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蠢貨湊堆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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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五蟲每次自我介紹時都要解釋一句,“蟲子的蟲,我就是一條不起眼的小蟲。大爺上車,慢著點兒。去哪兒?通州,好咧。”

    今天來的客人比較特別,不等他開口,對方先來一句:“張五臣?”

    這個名字讓張五蟲心裏咯噔一聲,臉色立刻變了,鐵塔似的一個漢子,頓時矮下去半頭,“客官……從哪聽說這個名字的?”

    “拉我們去神木廠胡同。”

    “那是南城外……客官可是公差?”張五蟲一定要問個明白。

    “我姓胡,叫胡桂揚。放心,今天不是來抓你的,就是要坐趟你的車。”

    尋找張五臣就是胡桂揚向汪直尋求的幫助,汪直根本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但是派人稍一詢問就打聽到了此人的下落,效率之高,是胡桂揚苦尋十日也比不了的。

    “隻是坐車?”張五蟲不太相信。

    “有時間的話,還想跟你聊聊,你要是願意,可以現在就聊。”

    周圍都是等活兒的同行,張五蟲絕不想在這裏與幾名陌生人談起往事,“上車吧。”

    胡桂揚和袁茂跳上車,張五蟲呆呆地站了一會,到前麵駕車,一路上心事重重,過城門時險些衝撞了官兵,挨了一頓訓斥。

    到了神木廠大街,張五蟲扭身向車廂裏問道:“到了,停在哪?”

    “火神廟。”

    車停下之後,袁茂下車,徑去找人,胡桂揚邀請車夫上來交談。

    張五蟲一腿支地,一腿上車,半個屁股坐下,不等對方開口,先搶著解釋:“你是錦衣衛吧?跟你說,自從十年前出獄之後,我一直靠趕車為生,偶爾喝頓小酒兒,跟從前的朋友一點往來都沒有。”

    “從前的朋友?”胡桂揚沒穿官服,瓦楞帽、青布衣衫,與普通百姓無異。

    “就是那個……梁鐵公。”這個名字對張五蟲就像是一句咒語,他一下子顯得蒼老許多。

    “跟我聊聊這個梁鐵公吧。”

    “你真是錦衣衛?”

    胡桂揚點點頭。

    “可我已經跟你們說過許多次了,自從被抓之後,我再也沒見過他,已經二十年了吧,真的,我連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張五蟲言辭懇切,希望能取得對方的信任。

    “我就是想了解從前的梁鐵公,你跟他合作過一段時間,說說你的印象,梁鐵公是個什麽樣的人?性格、為人、想法這一類的。”

    張五蟲非常驚訝,他在錦衣衛獄裏待了近十年,受過多次拷問,卻從來沒有人提過這樣的問題。

    “二十年,我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正好,我就要你對他最深的印象。”

    張五蟲沒法再拒絕,想了一會,說:“他是個了不起的騙子,當初說過什麽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隻記得自己被他說得五迷三道,隻要是他讓做的事情,我從不拒絕,就連殺人這種事情都變得平淡無奇……”

    張五蟲打了一個哆嗦,他現在是一名再普通不過的車夫,對從前的自己感到陌生而恐懼。

    “這是梁鐵公的本事,還有呢?”

    “他……交往極廣,什麽人都認識,隻要是件東西,哪怕是個剛出生的孩子,他都能在一兩天內找到買主,但他從來不給我介紹,我隻知道他帶走東西,然後帶回銀子。”

    “嗯,你知道他會武功嗎?”

    “武功?不可能,梁鐵公身子弱,一點不像高人,所以才要找我當傀儡。”張五蟲挺直腰板,即使老了,也剩幾分氣勢。

    “法術呢?”

    “那他會的不少,都是騙人的,我學過一些,套路都一樣:先打聽哪家有糾紛,然後找到其中一方,以利誘之,再後就是派我出馬,有人暗中相助,我的法術看上去就會特別真,成功除妖之後,領取一大筆銀子。可是銀子來得快,去得也快,他總說要用於結交朋友、打聽消息,隻肯分給我一點兒……”

    何百萬的本事越來越大,甚至插手皇宮裏的“糾紛”,胡桂揚不由得心生敬佩,就連他也被何百萬迷惑過,以為那隻是一名迷信鬼神的普通算命先生。

    “差不多就是這些。”張五蟲長歎一聲,他實在不願意回憶往事,對梁鐵公,他是既憎恨,又羨慕,忍不住問道:“你在找他的下落?”

    “嗯。”胡桂揚掏出一塊銀子,遠遠多於車錢,放在車廂上,用手一撐,跳了出去。

    張五蟲立刻將銀子抓在手中,換上純熟的笑臉,“謝大爺的賞。”

    張五蟲走出兩步,又轉回來,“或許是我多嘴,但我覺得,想找梁鐵公,就去有糾紛的地方,打得越厲害、越熱鬧,越可能有他摻和。”

    “謝謝,你的提醒很有幫助。”胡桂揚笑道。

    這個人一點不像錦衣衛,張五蟲膽子大了一些,“如果你能抓到梁鐵公……算了,我是什麽人?早該將他忘得幹幹淨淨。”

    “我可以替你帶句話。”

    張五蟲一愣,呆呆地站了一會,說:“那就麻煩胡大爺告訴他……告訴他……張五娃記得他梁石蛋兒。”

    張五蟲趕車走了,渾身前所未有地輕鬆。

    “梁石彈兒。”胡桂揚念叨這個名,忍不住笑了。

    袁茂從火神廟裏走出來,“他們又換地方了,跟我來。”

    在神木廠大街另一條小巷裏,袁茂帶著胡桂揚進了一戶人家。

    年輕的長老鄧海升住在這裏,見到來客並沒有驚訝,請進屋子裏,倒上茶水,“我真是個蠢貨,整個五行教裏,就沒有一個聰明人,竟然被一個算命先生耍得團團轉,唉。”

    五行教屬於秘密教派,但是從來不與朝廷對抗,因此多年來不受打擊。五位教主,或者叫“把頭兒”,去年被妖狐暗殺,使得五行教陷入混亂,猜疑不斷,再加上何百萬巧妙的煽風點火,他們無意中成為“妖狐”的幫凶,正是他們不斷傳遞的信息,使得宮裏越發確信所謂的“祖神之子”確有其事。

    胡桂揚來這裏不是為了安慰鄧海升,“你們的確挺蠢。”

    鄧海升看著胡桂揚。

    “我也挺蠢,明知他是義父的仇人,竟然連抓他的想法都沒有。”胡桂揚笑著歎了口氣,“還能怎麽辦呢?蠢貨隻好湊一堆,看看能否鬥過聰明人。”

    鄧海升大笑,“有理,來,以茶代酒,蠢貨敬蠢貨一杯。”

    三人都喝了口茶水,鄧海升正色道:“五行教悔恨莫及,隻要能抓住何百萬,我們願意全力配合。不過醜話說在前頭,胡校尉此前也看到了,我們五行教人數雖多,大都是工匠出身,沒什麽高手。”

    “你就是高手啊。”胡桂揚笑道。

    “我?”鄧海升苦笑著搖頭,“別開玩笑了,要說拳腳棍棒,我的確會幾下,可是碰到聞氏那樣的高手,我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你是造火藥的高手,當初在趙宅的那一下,引起多大轟動。”

    鄧海升臉紅了,那次爆炸正是他對何百萬最大的幫助,令胡桂揚越發受到關注,也讓“祖神之子”愈顯真實可信。

    “那有什麽用?我總不能埋好火藥,等著聞氏高手上門。”

    “你對鳥銃了解多嗎?”胡桂揚問。

    “火藥造出來主要就是給銃炮用的,我對鳥銃有一些了解,怎麽了?”

    “我想請你幫忙改進鳥銃,讓它射得更遠、威力更大。”

    鄧海升呆呆地不知如何回答。

    坐在一邊的袁茂興奮地插口道:“聞氏高手所依仗的不過是器械,鳥銃也是器械,使用得當,未必就弱於他們的天機術。”

    鄧海升心中冒出無數個念頭,一個比一個不可思議,突然站起來,在桌子上一拍,“你不是蠢貨,你是聰明人。”

    胡桂揚笑納,袁茂解釋道:“其實這是我們幾個人一塊商量出來的主意。”

    鄧海升來回走了幾趟,止步道:“隻憑我一個人不行,還得找太白教、神木教的人幫忙。他們現在也對何百萬恨之入骨,而且害怕聞氏高手再來殺人,我去找人,肯定沒問題。”

    “最好不過,西廠願意提供一塊地方,供你們使用。”

    鄧海升不停點頭。

    “還有一件事,五行教對京畿一帶了解多嗎?”

    “什麽意思?”鄧海升還在想著鳥銃的事情,沒聽懂胡桂揚的話。

    “京畿有些地方官府管不到,或者管得不嚴,其間必有豪傑或是匪徒聚集。”

    “你覺得何百萬藏身其中?”

    “有可能。”

    鄧海升搖頭,“抱歉,五行教信徒依城而生,與外麵的江湖好漢接觸極少。”

    “非常道的沈乾元呢?”

    “我可以幫你問問,但是別抱太大希望。”

    “嗯,總之有消息就告訴我。對了——”胡桂揚也站起身,告辭之前打算再問一句話,“你們還當我是火神傳人嗎?”

    鄧海升顯得有些尷尬,卻沒有馬上否認,“再看看,再看看,這件事情比較蹊蹺,一時半會說不清楚。”

    胡桂揚告辭,多半天下來,他問清一件事、促成一件事,感覺非常不錯。

    傍晚時分,胡桂揚回到家裏,隻見蔣二皮、鄭三渾正在院子裏逗狗玩,“你倆怎麽進來的?我記得鎖門了。”

    蔣二皮笑道:“是老三,他學過一點兒開鎖的手藝。”

    鄭三渾馬上道:“二哥讓我開的,鎖還是好的,一點沒壞。”

    “你兩來幹嘛?”胡桂揚心情好,沒太在意,反正家裏也沒什麽需要保密的東西。

    “我們哥倆兒不是一直在各家春院打聽消息嘛,還真聽說一件怪事。”

    “說吧。”

    蔣二皮、鄭三渾隻是笑。

    胡桂揚道:“我現在同時給錦衣衛和西廠做事,你們是想一事一結呢,還是今後就跟著我,按月領俸。”

    鄭三渾想要一事一結,蔣二皮卻已提前道:“按月領俸最好。”

    “我可沒說同意,先要看看你們是不是真有本事。”

    “嗬嗬,桂揚老兄,你可真會給錦衣衛和西廠省錢,好吧,我先說一條:就是前天,本司胡同來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有多奇怪?”

    “是個女扮男裝的客人,而且身手不凡,兩三個爺們兒近不了身,你說奇怪不奇怪?”

    胡桂揚確實覺得奇怪,一下子想到了何三姐兒,能殺死聞不見的她,乃是超出他預料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