍然坐在地上,抬頭道:“如果汪直非得等我通知,才能知曉南司發生的事情,那他就不值得依賴,咱們隻好坐在這裏等死。如果汪直真有本事,那他寧可與梁芳撕破臉,也要救我出去,還會給我爭取到不小的權力。”

    對胡桂揚,三人已經驚訝不起來了,陸續坐下,甚至躺下,抱著等死之心,期盼奇跡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