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為有源頭活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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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儒學的變革注定是意義重大,卻也注定是在一開始潤物細無聲的。
    尋常百姓所關注的,終究還是生老病死,柴米油鹽。
    而政治派係領袖所關注的那就更多了。
    劉淮與魏勝在私下裏敲定了一些事情,再與魏如君郎情妾意了片刻之後,就立即馬不停蹄的趕往兗州,去處理孔氏那一攤子事情去了。
    而魏勝則以山東元帥府的名義,召集統兵大將與地方官員代表,來濟南府商議接下來的戰略。
    統兵大將倒還好說,但是地方官員確實是不能擅離職守。
    隨著地盤變大,許多事情已經不是在州衙開個小會就能將事情解決的了。
    漢軍的攤子再大一些,可能就得有巡查禦史、刺史之類的官職出現,來溝通地方與節度府了。
    不過山東義軍畢竟不是軍國體製,地方官員的意見有的確很重要,魏勝也不得不將羅穀子、張孝祥、徐宗偃等官員召集過來,共商大事。
    正月二十,在從飛虎軍中抽調了三百甲騎作為貼身護衛之後,劉淮終於抵達了他忠誠的兗州。
    孔氏作為地主,也早早得知了劉淮抵達的消息,就在劉淮路過兗州州治嵫陽時,第四十九代衍聖公孔拯已經抱著新繡好的‘漢’字大旗,與其弟曲阜令孔摠一起,在曲阜城外等待。
    這兩人算是北孔的第三代當家的,他們的爺爺就是孔端操,也就是北孔的始祖了。
    孔拯與孔摠兩人都已經算是垂垂老矣,在曲阜之外等了許久,卻沒有見劉淮抵達,隻能再次遣人去問。
    待到一個時辰之後,才有人回來稟報。
    劉大都統剛剛進入曲阜的地界,就在一處兵站停住了,似乎在與那名聲好大的朱熹商議大事,根本沒搭理孔氏族人。
    孔拯羞憤交加,卻終究不敢拂袖而去,隻能在寒風中繼續等待。
    “朱夫子做得好大事。”劉淮大踏步的進入兵站中的屋舍之後,立即就被嚇了一跳:“朱夫子,如何清瘦成這副模樣?”
    原本朱熹是那種身強體壯之人,算得上膀闊腰圓,豈料僅僅兩三個月未見,他就已經瘦了許多,連著寬袍大袖都變得寬鬆起來。
    “劉大郎,許久不見。”朱熹沒有回答,隻是抬頭含笑說道。
    比幾個月之前,朱夫子的氣質更加內斂,原本十分張揚的性格仿佛也在這幾個月間沉澱下來,從一把鋒銳的長劍,變成了收攏鋒芒的劍鞘。
    劉淮在朱熹屋舍中緩緩踱步,左顧右看。
    朱熹的屋舍之中有些雜亂,卻還是能看出分界線來。
    東側相對要整齊一些,書桌之上放著許多公文,還有加急的批示,不時有小吏前來,放下一摞文書,或者將幾本文書取走。
    而西側則是雜亂無章,牆上貼滿了各種紙張,角落裏還擺放著一張木床,此時也是半張床堆滿了各種書籍,書桌上更是一片混亂,打開的書本到處安放,以至於明明是極大的書桌,竟然隻剩下麵前兩個巴掌那麽大的空間容朱熹書寫文書。
    劉淮看著貼在牆上的一張紙,緩緩念道:“猜忌當疏,論證當細。嘖。”
    他歪著頭看著朱熹:“朱夫子,我給你改一下這句話,更加通俗易懂可好?”
    朱熹眼前一亮:“我早就知道劉大郎是個內秀的,且說來,我為劉大郎執筆。”
    劉淮指了指那張紙:“倒也不用書寫,隻是兩句話的事情。正是,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朱熹聞言愣了愣,隨後立即就在紙上筆走龍蛇,口中喃喃自語:“妙啊,妙啊!”
    朱熹雖然開創了新的格物法,也總結了幾個關鍵地方,卻還沒有徹底形成理論,也沒有書寫成冊。
    戰爭開始之後,朱熹又將主要精力投入到了大軍後勤之中,根本沒有工夫進行係統的整理。
    直到如今,戰爭終於結束,大軍大部也已經解散之後,朱熹方才有時間書寫自己的論著。
    朱熹有種預感,這本《格物論》如果真的能寫成,那他在後世八成也能混到一個朱子的稱謂。
    搖頭晃腦許久之後,朱熹方才抬起頭來:“劉大郎,你這番前來,不單單是要與我討論格物的吧?”
    劉淮搬來一個幹淨的椅子,坐下之後笑道:“有何不可呢?這可是千古大事,總要比收拾孔家要重要的多。若是朱夫子《格物論》書成,那今後的大儒就多了。”
    格物致知嘛。
    格物是為了致知,是為了尋求真理。尋求到了真理,那不就成大儒了嗎?
    方法論的重要性就在於此了,找對了格物方法,自然會有人尋求真理,並最終完善自然科學的。
    朱熹笑了笑,方才歎氣說道:“隻是我這文章堪稱叛經離道,到時候免不了一番口誅筆伐了。”
    新理論的出現都是這樣,這也就是儒學已經哲學化的宋朝了,如果是儒學教派化的東漢年間,說不得就是一輪血雨腥風了。
    劉淮卻滿不在意的說道:“朱夫子多慮了,到時候讓那些士大夫與我來辯,朱夫子與那些人還有些麵皮上的牽扯,我卻是無法無天,無牽無掛的。”
    聽著劉淮的狂言,朱熹再次笑了出來:“事情不是這樣做的,學問上的事情,如何能用刀兵強求呢?”
    朱熹雖然對《格物論》比較有信心,卻依舊還是有些憂慮的。
    他擔心自己的學說被排斥,到最後為儒學找出了一條路來卻又被讀書人所拋棄,那豈不是會死不瞑目?
    劉淮伸手又從牆上摘下一張紙來:“你要對漢人有信心,也要對讀書人有信心。”
    曆史上到了近代之時,當發現出路之後,中國的知識分子隻用了幾十年的時間,就毫不猶豫的放棄了堅持了兩千年的學說,充分擁抱了現代科學。
    就中國知識分子這種極端實用派的性格,隻要稍稍引導,立即就會將朱熹的《格物論》奉為圭臬。
    “隻不過,朱夫子既然走上了這條路,總得格出一些什麽東西方才得以服眾吧?”劉淮將手中紙張放回牆上,隨後攤手以對:“否則我都不知道該如何推行新學。”
    朱熹早有準備,將兩本文書遞了過來:“我格出了兩件事。”
    劉淮接過兩本文書,仔細翻看起來。
    這其中詳細記載了朱熹發現蛆蟲與蒼蠅的關係,並且通過實驗反駁了‘腐草為螢’一說。
    這兩篇文章除了行文方式依舊是之乎者也之外,與後世的調查文學已經差不多了。
    尤其朱熹為了證明格物論的有效性,還詳細的敘述了之前所走過的彎路,犯過的錯誤,也就使得整篇文章都顯得更加翔實可靠。
    劉淮翻閱了許久之後說道:“朱夫子,這兩篇調查報告,還有一些錯誤。”
    朱熹挑了挑眉毛:“哦?”
    劉淮正色說道:“其實無論是蒼蠅,還是螢火蟲,都不是直接產下子嗣,而是產下蟲卵。待到蟲卵孵化之後,方才有幼蟲出現,直到變成成蟲。”
    朱熹會意:“哦,如同蠶卵那般嗎?”
    劉淮微微一愣,他沒有想到朱熹思維如此發散,點頭說道:“正是蠶卵一般,隻不過比蠶卵小得多,小到看都看不清。”
    朱熹有些失落,卻還是點頭說道:“無妨,隻要繼續格物下去,終有一日能看清楚的。”
    劉淮思索片刻:“朱夫子可曾見過一種可以將字放大的水晶嗎?可以讓眼睛老花之人繼續視物。”
    朱熹搖頭:“隻是聽說過罷了,兩浙有富商家中有水晶靉靆,效果如劉大郎所說的那般,將眼前之物放大,聽說還能生火。”
    靉靆就是眼鏡的雛形了,在宋代《洞天清錄》中有過記載。水晶放大鏡出現更是早,最起碼在唐代的時候就已經有雛形了。
    劉淮緩緩說道:“我去年就召集了一些手工匠人來研磨水晶,如今也有幾塊堪用的鏡片了,到時候我組裝一物,以助朱夫子來看到蟲卵。”
    劉淮每每有出奇之舉,所以朱熹倒也不奇怪,隻是含笑點頭說道:“那就辛苦劉大郎了。”
    軍械局研磨水晶是為了製作望遠鏡,但如今為了拉攏朱熹這名儒學扛把子,劉淮不至於連幾個鏡片都舍不得。
    所謂投桃報李,此番劉淮前來,做了給朱熹新學說保駕護航的承諾,又協助他完善《格物論》,朱熹也是要給予回報的。
    也就是要為劉淮清理曲阜孔氏而站台了。
    兩人再次商議了一會兒,隨後劉淮告辭離去。
    朱熹起身相送,隻不過到了門口的時候,劉淮再次轉身說道:“朱夫子,你那《格物論》,我再補充一條,如何?”
    朱熹點頭以對。
    劉淮緩緩說道:“格物須一切從實際出發,實事求是。”
    朱熹呼吸有些停滯,片刻之後拱手笑道:“劉大郎要不就莫要主持山東軍政,隨我一起做學問可好?”
    饒是知道這是朱熹在用這種方式稱讚自己,劉淮還是有些哭笑不得。
    他笑著搖頭轉身,翻身上馬之後方才說道:“朱夫子,文章千古事,可著文章之人,也得要有飯吃有衣穿方可。如今,就讓我積跬步,而讓朱夫子至千裏吧。”
    說罷,劉淮對朱熹拱了拱手,上馬行進不過百步,聽到身後屋舍中的長嘯之聲,也不由得露出微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