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百二關河草不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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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管,不能再往後退了,大軍就在身後,會自相踐踏的!”
    梁元輔百忙之中回頭望去,卻隻見黨項輕騎之後堪稱人山人海,不由得大驚失色:“怎麽來了這麽多人?你沒有派遣軍使告訴陛下道路難行嗎?”
    副將也有些狼狽:“自然是說了的,但是軍使前來回報,說陛下有令,隻許前進,不準後退!”
    梁元輔艱難轉過頭來,看著宋軍甲騎,不由得長歎一聲:“這些宋軍甲騎果真厲害,你說我怎麽這麽傻,就沒想到將鐵鷂子帶來?!”
    除了漢軍的輕騎,這個時代的大部分輕騎兵都隻有襲擾與探查的用處,沒有衝陣的能力。
    黨項人也同樣如此,他們在麵對以曹大車為首的一眾宋軍甲騎的衝擊時,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若不是黨項輕騎身後有大量金軍步卒,泥濘的地麵同樣限製了宋軍甲騎的機動性,沒準曹大車就敢試試將金軍打成倒卷珠簾。
    戰況如此,最難受的就是梁元輔了。
    這種東西一條路的地形堪稱輕騎的死地,連可供輕騎迂回繞行的空間也沒有,梁元輔也隻能率輕騎向後撤退,試圖以弓箭來應對曹大車的衝擊。
    可如今竟然是連退都沒法退了,身後就是金軍步卒,若是引起大規模踐踏,梁元輔縱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他娘的這是怎麽回事?不說宋賊的小皇帝已經沒了,趙構那老兒已經下令撤軍,並要與大金議和了嗎?為何宋賊的甲騎還如此敢戰?”
    梁元輔破口大罵出聲,仿佛發覺有哪裏不太對。
    副將卻焦急說道:“總管!如今陛下就在身後督戰,女真人的部族甲士也在身後頂著,咱們根本就是退無可退,避無可避的,隻能頂上去了!”
    “是我不想頂上去嗎?!宋賊是甲騎,咱們都是輕騎!若我有二百鐵鷂子,現在就殺過去了,如今呢?我能怎麽辦?!你說該怎麽辦?!”
    麵對梁元輔的陡然失態,副將也有些焦急,直接將剛剛所想的一股腦的全都倒了出來。
    “總管,宋賊也就是這幾百騎了,咱們這麽多人,無論如何都得衝過去。”副將咬牙說道:“我帶著我那十幾個親近弟兄,都是能征善戰的,在最前方衝開個口子,總管率領所有兵馬一擁而上,隻要讓宋賊甲騎退了,大事就能定!”
    梁元輔卻是有些猶豫,回頭看向了已經陸續展開的金軍步卒。
    副將知道梁元輔所想,幹脆了當的說道:“將軍,不要想女真人或者漢人了。陛下將這番重任交於咱們,若是僅僅因為幾百宋軍甲騎就頓挫不前,往後咱們黨項人在大金該怎麽立足?!”
    梁元輔還是遲疑:“若是咱們敗了,潰軍衝擊大陣……”
    副將卻更加聲色俱厲起來:“總管!你以為咱們現在退了,就比敗了的下場好嗎?!都一樣的!”
    梁元輔終於重重點頭:“阿華,你說的有道理!斡道衝為咱們黨項人爭得這份權柄不易,咱們武人也不能丟臉!你先去,我為你後援!”
    兩名黨項貴人一時間倒頗有一些慷慨激昂之態。
    隻不過他們算是給瞎子拋媚眼了。
    就當梁元輔讓麾下兵馬放下弓箭,拿起刀槍,準備運用不熟練的衝擊戰術時,卻猛然聽到一陣號角聲。
    他立即轉身望去,隻見那一夥格外凶悍的宋軍甲騎仿佛聽到了信號一般,立即後陣變前陣,向後退去。
    梁元輔又驚又喜,卻又在下一瞬,變得極為恐慌。
    宋軍斷後兵馬撤退固然是好事,但這豈不是代表著宋軍主力已經逃出生天了嗎?
    這特麽的算不算違反軍令?
    梁元輔立即大聲下令:“阿華!你勿要耽擱了,立即追上去!”
    阿華不敢再猶豫,帶著數百輕騎向西追去。
    跟在黨項人身後的金軍仿佛收到某種信號一般,也紛紛蜂擁向前,原本還算妥當的秩序在經曆了道路堵塞與通暢來回數次之後,終於變得有些混亂。
    陸遊站在秦嶺北麓的一處山丘上,冷冷看著這一幕。
    而他身邊的張振則是麵露詫異之色,感歎說道:“竟然真的如陸相公所言,金賊果真是亂了。陸相公果真如同武侯一般神機妙算。”
    饒是如今局勢緊張,陸遊聞言還是嗤笑出聲:“我上不能輔弼天子,下不能壓製群臣,即便也北伐來到這五丈原之旁,卻又哪裏能比得過諸葛武侯呢?”
    張振卻頗有一些心悅誠服之態:“陸相公勿要自謙。”
    陸遊再次搖頭:“不是自謙,也與神機妙算殊無關聯,隻不過把各方的賬算明白了之後,自然就能明情達理。”
    “呃,這是兵法嗎?”
    “不,這是格物學。”
    陸遊淡淡說道:“要實事求是,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最終格物致知。”
    “呃……末將不懂……”
    “不懂就不懂吧。”麵對心腹將領,陸遊沒有藏私的意思:“當日探營我探查出了一點,那就是金賊三部兵馬並沒有配合無間,而是各自心懷鬼胎,堪稱聯軍。
    既然是聯軍,那就不可能不求戰。因為拖得越久,人心就越雜亂,自古以來聯軍不成成事,就是這個道理了。
    但反過來說,完顏亮那廝畢竟是金軍皇帝,隻要能擊敗我軍,取得一場大大的勝利,他的威望就足以讓金軍擰成一股繩,徹底穩固在關西的統治。
    因此,不僅僅是咱們著急,金賊同樣也著急。”
    陸遊看著進入渭水與秦嶺這條狹長通道的金軍越來越多,指了指明顯有些散亂的一部說道:“所謂急中生亂,既然心急,就會出錯。
    金軍之中也有宿將,自然也會有所防備,但是我告訴金賊兩件事:
    一是大宋朝中出事,二是我要臨陣撤軍。我犯的錯要比金賊多得多,所以他們才會冒著軍中大忌,來對追殺我軍。”
    張振還是有些猶疑:“金賊難道就一定會信嗎?”
    陸遊苦笑:“朝中動靜是瞞不住的,金賊可以從南陽那邊輕易探查,而我軍又是實實在在的臨陣回轉,金賊如何會不信呢?”
    “而事實上,我也算是如履薄冰,找出了兩三日的時差罷了,若是金賊不上鉤,那我軍也隻能就此退回到大散關,坐視關西不屬於國家了。”
    說到這裏,陸遊仿佛長舒一口氣一般:“不過還好的是,金賊終於到了埋伏圈裏。張總管,接下來關西、四川乃至大宋天下的局勢,就看你的了,我不擅武事,也隻有在此置酒,等待大軍得勝而歸。”
    張振將陸遊不擅武事的說辭當作耳旁風,心悅誠服的躬身一禮:“陸相公已經將大事算到這種程度,末將若還不能勝,倒也不用軍法殺頭,末將直接跳進這渭水之中,以謝天下!”
    陸遊點頭,麵露欣慰之色:“既然如此,我等大宋忠臣就為國家拚死一戰吧!”
    陸遊的言語輕柔,很快就淹沒在了冬日的寒風中,卻又似乎化作片片利刃迎風錚鳴,似有兵戈殺伐之聲。
    數裏以西,秦嶺的一處山坳中,站在高處的吳挺仿佛聽到了陸遊的這番話,仰頭向東望去。
    待尋了半晌,也沒有尋到信號後,吳挺不由得有些失望,隨後拔出鋼刀,拿出隨身的磨刀石再次打磨起來。
    刀口此時已經極為鋒銳,但是吳挺尤不知足,隻是磨礪不停,而且越磨越用力,一時間竟然有火花四濺之態。
    而他的親兵見狀,也紛紛提起了十二分小心,各自整理軍備。
    副將彭青扶刀趕來,見狀直接搖頭:“五郎,刀子不是這般磨的,待會兒刀口就軟了。”
    聽聞此言,吳挺仿佛方才反應過來,將雪亮的刀刃放在眼前看了半晌,方才說道:“老彭,你知道我剛剛在想些什麽嗎?”
    彭青並無猶豫,直接回答:“自然是在想老節度。”
    吳挺點頭,隨後依舊看著手中刀說道:“是在想父親,卻也是在想伯父,更是想到了劉子羽劉相公。”
    彭青不解:“五郎想起大吳相公與小吳節度實屬正常,但為何還會想起劉相公?我記得五郎與劉相公並未有交情。”
    吳挺喟然:“我看這些時日陸相公的行事,隻覺得以大宋體統,想要成就大事,沒有士大夫為首是真不成,關鍵時刻,咱們這些武人隻能聽從朝廷中指令,若是敢拒絕,那就是有了二心,形同叛逆;可如同陸相公這等士大夫領頭,哪怕抗命,那也是共克時艱,隨機應變。
    你說,若是當日陸相公就在蜀地,是不是就直接將撤軍命令駁斥回去,我父親……還有眾多弟兄,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彭青恍然,隨後也隻能喟然。
    兩人沉默,片刻之後,還是彭清轉移了話題:“看不到完顏亮的金吾纛旓……”
    “無妨……”吳挺剛剛說完,就見到東方煙花升起,在天上綻放開燦爛的花朵。
    而他的臉上不由得也浮現一絲獰笑:“現在先吞了金賊伸出的賊手,來日再砍完顏亮的狗頭!”
    “擂鼓!進軍!”
    一直等待在山坳中的宋軍轟然應諾,殺氣衝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