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蜀相西驅萬眾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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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在被一群渾身血腥臭氣的丘八七手八腳披上步人甲時,魏杞心中呐喊不止。
然而他卻根本不敢直接說出來,生怕如果再抱怨兩句,這姓曹的粗人就放棄給他披甲,直接將其帶到前線去了。
這種戰場上,不披甲臨陣跟主動找死有什麽區別?
然而幾十斤的重甲上身之後,魏杞隻覺得渾身密不透風,頓生安全感之餘,也是被壓得透不過氣來。
“好嘞!咱們立即出發!”曹大車上下打量了魏杞一番後,直接對後方一人喊道:“牽一匹白馬來!天使的戰馬累了!”
說著,曹大車還將一身紅色披風披到魏杞身上。
“將軍……將軍不騎白馬!”
魏杞連忙拒絕,他可不想成為前線最顯眼的一個靶子。
但還是那句話,他說了不算。
幾名飛虎軍甲騎一起發力,將其架到了馬上,隨後曹大車立即牽起韁繩,帶著他飛奔起來。
魏杞隻覺得全身盔甲在寒風中變得猶如冰淩一般,渾身熱量都被甲胄帶走,不得已,隻能將大紅披風裹在身上。
曹大車哈哈大笑:“剛剛我就說天使口是心非,怎樣,這披風不錯吧!”
魏杞伏在馬上,手中緊緊握著節杖,一時間連話都說不出來。
不過好在中軍距離前陣也不算太遠,在飛馬奔馳之下,一行人很快就抵達了前陣的陸字大旗之下。
“陸相公!”魏杞從馬上下來,踉蹌了兩步,隨後拄著節杖,就要說一些義正辭嚴的廢話。
陸遊卻是豎起一根食指,擋在魏杞麵前,隨即指了指前方:“不要說話,且看一看前方戰局。”
魏杞不由自主的向前望去,隨後就徹底呆住。
即便通過兵書史書已經無數次想象過戰場的場景,但真正看到將士們在戰場上揮灑熱血與生命之時,卻還是覺得心曠神怡,難以自持。
“這……”
“我說了,別說話。”
魏杞在周圍甲士的逼視下,當即閉口不言。
此處戰場的地勢有些類似於喇叭口,金軍的進攻路線是由寬變窄的,因此,即便吳挺所部人數隻有五千,也能得到有效的輪換,廝殺了將近一日,也沒有疲憊。
這支兵馬乃是以之前四川大軍為基礎重新編練的,其中人員都經過精挑細選,不說各個與金國有血海深仇,卻也算得上有些舊賬要算一下。
原本吳挺還以為最起碼要在五六年之後方才有報仇雪恨的機會,可誰成想到,僅僅過了一年,陸遊就帶著他們殺回來了。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若不是陸遊來到前軍,就在吳挺身後立旗,說不得他已經轉變成進攻陣型,直接與金軍展開對攻了。
而宋軍擺開的依舊是最為擅長的迭陣,這雖然與陸遊從劉淮那裏學到的建軍思想不符,但是所謂兵法之妙存乎一心,沒有無用的陣型,隻有無用的將領,在扶風口這種被渭水與秦嶺夾在中間,山丘林立的狹小地形中,得以發揮神臂弩優勢的迭陣自然就是最好的選擇。
但是隨之而來的缺點就是,宋軍依舊沒有改掉普遍性不敢肉搏的毛病,在前方列陣的重甲長斧兵被擊穿之後,很容易引起連鎖性的潰退。
這也就看指揮官的隨機應變能力了。
與此同時,陸遊新組建的戰地醫院更是起到了極大的作用。
戰地醫院就設立在前陣的最後方,由大車圍攏而成的一片區域中,受傷的士卒都會被架到其中,獲得初步的救治。
當然,冷兵器時代輕傷不下火線已經是常態,進入野戰醫院的傷兵也不可能立即返回戰場,然而這無疑給了士卒極大安慰,相當於告訴士卒絕對不會放棄一個傷兵,因此,宋軍打起來頗有一些不惜死的架勢。
“傳令給吳挺,我知道他想要一口氣將金軍擊潰,但是我不許。”陸遊看著宋金兩軍廝殺,沉默半晌之後,方才說道:“今日他的任務乃是多對金軍造成殺傷,金軍多騎兵,如果將金軍擊潰,我軍又該如何追擊?讓他想明白輕重!”
軍使立即應諾,隨後舉起黃旗傳令去了。
這時候,陸遊仿佛方才想起身邊還有個魏杞,轉過頭來冷冷說道:“魏太守,你不是在建康營造宮室嗎?為何如今會來到關西?”
魏杞舉了舉手中節杖,正色說道:“正是為了宣讀官家旨意而來。”
陸遊先是看了一眼魏杞手中節杖,隨後對曹大車說道:“這廝依舊不老實,扒了他的披膊,帶他去陣前溜一遭!”
曹大車一臉壞笑著將魏杞身上的披膊扯掉,隨後直接將其夾在腋下,在兩軍交戰的側翼縫隙處穿梭了個來回。
“陸先生,這廝大喊大叫,依舊不太老實,要不要扒了他的裙甲再走一圈?”
“慢!慢來!慢……”魏杞連忙求饒。
陸遊卻依舊看著戰局:“那得看他接下來怎麽回話了,魏杞,你還沒回答本相的問題呢。”
魏杞吞咽著口水,片刻之後方才有些難堪的說道:“官家病重,太上皇攝政,自然也就沒有遷都的說法。
我……我總要為前途考慮的,因此就接下了傳旨的差事。”
陸遊對曹大車點了點頭:“這廝還是不老實,將其裙甲連帶著褲子一起扒了吧。”
魏杞大驚失色:“陸相公!陸相公!我說的都是實話啊!你還想讓我說什麽?”
陸遊製止了曹大車的動作,轉頭冷笑著看向魏杞:“自然是想讓你將那些修飾,遮掩全都去掉,血淋淋的將心刨出來給我看。我問你,到底為何來到關西!”
魏杞終於有些破罐子破摔之態:“自然是因為怕了!怕死!怕沒前途!陸相公,你在關西自然不知道,當日臨安城中有多嚇人!
官家被太上皇廢了,虞相公也被當著朝臣百官的麵活活打死,山東的劉公也被宣為了叛臣!當日雪下了一尺!我在江南為官多年,就沒見過如此大的雪!”
“這還沒完,第二日,劉公在臨安的人手就寫了檄文到處傳發,他派來的探子幹脆用火藥炸了德壽宮與皇城大門!龍大淵那些人也集結兵馬,進攻皇城,戰敗後被一體斬絕!
我連滾帶爬回到臨安時,皇宮中的血漬還沒刷幹淨呢!如此情況,你說我怎麽辦?我又能怎麽辦?!”
仿佛是為了發泄這些時日中所積攢的恐懼一般,到最後魏杞甚至大聲嘶吼起來。
陸遊卻沒有被魏杞所謂的苦衷所打動,隻是指了指依舊在激烈廝殺的前線:“你覺得臨安的氣氛比這裏還嚇人?曹大郎,讓他再去感受下戰陣之威!”
曹大車立即再次夾起魏杞,到陣前溜了一圈。
這次雖然沒有將魏杞的褲子扒了,卻因為過於接近敵陣,而被金軍輕騎射了幾箭,其中一箭不偏不倚射在了魏杞腰眼上,即便有盔甲阻擋,沒有入肉,卻也帶來一陣劇痛。
又被折騰了一圈的魏杞徹底喪氣:“陸相公想要問什麽就問吧,下官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陸遊盯著魏杞片刻之後,方才詢問:“如今官家還活著嗎?”
“自然是活著的,不過瘋瘋癲癲的,的確已經不能視事,否則太上皇複位不可能如此輕鬆。”
“那你手中的旨意,也就是太上皇的了?他想讓我做什麽?”
“自然是退兵,然後想辦法與金國議和。至於陸相公,西府相公此時已經虛位以待,太上皇請陸相公回臨安。”
“哼……我回臨安,八成就是與嶽鵬舉一般下場了吧。”
魏杞沉默以對,竟然是默認了。
陸遊見狀隻是搖頭:“官家穩坐天子之位數年,如何就被太上皇輕易製住了呢?官家的忠臣總不至於隻有龍大淵一人吧?”
魏杞搖頭:“自然不是,當日一起死的就有張說、陶朱……
在下官看來,太上皇能成事的原因一是因為遷都與北伐二事,官家身邊的得力人手都派了出去。就比如成閔、吳拱、李顯忠這些太尉,但凡有一個在臨安鎮守,楊沂中就無法調動兵馬。
二是因為江南豪族無法從北伐中獲利,都已經厭倦了出錢出兵。
這不是我瞎說,不到幾天,太上皇就穩住了江南局勢,沒有那些豪族出手是不可能的。”
陸遊微微點頭。
魏杞所言與他的判斷差不多,不過這也是陸遊最為擔憂的一個結果。
大宋又要開始窒息性苟安了。
但關鍵是如今宋國要麵對的不是女真異族,而是劉淮這個新興的漢人軍政集團,難道還能繼續偏安一隅嗎?
“太上皇還有什麽命令嗎?”
“有的,既然宣布了劉公為叛臣,而且劉公也在臨安發了檄文,那就不能不立即出兵討伐逆賊。”
“已經有人去淮北宣旨,任命進邵宏淵為檢校少保、寧遠軍節度使、淮南京畿京東河北招討使,李顯忠開府儀同三司、招討副使,進攻河南、山東。”
“我入川之前,還去了一趟南陽,宣旨令成閔與吳拱進攻許州、汴梁。”
陸遊在馬上晃了晃,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了魏杞:“太上皇是瘋了嗎?那些將軍們也瘋了嗎?”
魏杞自動忽略陸遊對趙構的評價:“朝中也有些說法,此時劉公率主力大軍在河北與金國交戰,山東河南正是空虛,又是我大宋舊地,隻要我軍進攻,當地漢民自然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
“狗屁!”陸遊臉上浮現出一絲不正常的潮紅:“那幾名太尉也是這般說的?”
“邵太尉與李太尉不知,吳太尉則說這是亂命,要上書請朝廷收回成命。成太尉接旨之後……”魏杞臉上有些發酸:“直接昏了過去,郎中施針後雖然轉醒,但右半身已經沒了知覺,說話都費力了。”
陸遊再次愕然,剛想要說什麽,就見一名飛虎甲士舉著一個包裹,喜氣洋洋的來到陸遊身邊。
陸遊打開木匣,從其中翻出一封信,隻是掃了一眼,就長歎了一口氣。
魏杞探頭探腦想要看清書信內容,卻聽到前陣爆發了一陣劇烈的歡呼聲:“金賊退了!”
“金賊退了!大勝!”
魏杞連忙轉頭望去,卻見金軍的確是放棄了進攻,收攏兵馬,向後撤退。
宋軍紛紛歡呼呐喊。
而在這一片喜悅的氛圍中,陸遊的聲音卻猶如萬古寒冰:“朝中袞袞諸公看到的機會,已經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