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堪嗟歲月蹉跎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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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墨。
    泰山餘脈中縱橫交錯,溝壑眾多,可以屯兵之處也都許多。
    不要說在夜間,就算是在白日之時,遊騎探馬也難以將所有地方都照顧周全。
    正對著平德鎮的一處山坳之中,一片黑暗死寂,但如果用心去聽,還是能聽到一些戰士喘息與戰馬的響鼻之聲。
    待到神威軍走遠,那麵形製尤為特別的紇石烈大旗抵達平德鎮附近之後,黑暗之中,方才有聲音傳來。
    “俺雖不是什麽豪門大戶出身,卻也算是中產之家,家中在前宋之時出過進士,做過知縣的,所謂耕讀之家就是如此了。”
    “後來,金賊來了,俺阿爺逃難到了濟南府,安定下來之後,娶了俺阿娘。”
    “世道亂了,讀書識字不如刀子管用,俺舅父家擅於舞刀弄棒,所以俺小時候,就一直在娘舅家習武,住的久了,自然就有了情分,更是與家裏表妹定了親。”
    “再後來,齊國沒了,山東又亂了起來,俺全家人都沒了。”
    “俺身上有些武藝,也就帶著幾個弟兄落草為寇,過上了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
    耿京緩緩說著自己的過往,眼睛越來越明亮,就連手中也多了幾分力氣。
    雖然折騰了幾十年,卻終究是一場空,然而他的這些親兵,又如何不是在時代浪潮中起起伏伏,幾經溺死的老卒呢?他們聽著耿京的訴說,再想起自己的經曆,這些老卒們即便因為口中銜枚而無法交流,心緒卻也是漸漸開始了起伏。
    耿京不管這些,繼續說道:“好不容易安生了幾年,完顏亮那個賊人又開始折騰。濟南府流民遍地,來投奔俺的人越來越多,俺沒有那麽多田地安置他們,沒有那麽多糧食喂飽他們,卻也不能將投奔俺的人趕走,也就順勢扯旗造反了。”
    說到這裏,耿京不由得笑了笑:“嗬嗬,然後俺們就被金賊主力兵馬打得丟盔卸甲,狼狽逃竄。好幾個老兄弟就沒了蹤影,死不見屍。”
    “再後來你們也知道了,俺到了泰安州,做出了一些局麵,隨後南下沂州,西進東平府,終於建立了製度,也敢名正言順的自稱一句節度了。”
    說到這裏,耿京緩緩起身,望著遠方影影幢幢的金軍隊列,聲音越來越大:“最後,俺來到了這裏。”
    “之前俺雖然也是屢戰屢敗,卻終究還能有個金賊勢大的說法以作遮掩。”
    “可這一次,終究是俺錯了,俺不該妄動,不該輕易相信孔端起這些東平府地主,更不應該與魏公、劉大郎他們離心離德,心生猜忌。”
    耿京沉默了片刻,方才說道:“如今,阿泰與葉二都已經為了俺的錯誤拚卻了性命,俺若是不認,豈不是將他們二人都當成了糊塗蛋?”
    “而認了,就得改!”
    說著,耿京握住了韁繩,將戰馬也牽到了一處高地,隨後點燃了火把,讓麾下的二百多親兵看清楚了自己的身影:“諸位,你們都是跟俺許多的心腹,俺今日不說虛話。金賊這般銜尾追殺,咱們天平軍主力兵馬是很難全須全尾逃出去的,若沒有一二阻攔,全軍被擊潰,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今日有許多人為俺拚卻了性命,如今,俺也要為他們拚命了。
    此刻,俺就要斬了金賊的狗屁左相,這筆買賣屬實九死一生。你們不想去的,就趁著這夜色,暗中散去吧。
    待會兒舉火之後,無論還剩多少人,俺都會親自帶著他們衝殺到底的。”
    片刻之後,黑暗中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是有人在離開,又似乎隻是在整理武備。
    不過片刻之後,火把紛紛被點亮了起來。
    這些人都是耿京的死忠,已經被恩養多年,也隨著耿京出生入死許多次。
    說句難聽的,到了如今這個地步,這些人又怎麽可能連與主君一起赴死的勇氣都沒有?
    耿京環視一番,滿意點頭,仰天大笑:“俺耿京到了如此地步,竟然還有一百七八的忠勇之士跟隨俺,又有何求,又有何憾?!”
    說罷,耿京跨上了戰馬,高舉起長刀,在冬夜的寒風中放聲嘶吼起來,一如當日起兵反金時的模樣:“舉旗!殺金賊!”
    這一年來,耿京一直試圖充當三流的政客,二流的軍事領袖,可到了今日,這一切身份都已經失敗。
    耿京隨之將這些身份拋之腦後,重新拾起了天下一流武者的勇氣。
    既然我不是萬人敵,也無法以山巒為刃,天下為棋,那就讓你們這些金賊試一試,我的一夫之勇!
    騎士們紛紛吐出口中銜枚,同樣放聲嘶吼起來:“殺金賊!殺金賊!”
    三聲呼喝罷,耿京當先高舉火把,向著數百步外的金軍隊列殺去。
    騎兵突襲,尤其是夜襲,沒那麽多講究。
    因為騎兵本來就很難維持秩序,而黑夜又會天然削弱軍隊秩序,也因此,騎兵夜襲往往隻有一個方式。
    認定目標,一路衝殺過去!
    其實在耿京舉火的時候,就已經有金軍遊騎發現了不妥當的地方,並且立即示警,吹響了哨子。
    溫敦奇誌首先發現了遊騎的示警,他連忙跑上了一處高地,尋找敵人來襲的方向。
    待看到山丘之後逐漸明晰起來的火光之後,溫敦奇誌一邊讓軍使通知紇石烈良弼,一邊讓自家兵馬準備迎敵。
    第一項很簡單,畢竟紇石烈良弼待在帥旗左近,彼處火把也最密集,很容易尋找。
    但第二項就出了大問題。
    大軍行軍之時,最多隻有三分之一的人披甲,剩餘三分之二都將長兵與甲胄放在大車上,手持短兵行軍。
    這樣做既可以防備敵軍突襲,又可以節省體力。
    遇到敵人突襲時,這三分之一甲士就要立即迎敵,為其餘袍澤爭取披甲列陣的時間。
    然而現在溫敦奇誌猛然發現,他無法指揮這三分之一的披甲戰兵了。
    若是在白日中,他隻需要吹響號角,大旗一指,就可以讓兵馬迅速匯聚起來。
    但此時隻有火把照明的情況下,哪裏能做到如臂使指?
    溫敦奇誌正在慌亂中,他的麾下兵馬,也就是護衛紇石烈良弼的三個女真猛安卻已經反應過來。
    正規野戰軍的戰鬥素質在此時展露無遺,很快就有行軍謀克、蒲裏衍等低級軍官自發指揮著本部兵馬開始列陣迎敵。
    溫敦奇誌還沒來得及高興,就發現了一個好消息與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即便經過今日大戰與夜間行軍,所有金軍都已經疲憊異常,卻沒有任何畏戰的情緒,迅速開始展開陣列。
    壞消息是因為黑夜中軍令不暢通,那些行軍謀克們根本不知道敵人從何方而來,各自有各自的判斷,導致了在軍陣的展開中自相打擾乃至於自相踩踏。
    大軍很快就以紇石烈大旗為中心,亂成了一鍋粥。
    這就是夜間行軍遭遇奇襲的恐怖之處了,哪怕軍隊訓練再有素,戰意再高昂,也遭不住失去指揮係統所帶來的混亂。
    “將軍!全都亂套了,咱們該如何做?”有副將聚集了大約幾十甲騎,來到了溫敦奇誌身側,焦急詢問。
    溫敦奇誌摘下頭盔,讓腦袋在夜風中清醒了一下,隨後咬牙說道:“找火把,舉火!咱們不能去陣中,到時候這幾十騎全都亂了,方才無救。”
    “天平賊到了此番境地,竟然還能做些埋伏,真是有本事。”溫敦奇誌看著從側前方百餘步奔馳而過的耿字大旗,臉頰抽動著感歎了一句,隨即又對副將說道:“但天平賊就算埋伏,也不會有許多人馬!咱們一定要謀定後動!”
    副將聞言,驅馬上前,低聲說道:“可左相那裏……”
    溫敦奇誌看著這名同樣出身益都府的女真將領,同樣也壓低聲音嗬斥道:“你還想不想回家?還想不想見家人?還是說要跟著左相轉戰南北,立下功名?”
    副將呆愣了片刻,仿佛意識到了什麽,驚駭抬頭:“將軍,你……”
    溫敦奇誌再次嗬斥:“叫什麽叫?我自然是忠於大金,忠於左相的,但有些事要順勢而為。
    若是天下大勢將咱們推去沙場廝殺,我無怨無悔。但我也不可能莫名其妙的親手去推一把局勢!明白嗎?!”
    副將慌忙點頭,已經徹底明白溫敦奇誌的想法。
    準確的說,就是這廝也不知道該不該叛金,該不該投靠劉淮,所以就將所有事都交給了天意。
    若是紇石烈良弼能一路凱歌,掃平整個山東,那繼續當金國的爪牙也沒有什麽不好。
    可若是金國難以維持在山東的統治,乃至於一潰千裏,連半個河北都丟了,到時候溫敦奇誌也會毫不猶豫的改換門庭。
    如果用後世的一句名言來形容溫敦奇誌的行為,那就是:誰贏他幫誰!
    人非聖賢,這種行為無可厚非,但在戰場上,終究還是意誌堅決之人方才能主宰一切。
    也因此,溫敦奇誌這支唯一在戰場上集結起來的金軍甲騎,幾乎是眼睜睜的看著耿京帶著麾下親衛,直接砸進了金軍陣型之中。
    耿京揮舞長刀,將一名行軍謀克劈成兩半,隨後餘勢不減,長刀掃蕩而出,將前來攔截的金軍步卒斬翻在地。
    此地的金軍根本沒來得及披甲,麵對揮舞而來的長刀時防禦方式寥寥,沾著就死,挨著即殘,紛紛避讓開來。
    耿京殺散麵前敵人後,卻並沒有在第一時間擴大戰果,而是向著紇石烈良弼那麵碩大的旗幟殺去。
    他的身後,百餘天平軍甲騎沿著缺口湧入,瞬間將周圍的金軍步卒全都卷進了戰場,攪亂金軍的陣型之後,放肆踐踏。
    不過片刻,兩個謀克倉促組成的方陣宣告崩潰,潰兵向著四麵八方潰逃,混亂瞬間就有向四方擴散的趨勢。
    紇石烈良弼穿著一身尋常盔甲,披著尋常戰袍,混雜在親衛之中,看著如同劈波斬浪而來的天平軍甲騎,不由得連連感歎:“這就是那耿賊吧,果真是豪傑,如此形勢下,竟然還能親自埋伏,可謂膽大心細了。”
    “既如此,克寧,就想辦法留下耿節度吧。”
    紇石烈良弼身側,一直沉默的跟隨著他的將領大聲應諾,隨後就率領麾下數十甲騎呼喝向前。
    耿京一路廝殺,如入無人之境,卻在即將殺到大旗之前時,長刀被一杆丈八鋼槍擋下。
    當的一聲巨響,兩人雙手都是一陣發麻,巨力隨即通過馬鐙傳導到戰馬身上,讓戰馬唏律律嘶鳴中人立而起。
    耿京沒有想到在此地能遇到如此凶猛的將領,心中驚愕之餘,手中立即變招,趁著戰馬遮擋視線的工夫,以一種十分刁鑽的角度,將長刀上撩而出。
    與此同時,金軍大將起了同樣的心思,長槍從右下方刺出。
    兩人的兵刃陰差陽錯的再次相交,在馬上皆是微微一晃。
    但戰馬卻遭受不住如此巨力,再次嘶鳴一聲後,各自後退了一步,拉開了距離。
    “耿賊!給老子記住!殺你的人是徒單克寧!”金軍大將大聲嘶吼一聲,丈八鋼槍再次掄下。
    “徒單克寧?!”耿京勒馬躲過,手中長刀再次砍出的同時,言語上也根本不落下風:“那你記住了,入你娘親之人乃是你耿爹爹!”
    (徒單克寧現在名字還是徒單習顯,到了晚年才改名,但為了閱讀流暢,此處統一為徒單克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