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孔子世家分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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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哪怕是金國這種蠻夷都要封賞曲阜孔氏?
不是因為孔氏還有什麽往聖絕學,而是因為孔子與儒家是綁定的,隻有尊崇孔子,才能讓天下讀書人相信,官家還會任用儒門士子來當官。
尊崇孔子的一種重要方式就是封賞孔子的後人,也因此,孔氏不僅僅有衍聖公的公爵之位,還有曲阜縣的縣令一職。
理論上來說,曲阜就是孔氏的封地。
這件事棘手就在此地了,參照近代意大利人對梵蒂岡教廷有多麽束手無策,就可以想象,曲阜孔氏是個什麽地位了。
想要收拾他們不是不成,而是對於大部分政治領袖來說不值當的,孔氏無非一家比較大的豪強罷了,再沾點世家的邊沿,最多也就是禍害一縣之地,根本不能成大患。
天下讀書人隻是尊孔,又不是唯衍聖公馬首是瞻,不可能跟著孔氏造反的。
而若是一個處置不妥當,引起政局動蕩,那可謂是得不償失了。
但是對於劉淮來說,不說正是儒學改革的關鍵時刻,單單為了山東一係列政策能實施下去,也得狠狠打壓一下孔氏。
度田、分地、授田等一係列政策,之所以能磕磕絆絆的一路實行下去,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自魏勝以下,無數人起了帶頭作用。
魏勝與劉淮二人自不必說,何伯求帶著沂州一群豪強投靠過來之後,也將原本聚集在他手中的莊園土地測量清楚,按照周邊百姓戶數進行了授田。
再比如辛棄疾,辛氏的祖產在濟南府四鳳閘,此時已經光複。辛棄疾手中甚至還保留著前宋時所頒發的地契,但他根本沒有去索要的意思。
如果今日劉淮看在孔老夫子的麵子上,給曲阜孔氏開口子,明日某個大將指著身上的傷疤,同樣讓劉淮網開一麵,該如何是好?
人人都這麽幹,法度還要不要了?
仿佛也知道劉淮來者不善,在寒風中等待了數個時辰的孔拯與孔摠根本不敢回城,不多時已經是鼻涕滿麵,開始迎風流淚。
別說,這麽一來,這老哥倆真的如同喜迎王師,情不自禁,涕泗橫流的模樣。
“我早就說過,莫要派人攪合,莫要派人攪合,你非不聽,如今可好,起了禍事了,你說該怎麽辦?”
等待到不耐煩的時候,當代的孔氏家主,衍聖公孔拯不由得低聲埋怨起來。
麵對至親兄長的指責,孔摠有些羞惱的說道:“孔端起那廝誰的招呼都沒打,直接就走了,我有什麽辦法?難道你讓我十二個時辰看著他不成?
他再回來的時候,已經與那天平賊……軍耿節度搭上了線,橫在門口的強梁,難道咱們孔氏不應該服軟嗎?
後來孔端起更是成了耿節度的謀主,咱們更得巴結著方才可以了。這些事阿兄你也知曉,怎麽如今就全成我的錯了呢?”
孔拯啞口無言,隻能恨恨跺腳,一瞬間不知道該恨誰。
直到現在,老哥倆還以為劉淮是要因為孔端起的反叛之舉,來親自找孔府要說法。
此番說不得得大出血了。
“你說這劉大郎此時也是宋將了,如何行事還這麽跋扈?”孔摠嘟囔了幾句,隨後眼中一亮:“阿兄,你說江南那一支,是不是就能搭上線了?山東此時皆是宋境,豈不是可以通過大宋來壓製這些兵痞?”
孔拯一瞪眼:“那到時候咱們北孔是衍聖公,還是南孔是衍聖公?我不爭氣,沒有生出兒子來,衍聖公這個位置早晚是你的,這可是祖父忍辱負重得來的爵位,難道你就想這麽輕易棄了?”
孔摠抿著嘴不說話了。
孔端友與孔端操兄弟倆在建炎年間是為了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方才一支留在曲阜,一支隨著趙構南渡的。
究竟誰為主誰為次,終究還是得看北朝興盛還是南朝強悍。
如果金國能一統天下,那麽北孔就是忍辱負重,留在北地行教化;南孔就是貪生怕死狼狽逃竄。
如果宋國能收複中原,那麽北孔就是認賊作父,為虎作倀;南孔就是堅貞不屈,護衛君王南渡。
宋國肯定不會認金國所冊封的北孔啊!若真的讓南孔回到曲阜認祖歸宗,到時候北孔全都得成旁支。
劉淮所率的兵馬,名義上是宋軍,卻大多數都是山東本地人,這也就給了孔拯輾轉騰挪的空間。
“來了來了!”有小廝狂奔而來,一路大聲嚷嚷著:“有騎兵從西邊來了!”
孔摠長舒一口氣:“來吧來吧,總該有這麽一遭。”
很快,百餘漢軍就已經疾馳而來,劉淮被甲騎護在中間,看著前方城樓上高高飄揚的‘漢’字大旗,不由得微微一愣。
雖然知道曲阜孔氏有‘世修降表’的傳統,但真的出現在自己麵前的時候,還是令人有些繃不住。
“臣孔拯(孔摠),拜見將軍!”孔拯穿著祭祖的時候才穿的全套衍聖公禮服,帶著一群人向劉淮恭敬行禮:“我等盼望將軍,猶如枯禾以望甘露,如嬰兒以望父母,如今山東光複,全賴將軍,還請將軍受我等一拜。”
劉淮板著一張臉,看向了打頭的孔拯:“你就是當代的衍聖公?”
孔拯心中一突:“正是。”
劉淮沒有下馬,任由孔氏族人在自己麵前維持著作揖的姿勢,他用馬鞭拍著手心說道:“我聽聞宋國也有個衍聖公,到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呢?”
雖然早有預料,但聽聞此問,孔拯還是有些頭暈目眩之感,他喘著粗氣說道:“留在曲阜,祭祀祖廟之人,自然才是孔氏主脈。”
果不其然,沒說兩句話,孔拯就將孔子抬了出來。
劉淮微微一笑,終於翻身下馬,隨後淡淡說道:“起來吧。”
孔拯剛剛舒了一口氣,直起身子,還沒有扶一把老腰,就聽到劉淮說道:“既然來到曲阜,不可以不祭拜至聖先師,衍聖公,且領路吧。”
孔拯有些呆愣之態。
劉淮一副武人作風,他究竟要幹什麽,孔拯想過許多,卻沒想過劉淮第一個要求會是這個。
但……孔拯好像還真的沒有什麽拒絕的餘地。
即便劉淮行事糙了一些,沒有穿禮服,又沒帶著太牢,可對於一名亂世軍頭來說,能做到這種程度已經可以了,還要什麽自行車?
也因此,孔拯直接將劉淮引到了祠堂,並且孔氏族人也迅速準備好了祭品,穿戴好了禮服。
劉淮帶著十餘名親衛,身上盔甲都沒有解下來,就來到了這祠堂之中,明顯就是來找茬來了。
果不其然,就在孔拯正在布置香案之時,劉淮指著香案之後的祭台說道:“為何那裏空著許多?孔聖人牌位之後那處空檔是什麽?還有,為何沒有孔聖人的畫像?”
說著,劉淮看著已經滿頭大汗的孔拯,冷笑出聲:“還有,至聖文宣王的印綬何在?你可萬萬莫要拿著金賊予你的冊封來糊弄我!”
如果說一開始劉淮詢問牌位之後空檔還情有可原,畢竟空了那麽大的一塊位置屬實是有些不協調,但後麵兩問卻是有的放矢,問到了點子上。
因為牌位之後原本是‘孔聖及亓官夫人楷木像’,相傳為子貢所刻。
而原本牆上掛著的是‘孔子佩劍圖’,乃是吳道子所畫的真跡。
至於劉淮要的‘印綬’全稱應該是‘至聖文宣王廟祀朱印’,乃是唐玄宗的時候,賜予孔氏的。
廟祀朱印與衍聖公印是不同的,廟祀朱印為衍聖公主持孔廟祭祀、管理禮製事務的官方印信,蓋用於祭文、公文、譜牒等,象征著正統祭祀權。
這三件寶物,全都在孔端友跟著趙構南渡的時候,一起帶到了南方。
孔拯這裏倒是有新雕刻的‘廟祀朱印’,卻是金國前任皇帝完顏亶賜下的。即便他有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在劉淮麵前掏出這枚印璽來啊!
孔拯已經汗如雨下:“將……將軍,靖康年間,天下大亂,曲阜也遭遇賊人衝擊,寶物遺落。可這孔府、孔廟卻是做不得假的。”
“曲阜做不了假,孔廟也做不得假。”劉淮朗聲說道:“難道你們孔氏就做不得假嗎?誰知道你究竟是真正的孔子直係後人,還是外係旁支,鳩占鵲巢?!”
孔摠聽得劉淮越說越不像話,有些憤憤然的說道:“將軍,孔府中有族譜收藏,若將軍不信,可以細細翻閱,挨個對照。”
劉淮抱著胳膊,看著孔摠冷笑,直到將這廝逼迫的低下頭來,同樣汗如雨下之時方才說道:“你也知道我是個將軍,軍中皆是認符牌不認人的。你要麽現在就將廟祀朱印拿出來,要麽……哼……”
孔拯算是徹底服氣了,這劉大郎翻臉簡直如同翻書,剛剛還有說有笑,沒兩句話就要下狠手了。
但是麵對刀子,孔拯也隻能服軟,甚至迫不及待的想要打開天窗說亮話:“將軍,小老兒駑鈍,猜度不到將軍心思,還望將軍能指點一二。”
劉淮臉上終於顯現出一絲微笑來:“你們既然沒有‘廟祀朱印’,憑什麽來主持祭祀至聖先師?名不正則言不順。”
這話說的就有點過分了。
因為對於孔拯孔摠來說,孔子可不僅僅是至聖文宣王、萬世師表,而且更是孔氏的祖宗。
你管天管地,還管得著我祭祀祖宗嗎?
孔拯與孔摠二人各自悚然之餘卻是各自恍然。
原來劉淮此行而來是要奪取祭祀孔廟的權力。
果不其然,劉淮下一句話就是:“我將會在徐州設立文廟,以孔夫子為主祭,以曆代先賢為陪祀。曲阜的祠堂,從此之後,隻能為家廟,懂嗎?”
這其實不算是劉淮的原創,從唐朝開始,各地孔廟就已經如雨後春筍,到處落地開花。
曆朝曆代也怕孔子後人拿孔子的身份作文章。
但誰像劉淮這般一點情麵都不留?
不過形勢比人強,在劉淮的逼視下,孔拯艱難點頭稱是。
他擔心反駁一句,劉淮就會用小宗入大宗,乃至於匪類冒充孔子後人的理由,將孔氏當家之人全都逮捕。
罪名都是現成的。
受金賊的冊封,為金國臣子,得金國印信。
這個理由難道還不夠硬嗎?
別說這是對孔子不敬,這是為孔夫子掃清門戶。更何況,南邊還有孔子一脈呢!大不了將南孔再請回來。
想到這裏,孔拯心中猛然一慌:衍聖公的爵位,不會被擼了吧?
果真,劉淮下一句就說道:“至於衍聖公之位……”
孔拯與孔摠二人不由得止住了呼吸,抬起頭來看著劉淮,等待著對方的審判。
“照理說,我與金賊勢不兩立,金賊的官職,我是不認的。”劉淮抬頭看著萬世師表的匾額,緩緩說道:“卻也不能不給孔夫子的一點薄麵。”
“孔拯,你知道我在山東實行的政策嗎?知道最關鍵的一點是什麽嗎?”
孔拯咽了兩下口水:“回將軍,乃是度田,授田。”
“真是聰明。”劉淮雖然口中讚揚,卻依舊麵無表情:“那這般聰明人,是不是知道事情該怎麽做了?”
孔摠終於忍耐不住,氣急敗壞的說道:“劉將軍,莫要欺人太甚!我們是夫子後人!乃是名副其實的衍聖公嫡傳!這些田產乃是至聖先師的祭田,如何能分出去?!”
“哦?”劉淮似笑非笑的說道:“華夷之辯都不懂的孔夫子嫡傳?要不要我寫信給宋國,讓朝堂上的袞袞諸公評論一下,孔夫子南北兩支,到底誰是嫡傳?”
“阿摠,閉嘴!”孔拯嗬斥了一句之後,對劉淮躬身行禮:“將軍,我等的確是孔夫子的嫡傳,這是毋庸置疑的,之所以留在北地,受金賊敕封,無非是看到中原民生艱難,想要為平息天下戰亂出一份力罷了。
如今山東有將軍這樣的大英雄撥亂反正,我孔氏又如何不出自己一分綿薄之力呢?定然遵守將軍的法度!”
維護孔夫子是南孔與北孔的共識,但兩者之間也是有微妙關係的。
此時已經不是孔端友與孔端操二人兄友弟恭,配合默契的時代了,雙方已經有了幾十年的隔閡,關係再親也淡了。
別的不說,劉淮如果將南孔請回來,別說土地田產照樣得吐出去,衍聖公的爵位也肯定保不住。
既然都是要損失田產,還不如讓利益最大化。
劉淮滿意點頭:“既然如此,我後日就將新的曲阜縣令派來,孔氏族人要分出七成去外地,我也會遷來流民,來曲阜授田。孔氏要分家,族產的大頭要造冊按照戶口授田。”
“孔拯,你的衍聖公之位,先在我手裏寄存,若是辦不好……”
劉淮沒有說後果,但臉上的冷笑已經揭示了一切了。
孔拯心中滴血,卻還是躬身行禮應諾。
而一旁的孔摠雖然同樣行禮應諾,卻是惱怒異常。
對孔氏如此苛刻,難道就不怕天下讀書人寒心嗎?
劉淮滿意點頭,隨後說道:“今年春耕之後,我就要在山東開始鄉試了,到時候我還是希望能有衍聖公出謀劃策的。”
孔拯渾身一哆嗦,不敢接茬。
而孔摠則是詫異抬頭,驚駭欲死了。
這劉大郎還真不怕山東士子寒心!他特麽要開科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