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流言人心皆可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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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完顏亮氣勢洶洶,陸遊歸心似箭,但在第二日,大戰卻沒有打起來。
    倒也不是陸遊掛起了免戰牌,而是一夜寒風吹動陰雲,到了日出時竟然下起雪來。
    關西與江南的大雪是不同的,沒有一丁點軟綿綿之感,風卷著鹽粒子一般的雪花吹拂過來,撲在麵上,猶如刀割。
    到了將近午時,雪花開始連接,如同柳絮般迎風飛舞,連接了天地,猶如白雲落地霧牆如堵,不過片刻就將大地覆蓋成雪白。
    這種天氣下,十步之外敵我難辨,二十步之外,人鬼難分,別說列陣廝殺了,就算武裝偵查都變得十分艱難。
    “陛下,我看得清楚,宋賊似乎也是凍得緊了,沒有趁機增加木欄鹿角,陣前依舊是那個德行。”
    完顏王祥一邊抖落著滿身雪花,一邊向完顏亮稟報:“昨日被兒郎們蹚出的缺口也沒有修補,隻要天一晴,末將就有把握殺進宋賊的迭陣!”
    完顏亮負手望著帳外的大雪,皺起了眉頭。
    完顏元宜適時問道:“現在唯一可慮的就是宋賊有沒有趁著大雪逃走,若是讓他們安然撤回到大散關,那我軍就算是白跑一趟,士氣也會跌落的不成樣子。”
    麵對自家老爹的詢問,完顏王祥自然是知無不言:“宋軍兵馬眾多,撤退時遮掩不住的。而且……這般大雪,宋軍行軍不到三裏,就會自潰的。”
    完顏亮聞言沉默半晌:“王祥說的有些道理,但俺還是覺得不放心,俺親自到前麵看一看。”
    完顏元宜剛想要阻攔,就見完顏亮已經帶著親兵走入了風雪之中。
    與此同時,陸遊也對張振說道:“這雪下得倒是及時,我去看看金賊大營。”
    張振被驚得差點沒跳起來,立即苦苦相勸。
    畢竟,陸遊一直以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武侯姿態示人,李世民帶著尉遲敬德在敵陣前觀察乃是常事,哪有諸葛亮推著四輪小車去叫陣的道理?!
    不過張振卻遇到了完顏元宜同一個問題。
    他說了不算。
    很快,陸遊就在十餘飛虎甲騎的護衛之下,沿著昨日陣地側方的通道驅馬緩步而出。
    雪實在是太大了,以至於連方向都很難分辨,曹大車也隻能一邊尋找標誌物,一邊小心翼翼的向金軍營寨靠近。
    在餘光中,曹大車也仿佛看到了有金軍隔著雪幕行動,但他毫不在意。
    視野實在是太差了,以至於主動進攻之人反而會瞬間失散,雙方隻要打起來,就是亂戰一場,全體迷路的下場。
    隻要金軍斥候不傻,就不會這樣做。
    事實也正如曹大車所想,那一支金軍斥候果真是沒搭理他們,兩方共三十餘騎十分默契的擦肩而過,隨後各自身形就隱沒在了大雪之中。
    陸遊緩步逼近了金軍大營,望樓上的金軍也看不清外麵究竟是誰,隻能大聲呼喝來詢問,陸遊也不搭話,在金軍斥候出營之前,向著金軍其他小營而去。
    金軍將領自然也不是傻子,很快就察覺到不對,並派遣遊騎出營探查。
    但是能見度實在是太低,很快斥候就變得混亂起來,甚至許多斥候竟然將其餘小營的袍澤當成了敵人,產生了許多誤傷。
    在一片混亂中,陸遊依舊從容冒著風雪,挨個試探金軍營寨。
    “陸相公,越來越亂了,現在趕緊撤回去吧!”
    在吃了一嘴雪花之後,曹大車終於忍耐不住,低聲勸說。
    “別忙,咱們再去彼處試探一番!”陸遊指了指一座比較大的營寨:“準備好弓箭,等會兒聽我信號。”
    曹大車懵懂點頭。
    待離近了那處營寨,望著望樓上影影綽綽的身影,陸遊扯開嗓子喊道:“我奉張總管之令,來尋張節度,快開營門!”
    望樓上的身影明顯一滯,隨後帶著濃重關西口音的喊話聲就透過大雪傳了過來:“哪個張總管?!哪個張節度?!”
    陸遊也不搭話,隨後指了指望樓說道:“射死他!”
    曹大車二話不說,立即搭弓放箭,待聽到一聲慘叫傳來後,他對陸遊正色說道:“快走!”
    陸遊點頭,一行人又趕在金軍斥候衝出來之前,藏身於雪幕之中。
    在辨別了方向之後,曹大車方才詢問:“陸先生,此番到底探查出什麽來了?”
    陸遊沒有賣關子,迅速低聲說道:“金賊分營並不是按照所部兵馬來分的,或者說並不是隻按著這些來分的,更多的乃是按著族群分的。”
    “最北方的三個小寨全是黨項人,南邊的兩個小寨則是關西漢人,東邊靠後的則是女真人,三者口音不同,很好分辨。”
    曹大車連連點頭:“那這些有什麽用呢?”
    陸遊剛要解釋,就被灌了一嘴雪花,呸了兩口之後,隻是無奈搖頭:“這些回去之後再說吧。”
    “哦,哦。”曹大車老老實實的在前引路,三刻鍾之後,方才回到了大營中。
    與此同時,完顏亮也回到了中軍大帳,緩緩說出了自己的發現。
    “這支宋軍不一般,不僅僅是營寨堅固,軍兵更是精銳。”
    完顏元宜立即上前替完顏亮解下濕漉漉的披風,笑著說道:“陛下,宋軍即便精銳,又怎麽會贏得過我大金百戰精兵?”
    完顏亮將披膊解下,扔到一旁的案幾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不能小覷這些宋軍,他們在如此天氣之中,依舊能分兵守在營寨外圍警戒,足以見到軍紀嚴明,嗬,這陸相公可謂是個強敵。”
    完顏元宜依舊有些看不起宋軍,但看著完顏亮凝重的表情,卻也不敢再說,隻是閉嘴看著窗外雪景。
    一時間唯有雪花紛紛揚揚與帳中木柴的劈啪作響聲交相呼應。
    這場大雪下了兩日,直到十一月十八日清晨方才停止,可到了上午時分,天空竟然開始放晴,中午剛過,天色竟然變得晴朗,有了萬裏無雲之態。
    “若是在蜀中遇到這種天氣,我這個製置使就應該挨個村子走訪,探查傷亡,清理道路了。”
    寒風之中,陸遊籠著手仿佛在扯家常一般淡淡說道。
    吳挺左右看看,見其餘人都看向他時,隻能硬著頭皮出列:“陸相公,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雪既然停了,金賊不會多等待了,一定會開戰的。”
    陸遊轉頭看向吳挺:“那不正是你吳太尉的強項嗎?且去安排吧!”
    吳挺一愣,沒想到自己竟然還能掌握前鋒,隨後不由得大喜過望:“末將一定不負陸相公所托!”
    陸遊點頭,居高臨下望著兩軍對峙營壘之間的那片空地。
    彼處斥候已經展開了廝殺,先鋒試探進攻的兵馬在雪地上劃出道道黑痕。
    兩三刻鍾之後,直到雙方陣前空地上變得黑多白少之後,陸遊方才當眾轉頭對張振大聲詢問:“這兩日讓你在金軍之中放出謠言,執行的如何了?”
    張振臉頰微微抽搐一瞬,隨後就同樣毫不遮掩:“都已經放出去了。不過官家殺了虞相公這般謠言,傳回來的時候,會不會反過來動搖咱們的軍心?”
    話聲剛落,西川大將,興州軍統製惠逢直接接口笑道:“這種離奇謠言,兒郎們如何會相信?!然而關鍵是,咱們不信,金賊又怎麽會信?而且……而且編排官家與虞相公,不會吃掛落吧?”
    眾將都有些惴惴,仿佛最後一個原因才是他們猶疑的難題。
    陸遊卻直接擺手:“無妨,到時候本相親自與官家和虞相公分說,你們隻是聽命而行,能吃什麽掛落?
    至於惠統製所擔心金賊信不信的問題,隻能說盡人事而由天命,畢竟傳謠言隻是誘敵其中一部分罷了,按照昨日軍議,佯敗之事可是你惠統製來做的,若做不好,可是要吃我的掛落的。”
    左右都是西軍中的袍澤,惠逢倒也沒有遮掩,隻是自嘲笑道:“陸相公且放心,打勝仗老惠不敢說十拿九穩,可打敗仗又有啥難度,我老惠吃的敗仗多了去了,一定敗得妥妥當當。”
    惠逢的言語引起一陣低低哄笑聲,陸遊雖然也笑,但他轉過頭來觀陣時,已經變得麵沉似水。
    這場大雪不僅僅攪亂了完顏亮的進攻計劃,更是讓陸遊的可用時間變得十分緊迫。
    正如同魏杞之前對陸遊所說的那樣,朝中發生的事情是瞞不住的,即便四川與臨安相距甚遠,但是地方官員也最終會收到消息,無非早晚罷了。
    而消息在成都府傳開後,傳到前線來也隻是時間問題罷了,即便有人在鳳州堵著也不成,難道還能完全隔絕四川與關西的人員往來嗎?
    因此陸遊也隻能選了個糙辦法,純粹是死馬當活馬醫,以謠言來衝擊真相,目的除了給宋軍打了預防針外,更重要的是讓宋軍中高層將領心中有個準備,在聽到後方零星傳來的消息時,不會手足無措。
    然而陸遊想不到的卻是,正是這條謠言讓原本很有可能繼續拖下去的決戰,猝然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