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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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下青禾的手指在泛黃的紙頁上顫抖。台燈昏黃的光暈裏,鋼筆字洇開的墨跡像凝固的血珠。祖母清秀的日文記述正在紙頁上流淌,突然被陰影覆蓋——老管家陳伯佝僂的身影立在門邊,布滿老年斑的手掌按在紫檀木鎮紙上。
“小少爺在看夫人的日記啊。“陳伯的吳儂軟語裹著窗外雨聲,“這冊子老爺子找了好些年......“
青禾後頸一涼,日記裏滑落的照片飄到膝頭。1956年穿將校呢的祖母身旁站著麵容清臒的年輕人,竟與姑媽書房裏那張1938年的宋雨村烈士遺照有七分相似。
“這是段安國同誌,1956年調到夫人身邊的警衛參謀。“陳伯枯枝般的手指撫過照片,“朝鮮戰場下來的烈士遺孤,夫人總說在他身上......“老人喉結突然滾動,“看見故人影子。“
青禾指尖猛地一顫,照片邊緣在膝頭割出紅痕。陳伯渾濁的瞳孔泛起異光:“五六年台風天,劉司令在碼頭抗災,回頭就看見段參謀撐著油紙傘,半幅軍裝都淋透了罩在夫人肩上。“
琉璃鎮紙突然被重重一拍,驚得窗外芭蕉葉雨珠簌簌滾落。青禾這才發現鎮紙紋路裏蜿蜒的暗紅並非琉璃花紋,而是幹涸的血跡。
“老爺子摔了望遠鏡,鏡片紮進掌心都不覺疼。“陳伯突然挺直佝僂的背,用山東口音模仿劉司令暴喝:“查那個小白臉!查他三代!“旋即又坍縮回吳語:“可段參謀檔案清白得很——父親段誌勇是四野老兵,平津戰役犧牲的。“
青禾攥緊照片邊緣,指節泛白。窗外驚雷炸響,玻璃上投下扭曲的樹影,恰似當年傘骨的倒影。陳伯的聲音在雨聲間隙裏,愈發沙啞:“夫人心裏明白,老爺這猜忌一旦起了,就沒個完。為了護住段同誌,她找了個由頭,托人把段同誌調到了軍分區。”
老人枯瘦的手指,突然痙攣般抓住琉璃鎮紙,指節泛白。“段同誌調去軍分區那天,夫人把思語小姐生父生前一直用的鋼筆,別在他胸前。” 陳伯喉間發出古怪的咕噥聲,“段同誌紅著眼,欲言又止。他才二十歲,哪能明白,活人永遠爭不過死人。”
窗外一道閃電劃過,照亮老管家溝壑縱橫的臉。青禾這才發現,老人左耳缺了一小塊耳垂,疤痕像是被什麽利器削去的。
“後來,也不知是巧合,還是有人故意安排。新來的高警衛員一報到,所有人都驚住了。” 陳伯的指甲摳進鎮紙的血紋,“這孩子眉眼有七八分像段同誌,連翻文件的習慣都一樣,活脫脫像夫人記憶裏早已經犧牲的亡夫。夫人當場就失了態,要知道,夫人向來喜怒不形於色。”
雨點劈裏啪啦地敲打窗欞,陳伯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痰液裏帶著鐵鏽味:“段同誌到了軍分區,憋著一股勁,沒幾年就升到了政委。後來響應號召去地方支左,在當地一所學校,遇見了一個女學生。第一眼看到那姑娘,段同誌整個人都愣在原地。旁人都說,這女學生…… 咳咳…… 和夫人有七八分相似。後來,他就娶了那女學生。”
雨勢越來越急,簷角銅鈴在風中亂撞。陳伯的聲音忽然壓低,像在講述什麽禁忌之事:“誰能想到,1965 年,他帶著軍管會殺回大院,段政委突然檢舉夫人裏通外國。信裏字字句句,都揪著夫人當年留日的過往。” 青禾渾身一震,眼中滿是震驚。
突然一道閃電劈亮走廊,青禾在刹那的慘白中,看見陳伯鬆弛的眼皮下,滲出渾濁的淚:“當時老爺已經被隔離審查了,可聽說這事之後,還是暴跳如雷,立馬打了報告和夫人離婚。離婚後沒多久,老爺結束審查,不僅調到西南軍區,還升了職,軍銜也更高了。夫人這邊,離婚報告批下來那天,吞了整瓶阿米妥鈉,好在審查人員發現及時,把她送去了醫院。”
老管家喉間的痰音,突然變成尖銳的嗤笑,缺角的耳垂在閃電中泛著青紫:“可誰又能想到,1972 年尼克鬆訪華,前腳剛走,老爺就托人往五七幹校捎了盒杏仁糖。聽說夫人年輕時就愛吃甜,剛結婚那會,老爺一有空就去上海給她買霞飛路的杏仁糖。”
雨幕在玻璃上蜿蜒成河,老管家陳伯的咳嗽聲漸緩,喉間那聲尖銳的嗤笑,在驚雷的餘韻裏,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小少爺,你祖母命硬,熬過了那些日子。尼克鬆訪華後,風向變了,上頭結束了對她的審查,調任南方,成了省委書記。老爺那邊,也托了不少關係,很快就遞上複婚申請。”
雨聲中傳來瓷器碎裂般的冷笑,青禾這才發現,是陳伯在嗤笑:“所有人都說,這是老爺運作的結果,畢竟那時候……” 他渾濁的眼珠轉向窗外交錯的雨絲,“畢竟那時候老爺已經是西南軍區副司令員了。”
驚雷炸響的刹那,陳伯枯瘦的手掌突然扣住青禾手腕:“複婚之後,老爺仍在西南軍區任職,祖母則住在南方省委大院。雖說相隔千裏,二人書信往來從未斷過。” 陳伯枯瘦如柴的手指,輕輕撫過琉璃鎮紙,幹涸的血跡在昏黃燈光下,透著隱隱暗紅。“可我心裏清楚,夫人心裏一直有個結。每次收到老爺的信,她都會盯著信紙看很久,眼神裏滿是複雜的情緒。”
窗外的雨勢漸漸變小,老管家陳伯的手指從琉璃鎮紙上滑落,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小少爺,自複婚之後,他倆一直靠書信聯係,再沒見過麵。夫人忙著南方的工作,老爺也被軍區的事務纏住了。”
青禾的目光在昏暗的燈光下愈發凝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日記泛黃的紙頁。“後來呢?”
“後來……” 陳伯的聲音突然沙啞得厲害,像是被什麽哽住了喉嚨,“夫人走的時候,老爺第一時間從西南趕了過來。追悼會上,我瞧見他的手一直在抖,眼眶深陷,頭發全白了。”
雨打在屋簷上的聲音漸漸停歇,隻有偶爾的雨滴聲,在靜謐的老宅裏格外清晰。“那天,除了老爺,還有兩個女人也來了。一個是思語小姐,另一個,聽說是位日本投資商,叫大島直子。” 陳伯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複雜的光,“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是大島直子女士的孩子,是夫人的後人。你和你母親太像了。”
青禾的心猛地一緊,母親從未跟他提過這事。但他記得,家裏沒破產前,母親確實在華做過生意。“陳伯,這些事,你怎麽記得這麽清楚?”
老管家的目光越過青禾,望向窗外被雨水洗刷過的庭院,像是陷入了遙遠的回憶。“小少爺,有些事,一旦刻進骨頭裏,就一輩子都忘不掉。我在這老宅裏待了大半輩子,見證了劉家的興衰,這些事,我怎能忘?”
老宅裏彌漫著陳舊的氣息,混著雨後泥土的芬芳。青禾突然覺得,這個雨夜揭開的,不隻是家族的秘密,更是一段被歲月塵封的愛恨情仇。他的手指再次觸碰到照片上祖母的麵容,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窗外,月光透過雲層灑在老宅的屋簷上,給這座古老的建築披上了一層銀紗。青禾站起身來,將日記和照片小心收好。“陳伯,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老管家顫巍巍地起身,枯瘦的手掌拍了拍青禾的肩膀。“小少爺,有些事,知道了就好。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青禾走出房間,回頭望去,陳伯的身影在長廊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孤獨。雨過天晴,空氣中彌漫著清新的氣息,可青禾的心中,卻久久不能平靜。
翌日清晨,陽光穿過老宅雕花的窗欞,在地麵上勾勒出斑駁的光影。竹下青禾還未從昨夜的震撼中完全緩過神來,姑媽劉思語便神色匆匆地踏入了他的房間。
“青禾,” 姑媽眉頭緊鎖,手中的機票被捏得皺巴巴的,“公司那邊突發緊急狀況,我必須立刻趕回美國。後天就是我生父宋雨村烈士遺體的追悼會,隻能麻煩你代我帶著索菲亞出席了。” 說著,姑媽從隨身的包裏取出一個精致的文件夾,“這裏麵是當年新四軍軍長出具的烈士證明和我生父當年留給我們兄妹的玉佩,到時候或許用得上。”
追悼會當天,陰沉的天空飄著細雨,給這座肅穆的陵園蒙上了一層更加凝重的氛圍,陰沉的天空飄著細雨,花崗岩紀念碑上的紅五星被雨水洗得發亮。竹下青禾捧著白菊望向遺像——二十歲的宋雨村劍眉星目,與姑媽珍藏的戰地結婚照裏穿著新四軍軍裝的青年重合。儀式結束後,人群漸漸散去,青禾和索菲亞走向一群神色凝重的長輩,一位身形佝僂但腰杆筆直的老人,正是宋雨村的堂弟宋明山。他目光審視地在兩人身上打量,率先開口:“你們倆孩子,是……?”
索菲亞聲音略帶顫抖:“宋爺爺,我是宋雨村的外孫女索菲亞?摩根,這是我表哥竹下青禾。我媽媽本要趕來,可公司突發急事回美國了,讓我們替她參加追悼會。”
宋明山身後一位白發蒼蒼的婦女忍不住插話:“我們從來沒聽說堂哥結過婚、有了後人。這麽多年,音信全無,要不是政府告知遺體被發現,我們都不知道他已經犧牲了……”
索菲亞眼眶瞬間紅了,青禾見狀,急忙從包裏拿出母親提前準備的信物和泛黃照片。照片裏,宋雨村和林惠在漢口新四軍集結根據地,笑容燦爛。“爺爺,這是我外祖母林惠,1938 年 1 月,他們在漢口結為夫妻,後來外祖父犧牲,外祖母去了美國,生下了我媽媽。”
宋家人接過照片,圍在一起仔細端詳,久久沉默。宋明山輕輕摩挲照片,長歎一聲:“時間過得太快,沒想到堂哥竟有了這麽大的後代。孩子,都是一家人,等忙完這陣,回湖南老家看看,祖墳也該讓你們祭拜了。”
這時,青禾感覺背後有人輕拍。轉身看到一位身形瘦削的韓國老人,老人眼中閃爍著複雜光芒,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說:“年輕人,終於找到你了。” 接著從懷中掏出一塊散發奇異香味的犀牛香,遞到青禾手中。
青禾一臉疑惑:“這是……”
老人用朝鮮語急切說著,身旁翻譯解釋道:“金奶奶說這是她答應給林同誌找的香,有了這個香找不到家的人就可以回家了。”青禾摩挲著手中散發奇異香味的犀牛香,抬眼望向金奶奶,試圖從她布滿皺紋的臉上找尋更多答案,可老人隻是微笑著,用不太熟練的中文叮囑:“收好,它會派上用場。”
索菲亞此時已然緩過神來,粉色的指甲輕輕拉扯青禾的衣袖,眼眸中閃爍著期待的光芒:“表哥,咱們跟宋爺爺去湖南老家祭祖吧,也算是認祖歸宗。”
宋明山聽聞,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抬手輕輕拍了拍索菲亞的肩膀:“好孩子,就該回去看看。”
幾日後,一行人懷揣著對故土的憧憬與敬畏,踏上了湖南這片鍾靈毓秀的土地。老家的村莊仿若一顆隱匿在青山綠水懷抱中的明珠,錯落有致的白牆黑瓦屋舍,似歲月精心擺放的積木,與周邊景致相得益彰。田間地頭,泥土的芬芳裹挾著春日的暖陽,悠悠飄散,那是故鄉獨有的氣息,一下便勾起眾人心底深處最柔軟的鄉情。剛到村口,眾人的目光便被一戶人家門前的景象牢牢吸引。一座靈堂莊重地搭建著,白色的燈籠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發出細微的沙沙聲,仿若在低聲訴說著那些被歲月塵封的往事。
靈堂中央,一幅黑白遺像高懸,照片中的老人麵容和藹,眼中似仍含著對世間的眷戀。周圍擺放著花圈,素白的花朵散發著淡淡的哀傷。一位身著玄色道袍的道士,神色肅穆,宛如從古老畫卷中走出的人物。他口中念念有詞,那抑揚頓挫的語調,時而高亢,時而低沉,仿佛帶著神秘的力量,穿透陰陽兩界的壁壘。手中的桃木劍,隨著他的動作上下飛舞,寒光閃爍,在日光下劃出一道道淩厲的弧線,劍身係著的紅色絲帶,在風中烈烈作響,似在與無形的力量周旋、對話 。
索菲亞的好奇心瞬間被點燃,宛如一隻歡快的小鹿,蹦蹦跳跳地湊了過去。她那湛藍的眼眸中,興奮的光芒熠熠生輝,對眼前這充滿東方神秘色彩的場景,充滿了強烈的探索欲。青禾見狀,生怕她出意外,趕忙加快腳步緊緊跟上,神色間隱隱透露出一絲擔憂,不時警惕地掃視著周圍的環境。
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小聲議論起來:“這道士可神了,聽說能走陰,專門和死去的人通靈呢。” 這話如同漣漪一般,在人群裏輕輕散開,眾人紛紛點頭,眼神中滿是敬畏。索菲亞瞪大了眼睛,眼中滿是驚奇,她急切地轉頭看向青禾,那眼神裏寫滿了好奇,仿佛在詢問青禾這一切是否真實,又似乎在滿心期待著一場超乎想象的神秘體驗。遠處傳來嗩呐淒厲的長鳴,宋明山臉色驟變:“快走,陳家出煞了!“眾人慌忙避讓,隻見八個精壯漢子抬著漆黑棺木疾行而過,漫天紙錢被雨水打濕,粘在青禾的皮鞋上像蒼白的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