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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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單克寧即便今年已經四十二歲,然而聽到耿京的髒話之後,還是被氣得七竅生煙。
徒單克寧出身女真徒單部,屬於天生的女真貴人,在十幾歲的時候,就被完顏希尹舉薦,當上符寶郎,掌管各類印璽。
他雖然是女真出身,但他成長的年間,金國早就完成了崛起,所以身上的草莽之氣很少,再加上徒單克寧的親舅舅乃是女真的漢化先鋒完顏希尹,所以其人自然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了。
當時金國皇帝是金熙宗完顏亶,皇後裴滿氏權勢滔天,但徒單克寧就是敢揍皇後的弟弟裴滿忽土,而且還讓裴滿皇後硬生生將這悶虧咽下去,足以見其背景深厚了。
完顏亮一直看徒單克寧的兄長徒單蒲甲不順眼,待到他篡位之後,就直接誅殺了時任大宗正的徒單蒲甲。
有這份關係,在完顏亮時代,徒單克寧理所當然的不會被委以重任,要麽就在曷蘇館路吃雪,要麽就在胡裏改路吃沙子。
然而更加理所當然的是,完顏雍繼位之後,本著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宗旨,徒單克寧立即就獲得了重用。
曆史也在此處拐了一個彎。
在原本曆史上,徒單克寧此時應該在遼東,跟著紇石烈誌寧與仆散忠義二人一起收拾耶律窩斡。
平定完契丹叛亂之後,徒單克寧這種文武兼備之人就迅速成了金國的救火隊長,堪稱最佳自由人。
徒單合喜在關中被吳璘打得快撐不住了,向完顏雍求援。完顏雍則認為徒單克寧一人可當萬人,隻給徒單克寧少量兵馬,讓他駐紮平涼,不過幾個月,就徹底安定了周邊。
山東義軍被分化,趕盡殺絕之後,徒單克寧又來到山東,充當益都府尹,兼山東路兵馬都總管,立即就讓山東不再出亂子了。
徒單克寧在劉淮這裏也是掛上號的。
因為在曆史上,隆興北伐之後的宋金大戰中,魏勝就是死在了這廝手中。
當然,因為穿越者對曆史的改變,此時徒單克寧沒有來得及參與平定契丹大起義,而他的第一項救火任務,就是跟著紇石烈良弼來山東平定亂局。
這兩人都是金國開國西路軍的根底,倒也算是配合默契。
與曆史上一樣,完顏雍對徒單克寧也有種盲目的信任,隻給他了幾十親兵罷了,在數萬人大戰的沙場上也派不上用場。
而且紇石烈良弼就相當於一個大號的徒單克寧,而且名實俱全,所以徒單克寧大多數時間內就當個副手,沒有用武之地。
此時徒單克寧終於能上陣了,雖然隻是小規模廝殺,卻依舊讓他興奮異常。
在小規模的衝突,尤其是破陣重騎兵的相互廝殺中,悍將的作用實在是太大了,剛剛耿京勢如破竹是這樣,此時徒單克寧攔下耿京之後,突入軍陣的天平軍甲騎就全員頓挫,也是如此。
耿京與徒單克寧刀來槍往,在馬上互相應對了幾招後,兩邊的軍士也互相展開了廝殺,戰局迅速混亂起來,而耿京則是趁亂脫離了戰鬥。
緩過手來之後,耿京卻沒有想要去圍殺徒單克寧,而是大笑了幾聲後,撥馬向其餘方向殺去。
徒單克寧斬殺了攔在前方的數名天平軍騎士後,立即率領甲騎追趕。
但他很快就發現,耿京並不是放棄了斬首戰術,而是換了一種方式。
天平軍甲騎開始衝向金軍步卒,很快就將原本就不穩固金軍陣型撕得粉碎,即便神威軍的軍紀與戰力都尚可,但今夜實在是太亂了,以至於金軍將領們隻能大約維持秩序,當金軍混亂崩潰之後,軍官們根本無法收攏潰兵。
甚至金軍軍官自己就成了潰兵中的一部分。
這還是防守比較嚴密的中軍位置,在前後更遠的地方,金軍還保持著行軍隊列就遭遇了潰兵的衝擊,連軍陣都集結不起來,就稀裏糊塗的向四麵八方逃散了。
徒單克寧心中焦急,他麾下的精騎還有數十,足以跟耿京較量一番,但他根本追不上耿京。
耿京可以在金軍陣中放肆踐踏,他卻不能這般行事,以至於明明耿京才是陷陣的一方,徒單克寧屢屢晚耿京一步,連耿京的尾巴都捉不到。
這樣下去,三個猛安的兵馬,就要在耿京百餘人的衝擊下,稀裏糊塗的徹底崩潰了。
不過徒單克寧還是有些急智的,他在再一次讓耿京殺入步卒大陣中,卻又晚來一步之後,幹脆勒馬止步,摘下頭盔來看著周邊的局勢。
很快,徒單克寧指了指身後數百步外的陰影:“那是什麽?”
有親衛看了看,方才說道:“應該是平德鎮的碼頭,這鎮子在北清河上,來往船隻與貨物都不少……”
徒單克寧點頭說道:“你帶著十人過去,沿途能拉多少人就拉多少人,告訴他們,一切由我做主,任他們在鎮子中燒殺,你們給我將碼頭點了!”
“喏!”
徒單克寧下達了命令後,片刻不停,繼續對耿京展開了追殺。
金軍下手很快,應該說這個時代絕大多數的軍隊,無論能不能打,肯定是很能搶。
打不過正規軍,還打不過老百姓嗎?
此時得到了正經軍令,金軍迅速行動起來,而潰兵們同樣也加入進了這場燒殺搶掠的盛宴中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碼頭上還存著許多油料、稻草,幾個火把扔出去,火焰很快就就升騰起來,並且向著鎮子中蔓延過去。
在無數的驚呼與哭嚎聲中,往日繁華的平德鎮逐漸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火炬。
無論徒單克寧這招是不是陰損過了頭,但就事實來說,這一手的效果確實是好的出奇。
原本金軍已經陷入了兵找不到將,將找不到兵的局麵,此時有了如此明顯的光源,讓想收攏兵馬的金軍將領們找到了抓手,有不少行軍謀克幹脆在火光之中揮舞著旗幟,阻攔潰兵。
另一邊,武安軍已經早已發現了前方的亂局,但亂到軍使都找不到正主的程度也是沒想到的。
在接到軍使的回報,卻根本弄不清楚具體夜襲人數之後,高景山覺得不能坐視紇石烈良弼完蛋,讓高安仁率領五個謀克,前來支援。
高安仁來到中軍左近,見到如此混亂的局麵後也有些驚訝,但他卻沒有一頭紮進去,而是在外圍駐足,尋找機會。
這是對的。
耿京與徒單克寧在金軍陣中一追一逃,已經將整個金軍陣型攪得混亂不堪,若是他們這五個謀克再摻和進去,今天夜裏大軍就別想恢複秩序了。
待到平德鎮被點成一團火炬之後,高安仁終於借著火光,理清楚了戰場頭緒。
他剛要下令,就聽到身側一陣呼喊:“高將軍!且慢一些!”
溫敦奇誌率領幾十騎兵趕來:“高將軍,現在當務之急不是殺了賊人,而是幫助大軍恢複秩序!”
高安仁沒有的答話,直接皺眉來問:“溫敦將軍,你為何不去統軍,而來此處?”
溫敦奇誌被噎了一下。
他總不能說是想坐觀成敗,如今勝負已定差不多已經定了的時候,方才要出麵做事吧?
因此,溫敦奇誌隻是無奈搖頭,指了指依舊處於混亂之中大軍:“高將軍,如今這情況,我連自家大旗都找不到,更何況組織兵馬呢?剛剛也隻能在外圍收攏潰兵罷了。”
高安仁點頭會意,隨後語氣變得誠懇:“溫敦將軍有何要教我?”
溫敦奇誌連說不敢,隨後就指向了紇石烈大旗:“高將軍,此時敵人雖然猖狂,卻已經久戰疲憊,咱們隻要能集結數百步,數百騎,就可以將賊人鎖死。
如今你我二人應該合軍一處,將馬軍列成大橫陣,向前壓迫,以聚攏兵馬!”
高安仁想了想,立即點頭:“好!”
說罷,四百餘馬軍在軍官的指揮下,勉強擺開了一個巨大的橫陣,並且緩步向前。
金國騎兵沒有經曆過牆式衝鋒訓練,但他們的騎術十分精湛,在緩緩前進之時,排成的橫陣雖然有些歪歪斜斜,卻還是有模有樣。
原本混亂的金軍在有了火光與騎兵壓迫的雙重作用下,終於開始被組織起來。
金軍有大部分脫離了戰場,小部分則是向著紇石烈大旗匯聚而去,並且在原地結成了堅固陣型。
而伴隨著金軍被組織起來,耿京的輾轉騰挪空間就急劇減少。
但是耿京卻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他率領越來越少的親兵左突右殺,作勢向東北突圍,將百餘金軍甲士的注意力吸引到外圍之後,順勢一轉,再次向著紇石烈大旗狂飆突進。
“金賊!你耿大爺來了!”
“耿賊!”當金軍變得有序了之後,徒單克寧也終於結束了十分憋屈的吃灰之旅,帶著十幾名親衛將耿京死死攔住。
高安仁見狀,也迅速變陣,帶著十幾名親衛從後方攻來。
耿京在兩名悍將的夾擊之下,漸漸不支。他身邊的親衛越來越少,身上的傷口也越來越多,隻能被驅逐著向北清河退去。
待到東方出現魚肚白之時,耿京已經徹底被逼退到了北清河畔,而他的身邊也已經空無一人,近二百天平軍親衛被金軍龐大的軍陣徹底吞噬。
耿京的戰馬也已經被射死,他站在北清河的灘塗上,汗水與血水混雜在一起,從額頭滾落,經過臉頰上的傷口,引起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他拎著長刀,看著逐漸圍上來的金軍士卒,想要放聲大笑幾聲,卻因為粗重的喘息,隻能發出幾聲咕咕的怪響。
劇烈喘息幾次之後,耿京豎起滿是缺口的長刀,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寒涼的空氣,放聲嘶吼:“來啊!金賊!來啊!”
“耿賊!我今日就……”說罷,徒單克寧縱馬衝了上來,丈八鋼槍急刺,想要一招將耿京挑到矛頭。
徒單克寧同樣喘著粗氣,卻不單單是累的,更多的是怒火中燒,惱怒異常。
這一夜打得這叫什麽仗?
三個猛安的兵馬被一百多騎攪得不得安生,徒單克寧被遛狗一般遛了半宿,這讓這名正值壯年的大將如何不惱?
耿京見狀,咧嘴笑出聲來,目光中顯出一絲農民式的狡黠。
他先是向後退了兩步,直到腳下鬆軟之時,方才站穩腳跟,靜靜的等著徒單克寧衝來。
戰馬感受到了腳下的鬆軟,不待主人發令,就自覺減緩了速度。
而感覺到戰馬減速後,徒單克寧方才發現情況不對。他剛要調整挾槍的姿勢,卻見耿京猛然衝了上來,如同鋸子般的長刀狠狠砍在馬腿之上。
戰馬轟然倒地,徒單克寧千鈞一發之際蹬開了馬鐙,用丈八鋼槍支在地上,堪堪穩住了身形。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一柄滿是缺口的長刀在他的視野中急劇放大。
徒單克寧驚得亡魂大冒,連忙豎起鋼槍,擋住了這一擊。卻因為發力不對,向後踉蹌了兩步,他的戰靴陷入了灘塗,直接摔倒在地。
耿京大笑著揮著長刀,如同魔神降世一般,兜頭砍下。
“當!”
這一刀終究沒有砍到徒單克寧身上,而是被另一柄長刀擋住了。
高安仁步戰向前,雙臂用力,雙目赤紅的接下了這一招:“徒單將軍!起來!喝!”
一聲暴喝之後,高安仁長刀上撩,想要將耿京推開。
而此時,三名脫節的金軍親衛也步行衝了上來,想要將救下自家主將。
耿京卻是借著高安仁長刀上撩的力氣,身形一擰,轉身來到高安仁身側,先是用長刀刀柄砸在高安仁後背上,將其砸得一個踉蹌,長刀的刀頭順勢高高揚起,奮力一揮。
“烏合之眾!”
在耿京的暴喝聲中,三名沒有放下頓項防護頸部的金軍甲士吃了大虧。
兩人被直接梟首,第三個被長刀掄在了披膊上,被徑直打飛了出去。
趁著親衛拚死爭取的時間,高安仁俯身拉著徒單克寧急退到安全的地方,而圍攏上來的金軍也是驚駭異常,一時間麵麵相覷,不敢再上前。
徒單克寧起身,手中握著丈八鋼槍,依舊有些驚魂未定:“廝殺了半夜,我的氣力都耗費許多,這廝竟然還能戰嗎?”
高安仁長刀拄地,看著困獸猶鬥的耿京,同樣感歎出聲:“這簡直如同霸王在世,當日高祖看到霸王以二十八騎殺穿漢軍大陣,大約也是如此景色吧。”
徒單克寧此時終於從憤怒與羞愧的心情中掙脫出來,心中也漸漸冷靜:“聚集弓弩手!他想要逞霸王的威風,老子偏偏不讓他得逞!”
“慢來。”高安仁揮手阻止:“徒單將軍,既然已經將耿賊逼到絕路,無論如何也該讓左相來定奪!”
徒單克寧思量片刻,恨恨點頭。
不過片刻之後,紇石烈良弼在晨光之中抵達了此處,其人並沒有廢話,而是直接派人勸降。
耿京望著層層疊疊的金軍大陣,低聲笑了兩聲之後,方才大聲回應。
“耿京!山東男子!不為降將軍!”
聲震四野,不隻是舉著弓弩與長矛圍攏上來的金軍腳步皆是一頓,就在徒單克寧與高安仁臉色也是再次變化。
仿佛早就有預料,紇石烈良弼點頭說道:“既如此,割下耿賊的首級來。”
紇石烈良弼的聲音不算高,也隻有周邊幾人能聽到。然而耿京卻仿佛能聽到一般,大聲做了回應:“你們這些金賊!想要抓住俺!做夢!哈哈哈哈!”
大笑聲中,耿京穿著一身重甲,拖著渾身的傷勢,在金國大軍的環伺之下,緩緩轉身,向著北清河中走去。
沒人阻止他,也沒有人喝罵,整片天地間,仿佛隻剩下了耿京一人的身影,隻餘下了他一人的歌聲。
正是: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
雄姿英發,羽扇綸巾。
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歌聲到這裏,耿京已經踏入了北清河的深處,一個浪頭打來,就將其卷入河中,隨後隻是冒出幾個泡沫,就消失不見了。
耿京戰死,時年四十一歲。
在一片寂靜中,紇石烈良弼卻是繼續哼唱出聲:“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隨後,他望著漫天朝霞與北清河上鋪滿的金紅之色,輕聲歎道:“果真是,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啊。”
親信文書沒有聽清楚,上前詢問:“左相有何吩咐?”
紇石烈良弼從莫名的情緒中掙脫出來,連聲吩咐:“讓水軍總管前來聽令。”
“傳令給高景山,讓他就地止步,整頓兵馬。”
“將繳獲的耿賊大旗與金鼓,還有所有首級,都送給蕭琦,讓他推著那些東平府豪強一刻不停,務必將天平軍斬盡殺絕。”
說罷,紇石烈良弼歎了口氣,眉宇間有說不出的憂愁。但他卻沒有看向天平軍逃竄的東北,而是勒馬轉身,看向了南方。
親信書吏看得清楚,那邊應該就是東平府的方向。
東平府難道還有什麽波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