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二叔的穀風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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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排的同學似乎在示意什麽,夏曉天下意識轉頭看向窗外。
夏凝在教室靠後麵的窗戶外向他招手。
這是破天荒的事情,太反常了。夏凝初中畢業後就沒有回來過學校。按她的話說,她一來到學校就頭暈,看到老師就緊張。
夏曉天急忙舉手向老師示意,示意門口有人找他,老師看了他一眼,同意他出去了。
夏凝告訴夏曉天,二叔出了意外,被樹壓死了。
啊,夏曉天張大了嘴巴,怎麽可能,這意外也太突然了。說昨天走的,夏凝說家裏讓夏曉天回去,一起處理幫忙後事。
夏曉天找到班主任,大致說了一下家裏有急事,就急忙請假回去了。
農忙前,二叔找到父親商量想要打製一架穀風車。
夏曉天知道,二叔和父親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但隻要二叔遇到拿捏不準的事情還是會和父親商量。
穀風車,算是家家戶戶必備農具,使用率不高,但使用時間較為集中,但也沒必要每戶獨自備一架,一般是兩三家人共用一架,輪著用。但是偶爾會撞車,也算是不太方便,所以,家境殷實一些的人家,都會打算自家打一架穀風車。
稻穀收好了從田野擔回來,擔到曬穀坪攤開攤勻,隻要日頭夠大,兩天就可以曬幹,下一道工序穀風車就上場了,原木打製的穀風車外形就像一隻巨大的木牛,大嘴巴長在牛背上,把稻穀用籮筐從穀風車背上的大漏鬥慢慢喂進去,左手控製穀子的流量,右手快速地轉動穀風車的葉輪搖手,葉輪轉動扇出的風就會把稻穀中的碎葉等雜質和穀粒分離,幹幹淨淨的稻穀,就從漏鬥落到籮筐裏,完成了碾米前的一道工序,然後倒進穀倉儲存起來,曬幹的稻穀在穀倉放個三兩年是沒問題的,往年支援前線征糧的歲月,穀風車可派上了大用途,家家戶戶的穀風車吱呀吱呀地忙得很歡快而光榮。
二叔找父親合計打穀風車,父親就對二叔說,那就把上次的師徒請回來吧,手藝利索價格實在。二叔說可以,就和父親一起去了木匠正在打家具的雇主家裏,談好了,照例工錢三塊一天,一天管兩頓夥食,一架穀風車四天就做完,買一方的木材,剩的還能做幾個凳頭,簡單交流後就這定下來了。
夏曉天從小就聽聞街坊鄰居的說道,整個鎮,除了裁縫就數木匠吃香了,每天有做不完的活,一個師父一次隻帶一個徒弟,徒弟長期住在師父家裏,擔水做飯掃地喂豬每一樣髒活粗活都不能落下,沒有工錢不算,過年過節家裏還要孝敬師父,每逢節日雞鴨魚肉不斷從家裏搬到師父家,能不能學到真本事,就看師父心裏那杆秤還有學徒的悟性了,跟了師父三五年學不出來的情況也是有的,學無所成師父和徒弟不歡而散的情況也不少。這家師徒倒是很和諧,說是上一個徒弟出師了,就帶了新徒弟,新徒弟勤快手腳麻利,學得快,還嘴甜會說話,深得大家喜愛,在鄉鎮名聲很好。
父親同二叔一起,和木匠師父談好時間和價錢後,問題來了,二叔家沒現成的木料。買的木料的話大概要三十多四十元左右,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二叔靈機一動說,不然先向隔壁村的鄰居借用,日後再上山去伐些木料回來再給他還回去。這個主意很適合,因為新木料不能馬上做家具,會開裂變形,新木料要自然風幹一段時間才能做家具,風幹木料至少要一年半載,所以有些人家裏會存放一些木料,大多數是為了自用,一部分人家是為了不時之需賣錢補貼家用,也有少數人家是為了留到最後自己家老人百年後做棺木之用。
二叔找這些鄰居借木料,這算是神來之筆。
整個鄉鎮以森林覆蓋率高而遠近聞名,因木材資源豐富,青山綠水確實就是金山銀山,鄉鎮素有“金瀨源”之稱。離鄉鎮較遠有幾十個自然村落,村落旁邊原始森林鬱鬱蔥蔥古樹參天,這麽自然村的村民們靠山吃山,這些原始森林和樹木自然就成了他們的營生。
按地緣關係,自然村周圍的森林和樹木默認屬於村民的財物,所以自然村民就自然而然地看守著森林。
鄉鎮裏那些沒有森林的人,如果需要一些木料,就會走到更遠的地方,到那些遠得被認為無主的森林去伐木料。那些默認為無主的森林那就遠了,淩晨五六點出發,大概步行三、四小時,上午十點左右才能抵達目的地,把一棵大樹砍到,然後用刀斧劈成方料大約需要兩三個小時,吃完自帶的午餐,休息一陣開始返程,傍晚四五點才可到家。
通往森林的山路蜿蜒崎嶇,極其難以行走,一小時也就隻能行走兩公裏,這麽算來,往返至少是十幾公裏的路程。
伐木料非常人所能勝任,家裏需要打製家具的時候,就會上山伐取一些回來放置一段時間,等到完全風幹,就可以打家具了。而有些村民,他們除了種幾畝薄田就沒有別的營生,那些年輕力壯的後生們,就會專門幹起伐木料的生計,伐木料回來就賣給需要打製家具的人。打製的家具,以八仙桌、圓桌、菜櫥、大衣櫥、五鬥櫃、高低床、穀風車、穀倉等等為主。
打製家具依靠純手作,木匠的工具箱裏,各種工具不下幾十種,斧子、鋸子、墨鬥、刨刀、鑿刀、錘子、錐子、水平儀、卷尺、直尺、角尺把工具箱擺得眼花繚亂滿滿當當。誰家要做家具,就把木匠請來家,一個木匠帶一個徒弟,一人挑一個擔子,晃晃悠悠地就來了。一天大約就是兩三塊的工錢,還管飯,手藝好的木匠,常常是上家活沒幹完下家就續上了,一個手藝優良的木匠如果兢兢業業過日子還是很滋潤的,很多村民認為如果孩子不會讀書考不上大學,最後的出路就是讓孩子學木匠。
父親排行老大,然後是二叔、三叔、小叔,二叔和小叔是父親同父異母的弟弟,三叔是奶奶改嫁後抱養的,沒有血緣關係也不同姓,但父親和三叔一家還是有人情往來,夏曉天和弟妹們仍叫他三叔。
二叔到鄰居處借到了木料,木匠師徒二人擔著工具箱就來到二叔家,緊鑼密鼓就開工了,從早到晚隻聽到師徒二人乒乒乓乓一天八小時毫不含糊忙活著,不到一周,一架全新的穀風車和一套餐桌就打好了,嶄新的穀風車擺在院子中央,二叔一家再也不要和別人共用穀風車了,二嬸搖著穀風車,穀風車利索的葉輪卷起勤快的風,把稻穀中的雜質及幹癟的穀粒吹得遠遠的,二嬸銀鈴般的笑聲,伴隨著金黃的穀子唰唰落下,很快稻穀就裝滿了一籮筐又一籮筐,僅僅半天時間,就把新收的所有稻穀處理幹淨了,二叔和二嬸十分滿意。
農忙結束了,二叔不願欠人家太久的人情,他的性格就是這樣,從不向人借錢,實在不濟,偶有錢米往來,心裏就感覺十分不舒服,就想著如何第一時間要還人情,這次也一樣,第一時間就想著得閑上山伐一些木料回來還人家。
二叔找到小叔,問小叔哪天上山喊他一聲。
很多村民農閑的時候都會上山去伐些木料回來備用,隻要不留自用,有專門收木料的販子,木料基本上一禮拜就會賣出去,一個人一次隻能扛回一段兩米長截麵大約四十公分的方料,一塊這樣的方料,要賣到十幾元,很值錢。而伐取這種木料,是體力活也是技術活,選一棵大樹,得是杉樹才行,用斧子伐倒後,就地除去枝幹,然後要很耐心地用墨鬥彈上記號線,經斧子劈成方方正正的方料,再走山路扛回家,一根木料至少一百公斤以上,這種超負荷的體力活沒幾個人幹得了。小叔叔正值壯年,嚐到甜頭後就辭去了美術老師的工作,用他自己的話說,一天就掙了近一個月的工資,一個月就賺了近一年的工資,還做什麽美術老師啊,他辭職的時候所有人都不理解,辭去了體麵的學校老師去幹苦力這不值當啊。
二叔約好了小叔,第二天就出發了,天剛蒙蒙亮出門,一人一斧帶著幹糧。
天黑得比往日更快些,不到傍晚,小叔一個人回來了。
“阿大!阿大!”小叔的聲音帶著急切和慌亂。
“哪樣?”父親從柴火間出來到院子,應了一聲。
“孬了,阿二被樹壓了”,小叔說話的聲音在顫抖的厲害。
“啊,正經的嗎,現在是哪般情況?”父親緊張起來,急切地問。
……
得到小叔肯定的答案後,父親找了堂叔,還有前屋茂林叔叔、樹生伯伯和其他幾個平日往來較多的街坊鄰居,說是二叔出事了,連夜,每人手持自家電筒,由小叔帶路立馬向深山進發。
半夜,天剛黑得像個倒扣的大鐵鍋,每個人手裏的電筒射出長長的光,像幾支白花花棍子的把黑夜攪得七零八落,村裏出奇的安靜,村裏的十幾隻狗,也約好了安靜睡去。
二叔就這樣被大家深一腳淺一腳摸著黑抬回來了,另外的幾個鄰居早在後山地壟邊搭了棚子,二叔就沒有進家門。
那晚,夏曉天幾乎一晚沒睡,靜靜地躺在床上,看著貼在窗玻璃上黑漆漆的夜,二叔的樣子,始終在夏凝腦海中閃過,久久不肯離去。
按照村裏的風俗,在外麵意外出事走掉的人都不能進家門,隻能在外麵搭個棚子做靈堂。
等大家安頓都好,父親安排了人輪流在棚子值守,其他人回到家裏坐在大廳商議天亮後的事情。小叔呆呆地坐在凳子上,沒哭,也沒有眼淚,兩眼好像已經空了,胡子茬一夜就瞬間長長了許多,他說,不知道為什麽,本該倒向另一邊的大樹,徑直朝人的方向壓過來,二叔當時在灌木從中根本來不及騰挪躲避,被大樹結結實實壓住了,等小叔發現過去把他拉出來時,人就已經不行了,小叔腦袋嗡的一聲炸開了,感覺天馬上要塌下來,強行壯起膽子就急火火地往家裏跑。
這種意外情況走掉的,人是不能再野外過夜的,一是怕有野獸聞到氣息前去啃咬,二是據說這時候人還會有一些意識,也就是魂魄還在的,要把他帶回來,不然是不甘願走的,所以不管多晚,都要把他帶回來。
二叔靜靜地在地壟旁的棚子裏呆了一晚,天氣悶熱,第二天上午就要出殯。
夏曉天回到家,父親和其他長輩親屬們忙出忙進,根本沒顧得上搭理夏曉天,出殯儀式已經開始了,跟著人群來到屋背的地壟旁的棚子,他知道這是為二叔臨時搭蓋的靈堂。
二叔已經被放進棺木裏了,三個孩子,也就是夏曉天的堂弟和堂妹們,一個六歲、一個四歲、一個兩歲,不哭也不會傷心,還呀呀地囔著要找他們的阿爹,一邊被拖拽著掙紮著一邊由族人長輩們帶著做各種祭拜儀式。
在接下來的幾天時間,村裏人都替二叔家感到惋惜和不解。
“哎喲,以後娘兒仨的日子怎麽過啊?”
“怎麽丟下三個孩子就走了呢,怎麽看都不像是短壽的人啊。”
“可憐死了,可憐死了,要拿哪般主意啊?”
……
是啊,夏曉天百思不得其解,二叔在大夥眼中性格耿直勤勞,為人和藹友善,全村人對他好評如潮,沒想到就這樣走了。
日子不緊不慢,每周五放學回家成了夏曉天的慣例。
進了大門,放下書包,父親在客廳,地下的煙頭已經踩了一地,看著被憤怒的鞋底踩得麵目全非的煙頭,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煙霧和來自卷煙的煙味,夏曉天知道父親一定有事。
父親看了夏曉天一眼,沒有說話。
夏曉天也不敢問,知趣地低眉順眼來到背屋。
“還不是細妹,嗐,不知道怎麽說。”母親說話了,歎了口氣,二嬸的小名叫細妹。
原來是二嬸最近帶了一個男人回家,一個在後山承包林場及開馬路的工頭,大家叫他林老板。
二嬸在幾次領了開馬路的活以後,和他相識,然後就開始處對象了,不知道林老板看上二嬸哪一點,所有人都不理解。
按理說沒有一絲絲的可能,喪夫不久帶三個娃不說,二嬸也快四十了,摸樣長得真是普普通通,雖然剪個短發顯得精致幹練,但個子不高,皮膚黑還臉上長著雀斑,怎麽看都配不上林老板,別人林老板雖然年紀不小,但別人未婚,這就離譜了。
大家都懷疑林老板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圖啥呢,二嬸長相實在是一般,矮個子短發,還滿臉雀斑,帶三個孩子,圖財圖色都不沾邊,父親更是百般不解。
現在更讓人犯難的是,林老板來家裏了,按照二嬸的意思是林老板要上門入贅,父親仿佛一夜之間愁白了頭,眉頭緊鎖。
不答應,二嬸一家四口,孩子正是嗷嗷叫的時候,把三個孩子養大還是個難題。
答應呢,父親覺得祖上下來都沒有這個先例,有辱家風的意思,要接受一個陌生男人入贅,取了二嬸,平替了二叔成了父親的弟弟,無論是心理還是倫理上都接受不了。
終於,夏曉天看到了林老板。
身材高大魁梧,四方臉,絡腮胡,梳個中分頭發,膚色由於長期做工程的原因,比較黑,長相很誠懇,親和力不錯,熱情地遞煙給父親,但父親始終沒有抬頭看他,也沒接他遞過來的煙,隻說了一句,“我們家族沒這個規矩”。
夏曉天看這個情景,有點尷尬,大人的事,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就走開了。
他說不上討厭林老板,也談不上喜歡,他不認為父親的話多有道理,也不覺得父親的話多沒有道理。總之,就是感覺很迷惑。
在一次二嬸和父親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後,林老板後來就比較少來了。
再後來,隔壁二叔的從來不關的房門就關起來了,上了鎖,說是二嬸帶著三個孩子和林老板去了寧縣,組建了家庭,也就是林老板成了堂弟堂妹的後父,慢慢有了新生活,從那以後,一直到初中畢業上了高中,夏曉天就沒見過他們。
而那穀風車,再也沒人用過,一直靜靜地在老宅院子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