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道一咳著血笑出聲，將染血的硨磲手釧套回她腕間：“答應頌宜的事。咳咳。何時食言過？“
    江錦昭倚著洞壁看兩人剪影，忽然明白妹妹為何重生後性情大變。他摸索著解下腰間玉墜——那是江頌宜七歲時送他的拜師禮，墜角還刻著歪扭的“昭“字。
    暴雨漸歇時，遠處傳來玄鐵騎的馬蹄聲。江頌宜攥著太子的手突然鬆開，轉身又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樣。她將藥瓶拋給江錦昭：“別死在外頭給侯府丟人。“
    江錦昭接住藥瓶時，瞥見瓶底刻著小小的“宜“字——這是妹妹及笄那年，他隨手從藥鋪買的傷藥。瓶身溫熱，仿佛還殘留著她掌心的溫度。
    “哥。“江頌宜突然開口。她背對著他整理箭囊，聲音輕得像幻覺：“你的字。太醜了。“
    江錦昭猛地攥緊藥瓶。前世他在妹妹靈前燒掉的《女誡》裏，夾著張未送出的信箋，開頭便是這句“哥的字太醜“。雨後的陽光刺得他眼眶發酸，恍惚看見十五歲的江頌宜趴在窗邊，笑他謄寫的策論像鬼畫符。
    ……
    暴雨抽打著林間枝葉，江頌宜攥著韁繩的手指節發白。她回頭瞥見兄長與太子同乘一騎的畫麵，胭脂馬煩躁地打了個響鼻。
    “駕！“她突然揚鞭疾馳，馬蹄濺起的泥水糊了江錦昭半身。辛夷道一抬袖替他遮擋時，望見前方少女繃直的脊背——像極了前世城牆上挽弓的背影。
    繞了三圈樺樹林後，江頌宜猛地勒馬。胭脂前蹄揚起踢碎水窪，她轉頭時發間玉簪險些甩落：“殿下可記得來路？“
    辛夷道一拂去睫上雨珠：“方才不是你帶路？“
    “我。“江頌宜耳尖泛紅，摸出腰間龜甲正要占卜，忽聽江錦昭虛弱開口：“往西三百步有處山洞。“
    “要你多嘴！“她瞪了兄長一眼，卻調轉馬頭。辛夷道一望著她發梢滴落的水珠，恍惚又見前世雪夜，小姑娘攥著卦盤迷路時的模樣。
    山洞石壁爬滿青苔，辛夷道一抖開火折子的動作驚飛了蝙蝠。江頌宜蹲身拾柴，濕透的裙裾拖出蜿蜒水痕。火光騰起時，她瞥見兄長掌心外翻的皮肉，倒刺箭鏃在血肉中泛著冷光。
    “四皇子豢養的死士最愛用倒鉤箭。“她突然開口，匕首在火上烤得通紅，“去年秋獵，禮部侍郎就是這麽廢了右手。“
    江錦昭聞言一顫，冷汗混著雨水滑進衣領。前世妹妹替他擋箭時，是否也這般疼？他望著躍動的火苗，忽然聽見清脆的“哢嚓“聲——江頌宜竟徒手折斷了箭杆。
    “按住了。“辛夷道一突然扣住他手腕，力道大得驚人。江錦昭尚未反應，滾燙的刀尖已挑開皮肉。劇痛竄上腦仁的刹那，他看見妹妹鬢角細密的汗珠——原來她也在緊張。
    腐肉焦糊味彌漫山洞。江頌宜扔開匕首時，指尖還在發抖。前世她剖開師父胸膛取毒箭時都不曾手抖，此刻卻險些握不住刀。
    “軍中醫官的手法。“辛夷道一撕下衣擺包紮傷口，“江姑娘從何處習得？“
    “夢裏。“江頌宜將染血的帕子扔進火堆。前世師父中箭那夜，她也是這般顫抖著剜出毒箭。火舌吞噬錦帕的瞬間，她仿佛又看見師父嘔出的黑血。
    江錦昭盯著包紮齊整的右手，忽然想起去年上元節。妹妹被熱油燙傷時，他正給江玉窈挑珠釵，隨手扔了瓶藥膏便走。如今這傷口，倒像是遲來的報應。
    “刺客是衝孤來的。“辛夷道一撥弄著火堆，火星子濺上衣擺，“四哥上月私鑄的兵器。“
    “在鶴鳴山。“江頌宜接口，從箭囊抽出一支金翎箭，“箭簇上的徽記，是工部去年特製的。“箭身映出她冷冽的眉眼，“明日早朝，這箭就會插在四皇子案頭。“
    江錦昭倒吸涼氣。他忽然明白妹妹重生後為何獨善太子——這般殺伐果決的性子，與溫潤如玉的儲君倒是絕配。
    洞外驚雷炸響，江頌宜突然起身：“我去尋些草藥。“她抓起鬥笠衝進雨幕，胭脂馬嘶鳴著追去。辛夷道一望著她消失在雨簾中的背影，指尖撫過袖中暗袋——裏頭藏著支淬毒的袖箭。
    “殿下早就料到有刺殺？“江錦昭突然發問。他注意到太子中衣下隱約的軟甲，那是用西域金絲織就的寶甲。
    辛夷道一輕笑，將烤幹的披風扔給他：“江姑娘說孤有血光之災。“火光映亮他眉間朱砂痣，“她說四哥今夜會丟隻眼睛。“
    暴雨聲中，江錦昭聽見妹妹的心聲：【顧哲淵該得手了。】他望向洞外漆黑的山林，忽然慶幸自己重生後尚未站隊——這盤棋，早被江頌宜布成了死局。
    江頌宜回來時，裙擺沾滿泥漿，懷裏卻護著株完好的三七。她搗藥時，辛夷道一突然握住她手腕：“方才為何故意迷路？“
    “我。“江頌宜怔住。前世師父總說她是個路癡，重生後她苦記地形，方才卻是故意繞圈——隻為多聽會兒他的心跳。
    “雨大傷身。“辛夷道一解下大氅裹住她，“睡會兒吧。“他嗓音溫柔如初雪，江頌宜卻嗅到淡淡的血腥氣。火光搖曳中，她瞥見他後背洇開的暗紅——滾落山崖時，他竟用身體墊住了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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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錦昭望著相互依偎的兩人，忽然明白妹妹執著的原因。他摸索著解下腰間玉墜，輕輕放在江頌宜身側。墜角刻著的“昭“字已模糊不清，就像他們兄妹前世的緣分。
    五更天時，玄鐵騎的火把照亮山洞。江頌宜睜開眼，發現身上蓋著太子的披風。她慌忙起身，卻見辛夷道一正在洞外與父親低語。晨光中，他後背的傷已然包紮妥當，雪色繃帶刺得她眼眶發酸。
    “該回營了。“辛夷道一回眸淺笑，蒼白的臉被朝陽鍍上金邊。江頌宜攥緊掌心的硨磲手釧，忽然聽見遙遠的前世傳來喪鍾——這一次，鍾聲化作了凱旋的號角。
    江頌宜捏著鑷子的手穩如磐石，箭鏃離肉的瞬間，江錦昭額角青筋暴起。血珠濺上她袖口繡的海棠花，倒像新添了朵紅梅。
    “忍著。“她拔開青瓷瓶塞，冰涼的藥膏覆上翻卷的皮肉。江錦昭盯著妹妹低垂的睫毛，忽然想起去年她給受傷的胭脂馬上藥時，也是這般專注神情。
    辛夷道一撥弄著火堆，火星子劈啪爆開。他瞥見江頌宜鬢角細汗，袖中手指蜷了蜷——前世她替他剜箭毒時，曾說過這玉露膏要配三更的露水。
    “一千兩。“江頌宜突然晃了晃藥瓶，“祛疤聖品，童叟無欺。“
    江錦昭尚未開口，辛夷道一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火光映得他耳尖發紅——去年江頌宜熬這藥時，分明說過三兩銀子能熬一鍋。
    “太子殿下可是染了風寒？“江頌宜挑眉，指尖在藥瓶上輕叩，“臣女這還有止咳丸。“
    “不必！“辛夷道一掩唇，“孤覺得這藥。物超所值。“
    江錦昭望著兩人眉來眼去，忽然摸向腰間荷包：“明日便差人送銀票到聽雨軒。“他故意加重最後三字，那是江玉窈從前住的院子。
    “現銀也行。“江頌宜將藥瓶拋給他，“省得我瞧見江家的馬車反胃。“她轉身撥弄火堆，躍動的火光將側臉鍍上金邊，恍若前世在煉丹房熬藥的模樣。
    暴雨拍打洞口的聲響漸弱，遠處傳來玄鐵騎的馬蹄聲。江頌宜突然拽過兄長右手，蘸著血在帕子上拓下箭簇徽記：“工部去年特製的狼頭紋，四皇子府上親衛專用。“
    辛夷道一拾起染血的箭杆：“明日早朝，這箭會插在四哥案頭。“他指尖撫過狼眼刻痕，想起去年秋獵時，這支箭本該射穿自己的咽喉。
    大營內，炭火將麋鹿烤得滋滋冒油。永定侯舉著鹿腿仰頭灌酒，琥珀酒液順著胡須往下淌：“諸位可知這鹿角有多難取？“他踩著案幾比劃，“那畜生躥得比箭還快！“
    戶部尚書撚著山羊須冷笑：“令嬡倒是比令郎出息。“話音未落，帳外忽然傳來喧嘩。小太監跌跌撞撞撲進來：“陛下！太子殿下遇刺！“
    永定侯手中酒盞“當啷“落地。他瞥見女兒渾身濕透闖進大帳，發間還粘著枯葉，身後跟著麵色蒼白的太子與血跡斑斑的長子。
    “父皇！“辛夷道一呈上染血的箭矢，“兒臣幸得永定侯府兩位公子相救。“他特意加重“兩位“二字，餘光瞥見江頌宜正偷偷往父親身後躲。
    皇帝撫著箭杆上的狼頭紋，眼底寒光乍現：“好個狼子野心！“他突然看向永定侯，“江卿養的好兒女！該賞！“
    江鼎廉單膝跪地，鎧甲撞出鏗鏘之聲：“臣惶恐！太子洪福齊天，小女不過是湊巧。“
    “湊巧獵得祥瑞，又湊巧救了儲君？“皇帝大笑打斷，“傳旨！嘉慶縣主晉封郡主，賜金絲軟甲！“
    群臣嘩然。江頌宜伏地謝恩時，聽見父親壓抑的抽氣聲——那軟甲是西域貢品，整個大魏僅有三件。她抬眸正撞上太子含笑的眼睛，恍惚又見前世城牆上，他隔著箭雨望來的最後一眼。
    宴席散時，永定侯拎著女兒後領往營帳拖：“能耐了啊？學會獨闖龍潭了？“他瞥見女兒袖口血跡，嗓門陡然拔高，“受傷了？！“
    “爹！“江頌宜突然撲進他懷裏，“女兒想吃糖蒸酥酪。“她甕聲甕氣的語調，與七歲走失那日一模一樣。江鼎廉高舉的手僵在半空，最終輕輕落在她發頂：“明日就讓你哥去買。“
    話音戛然而止。父子倆同時望向帳外——江錦昭正舉著裹成粽子的右手，笨拙地給太子斟茶。月光將三人影子投在帳布上，竟隱約拚出個“家“字。
    ……
    炭火將麋鹿烤得金黃流油，永定侯舉著酒盞滿場轉悠：“諸位瞧這鹿角！“他手指在頭頂比劃出誇張的弧度，“得虧我兒箭法如神，要換作犬子。“話沒說完就被皇帝打斷：“江卿！“
    太監捧著鎏金托盤碎步上前，鹿腿還冒著熱氣。江鼎廉接過來啃得滿嘴油光：“謝陛下賞！“他故意嚼得吧唧響，“這祥瑞之肉果真不同凡響，臣得給閨女留半隻。“
    皇帝揉著太陽穴擺手，帳外忽然傳來喧嘩。二皇子辛夷巍拎著個竹籠進來，籠中紅腹錦雞耷拉著腦袋，彩羽沾滿泥漿。他身後跟著的戚英雄滿臉得意，活像鬥勝的公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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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臣獻鳳凰於父皇！“辛夷巍掀開籠布，錦雞突然撲棱翅膀，甩了皇帝一臉泥點子。奉王世子肩頭的綠鸚鵡撲棱著學舌：“落湯雞！落湯雞！“
    楊為民撚著山羊須起身：“《山海經》有載，鳳凰首文曰德，翼文曰順。“他踱步到籠前，“二殿下這雞。“尾音拖得老長，帳內響起此起彼伏的憋笑聲。
    辛夷巍漲紅了臉：“今日林中百鳥朝鳳，諸位都親眼所見！“他拽過戚英雄，“戚將軍可作證！“
    “末將確實聽見有人喊鳳凰。“戚英雄抱拳時，腕甲磕得叮當響。他朝蘇盛使眼色，後者卻慢悠悠撕著鹿肉：“臣追獵時崴了腳，什麽都沒瞧見。“
    江奕桓突然起身，玄鐵護腕撞在案幾上：“末將倒見著隻禿毛野雞，被二十餘人追得撞樹。“他指尖沾酒在案上畫了隻歪脖子雞，“與二殿下這隻倒是神似。“
    綠鸚鵡撲棱著落到案邊，歪頭瞅了瞅墨跡：“神似！神似！“辛夷巍氣得指尖發顫，籠中錦雞突然“咯“地慘叫——竟是嚇出了泡稀屎。
    皇帝捏著鼻子擺手：“抬下去抬下去！“兩個小太監憋著笑去接籠子，錦雞撲騰著又甩出幾滴黃白之物。奉王世子笑得打跌，腰間玉佩穗子纏住了鸚鵡腳鏈。
    “慢著！“辛夷巍突然抽劍劈開籠子，拎著雞脖子高舉，“父皇細看這尾羽！“三根沾著糞漬的彩羽在燭火下泛著微光，“此乃鳳翎！“
    楊為民湊近嗅了嗅，捏著鼻子後退：“臣隻聞見雞屎味。“帳內頓時哄堂大笑，幾個武將笑得酒水噴濺。永定侯趁機又撕了塊鹿肉，油手在江奕桓鎧甲上蹭了蹭。
    皇帝揉著笑出淚花的眼：“老二有心了。“他示意太監端上碗鹿肉，“賞你碗祥瑞肉，補補眼力。“
    辛夷巍盯著碗中鹿肉，忽然瞥見角落裏的江頌宜。少女正用銀刀雕著鹿角，時不時與太子低語。他猛地摔了酒盞：“父皇！兒臣要請欽天監驗明正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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