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西金朝廷左右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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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軍大營之中此時也在召開軍議。
    這場軍議雖然由完顏亮所主持,但是氣氛依舊是有些古怪。
    準確的說,在座的漢人與黨項人皆是昂首挺胸,而明明占據主導地位的女真人卻是各個緊皺眉頭,臉色怏怏。
    直接原因倒也清晰明了。
    東金亡了嘛。
    即便叛徒比敵人更可恨,東西二金互相指責對方是叛逆,但是畢竟是同源同種,一筆寫不出兩個‘女真’來,哪怕亡也應該亡在同族手裏,如今亡在漢人手裏算怎麽回事?
    更何況有許多女真將領官員的族人乃至於家小都在幽燕河北,他們之所以為完顏亮賣命,就是因為完顏亮答應他們打回老家去。可如今老家都特麽沒了,還能有什麽指望?
    至於次要原因倒是更加簡單。
    這場仗實在是太長了。
    如果從完顏亮南征算起,關西金軍足足打了六年之久,而且還不像是漢軍那般一張一弛,而是無日不戰,打完宋軍打東金,打完東金打漢軍,打完漢軍又要與宋軍撕扯。
    尤其是宋軍,簡直猶如狗皮膏藥一般,打起來沒完沒了,去年剛剛打垮四川大軍主力,連吳璘都殺了,還以為宋軍能消停一陣,可誰成想到,僅僅過了一年,宋軍又從川北殺出來了。
    頗有一種女真人死一個少一個,而我漢人無窮無盡的姿態。
    可這也陰差陽錯的戳到了女真人脈門上。
    女真人與漢人比拚民力,那真的是叫花子與龍王爺比寶,自取其辱。
    宋軍用三個換一個,都能將女真人殺得斷子絕孫。
    事實上也是如此,經過幾年的大戰,女真人堪稱傷亡慘重,以至於逐漸壓不住漢人在軍中的話語權,張中彥的超然地位就是明證。
    如今在收複西夏之後,黨項人更是摻和了一腳,讓局麵更加混亂起來。
    為了安撫黨項人,讓他們出兵馬來到關西參戰,完顏亮自然得分發官爵,而黨項人的將領們也得以登堂入室,獲得政治地位。
    女真人甚至在私下抱怨,金國天下如今似乎是女真人為黨項人打下來的一般。
    但與此同時,關西漢人與黨項人乃是世仇,雙方一見麵就是七個不服八個不忿,別說互相配合作戰了,平日見麵都有打起來的趨勢。
    這還是按族群分成的三大塊,如果按照其中小勢力劃分,那更是一團亂麻。
    就比如西夏降人中,有黨項人也有漢人,他們大約是抱團的,但是又有曾經的李仁孝一黨與任得敬一黨,雙方也是在誰該為西夏亡國負責的問題上水火不容。
    西金內部,就是這麽一副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景象。
    然而吊詭的就是,這幾派雖然水火不容,卻依舊堅定的團結在完顏亮周圍。
    因為他們更加清楚,西金固然是一艘四處漏洞的破船,周圍的海中卻到處都是鯊魚,隨時準備將落水之人撕成碎片。
    東金已經亡了,無論是漢軍還是宋國,哪個會饒得了他們?
    完顏亮同樣是滿臉疲憊,強打起精神來主持軍議。
    “如今宋軍攻入關西,南陽的宋軍主力也在蠢蠢欲動,如何應對如今局麵,都議一議吧。”
    眾人還在沉思,西金戶部侍郎焦景顏就率先出言:“陛下,如今都元帥鎮守在洛陽,東線堪稱高枕無憂,隻要吞了宋軍西川兵馬,就足以平定此戰了。
    宋國四川大軍此番強行出戰,也必然是盡了全力,隻要成功,則可以得隴望蜀,攻入成都府!”
    焦景顏說了句光明正大的廢話,惹得參與軍議的官員將領一陣白眼。
    這與這廝是不是個黨項人無關,而是因為事關進取與保守,實在是各有各的說法,不一而足。
    當然,這不是說那些保守之人想要關起門來過小日子。
    關中雖然是四塞之地,但若是想要與河北中原相爭,一來得控製巴蜀,二來得控製晉地。
    可關鍵是大軍疲敝也是實打實的,將宋軍攆走之後,休整兩年不是更好嗎?
    更何況所謂得隴望蜀,可隴右之地還被張從進那廝占著呢!
    完顏亮見狀也不惱:“如果進攻四川,何人可為帥呢?”
    焦景顏仿佛就在等完顏亮的詢問,立即朗聲答道:“自然是太子來掛帥!”
    此言一出,帳中諸將先是一愣,隨後就各自轟然,一時間說什麽的都有。
    在座的都不是傻子,立即就意識到,黨項人這是要通過擁立太子來表忠心了!
    完顏亮身邊沒更多位置沒關係,現在在太子身上投資,到時候總會有回報的。
    而太子的嫡係已經在汴梁大戰中損失慘重,此時正在與仆散忠義一起經營洛陽,正是關西人燒冷灶的好機會!
    在喧鬧聲中,完顏元宜皺起了眉頭。
    剛剛還在說軍事上的問題,怎麽這麽快就轉到政治鬥爭上來了?
    這些黨項人打仗手藝不咋地,政爭倒是一把好手!
    完顏亮也察覺到了這一點,皺眉說道:“現在論的是軍事,焦卿勿要論其他。”
    焦景顏:“臣說的正是軍事。宋軍一開始打著的肯定是東西夾擊的主意,但不知道為何,直到此時南陽還沒有動靜,如今就是最好的機會了!
    陸遊統帥的很有可能是宋國四川大軍最後的骨血,隻要殺光這些人,巴蜀即將任我宰割!”
    說著,焦景顏環視帳中:“我自然知道大軍疲敝,可這是巴蜀!是天府之國!是可以立業之地!足以為之拚命了!”
    喘了一口粗氣後,焦景顏說出了那句十分關鍵的話:“若是你們都不敢,可以由我黨項兵馬打頭陣!”
    帳中一時轟然。
    這句話無異於當麵打臉,很快就有女真將領出言想要斬殺此人。
    完顏亮聞言也愣了愣,隨後盯著焦景顏緩緩說道:“這話是你想說的,還是斡道衝讓你說的?”
    焦景顏在這一瞬間隻覺得背後冒出一層冷汗。
    雖然早就知道完顏亮乃是言足以飾非,智足以拒諫的聰明人,可被一言叫破心思,還是使得他有些惶恐。
    斡道衝同樣也是黨項人,隻不過他更加善於文事,在曆史上,這廝成為了西夏的宰執,輔佐李仁孝十餘年。
    如今完顏亮既然已經滅亡西夏,如斡道衝這等俊才自然被他收攏到帳下,此時正在長安充當禮部侍郎,也算是進入了考察期。
    因為斡道衝的確有才幹,所以許多黨項降人都聚攏在他身邊抱團,因為完顏亮方有此問。
    焦景顏立即大拜叩首:“陛下,臣乃是實實在在為大金考慮,為陛下千秋萬代考慮,乃是光明正大之事,即便臣與斡侍郎有些私下言論,又有何妨呢?”
    完顏亮點頭,擺手示意焦景顏起身,隨後環視帳中:“你們也是這般想的?”
    剛剛眾將還有些爭執,這時候被黨項人一激,反而有了些氣勢,紛紛應和起來。
    完顏元宜有些氣悶,總覺得將簡單的軍事問題複雜化有些不妥當。
    完顏亮敏銳的捕捉到完顏元宜的情緒,徑直詢問:“移特輦,你想說什麽?”
    完顏元宜猶豫片刻之後,卻換了一種委婉的說法:“陛下,臣以為無論是攻打蜀地,又或者壓服隴右,再或者去爭奪晉地,終歸是要擊潰陸遊所部的,如今陛下不要多想,老老實實征戰才是正理!”
    完顏亮立即一拍案幾,豁然起身:“移特輦說的好!”
    完顏亮終於有些作色之態:“你們這些人想的太多太遠!總是吃著碗裏看著鍋裏,再想著門口的豬羊何時宰了,怎麽能吃好這頓飯?王祥!”
    完顏王祥立即躬身行禮。
    “當日從河中府撤軍時,你就一個不服兩個不忿,隻覺得沒有吞掉太原,乃是失了天大的利市,卻不想一想,宋賊都已經攻到扶風口,不來處置,長安豈不是要陷落?!
    俺問你,今日攻打敵陣,是不是三心二意,沒有用心?!”
    完顏王祥額頭沁出汗水,立即賭咒發誓:“末將自然是用命廝殺的,但是宋軍陣型真是堅固異常,而且占據險地,我軍仰攻,實在艱難。若陛下不信我,明日我願意親身為前鋒死戰!”
    完顏亮冷笑,隨後看向了焦景顏:“焦侍郎,你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大金,說是為了太子,可你有沒有對都元帥起了壞心思,想要將太子從他身邊調開,再對其構陷。若你沒有,那斡道衝有沒有?!”
    麵對純粹的誅心之言,焦景顏隻能默然不語。
    完顏亮卻是不停,目光在帳中掃過:“而你們這些漢人,一開始想著保存實力,可聽到能入蜀之後,卻又紛紛動心,忘了隴右的張從進,是不是想要聯絡他,斷我軍後路?!”
    帳中皆是默然,惶恐不安的氣氛在空氣中蔓延。
    即便完顏亮在經曆了被俘後,脾氣已經改了許多,但所有人都還記得,這是一個能錘殺自己嫡母的暴君!
    而完顏亮卻在片刻之後,微笑說道:“還有俺這個皇帝,以莫須有的罪名,將大金忠臣們全都喝罵一通,是不是因為俺對局勢已經徹底無能,不值得追隨了呢?”
    眾將愕然。
    完顏亮在眾人的目光中緩緩言道:“如今完顏雍那廝已經死了,大金龍興之地已經沒了,無論之前多少仇怨,都已隨風而散。俺也隻能背負大金國祚,繼續向前。
    俺知道諸位各有各的念想,但俺卻還是希望諸位也可以戮力同心,否則天下雖大,卻哪裏有我等容身之地呢?!”
    完顏亮也知道西金軍政團體是如何鬆散,因此,在借題發揮罵了一通後,還是溫言勸告了一番。
    隻是在最後,他拔出劍來,向下一劈:“無論如何,宋賊還敢來關西,屬實是不把俺放在眼裏,明日,誓破陸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