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5泰州學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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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廣德反對禁毀書院,隻保留官學這一條,讓張居正眉頭緊鎖,陷入思考中。
    實際上,後世對於張居正“申舊章飭學政”這一改革舉措爭論不休,一些人認為利大於弊,而一部分人卻覺得是封建專政思想。
    禁止書院講學,隆慶年間在高拱等人的推動下就已經開始了。
    隻是,張居正這次所擬的奏疏,則是將其推到更高的位置。
    講學一事,不論就其內容而言,還是參與人員而言,都可以說是魚龍混雜、良莠不齊。
    不過,士大夫對講學趨之若鶩,各種新說層出不窮,就講學活動本身和講學內容的主流而言,它反映的是社會的進步。
    如果說,大臣們畏懼輿論,甚至不惜對抗詔旨,蔑視官法,更反映出民間思想的覺醒和輿論力量的強大,這在思想史、社會史、政治史上都被認為是進步,而且已經得到廣泛的共識。
    真理不辨不明,這在後世得到絕大部分人的支持。
    但是在大明朝,作為一個封建王朝,自然不需要什麽爭辯。
    加強專製控製,才是張居正執政需要追求的。
    強化專製權力,壓製不同意見,做到令行禁止,不論皇帝專製,還是首輔專製,其目的、結果都是一樣的。
    正是因此,張居正實際上已經在內心裏把民間書院視為洪水猛獸般,是他施政需要跨越的天塹。
    他已經得到許多消息,不少反對考成法、清丈田畝的士人,時常聚集在書院裏談論此事。
    他們議論不要緊,周遭盡是進學的學子,耳聞目染之下,這些人的思想多少都會受到他們這些人的影響,
    當這些學子成長起來,步入朝堂以後,他們所思所想也就能有個大致猜測。
    張居正想要避免這種事兒發生,所以不僅要禁講學,還要禁書院。
    不說別的,現在大明思想上就存在理學和心學的爭鬥,特別是在王陽明不在以後,這樣的爭鬥就越演越烈。
    而心學的發端,就是包括白鹿洞書院在內的江西書院。
    江西本就文化鼎盛,為什麽心學能從理學的包圍中脫穎而出,就是因為江西這個文人搖籃不斷有新的人材出現,他們的思想多少都偏向心學,成為心學的中流砥柱,加速了心學的傳播。
    “善貸,你在白鹿洞書院進學過?”
    想到這裏,張居正不得不懷疑魏廣德也是心學門徒,雖然以前,似乎他從未說起過。
    聽到張居正這麽問,魏廣德愣了愣,隨即點點頭,但很快就又搖頭。
    魏廣德又是點頭又是搖頭,倒是把張居正看傻了,沒明白他到底要表達個什麽意思。
    “早年鄉試失利後,我曾遊遍江西,兩年裏不止去過白鹿洞書院看書學習,也去過豫章書院、鵝湖書院和白鷺洲書院。”
    魏廣德沒理解張居正的用意,淡淡笑道,“算不得是進學,隻是去那裏看看書,向院裏山長、教授請教學問。
    不似叔大兄有兩榜進士為師,教授學問,善貸早年隻隨夫子學過四書五經,但他也隻是舉人。
    在我院試過關後,夫子就說沒什麽可教的了,讓我去南昌或者其他地方進學,選良師”
    這些,以前魏廣德都沒怎麽說過,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問起早年求學經曆。
    當然,這些都沒什麽好隱瞞的,如果有心追查,很容易就能查到。
    聽到魏廣德是去書院蹭課完成的科舉,張居正心裏多少還是有些唏噓。
    他比魏廣德命好些,早年就以“神童”之名遠近聞名,得到了荊州知府李士翱的欣賞。
    都知道張居正又名張白圭,那是張居正曾祖父所取,因其夢到月亮落在水甕,然後一隻白龜從水中浮起來,於是其曾祖父信口給他取了個乳名“白圭”,希望他來日能夠光宗耀祖。
    “白圭”自然要比“白龜”好聽,“圭”也有美玉的含義。
    所以隻有,張居正府試時依舊使用張白圭之名。
    李士翱認為“白圭”鋒芒太露,似難登大雅之堂,建議改之,於是才有了張居正這個名字。
    張居正的科舉一路通關,直接殺到鄉試,然後如同魏廣德般折戟。
    不過那次,張居正好運的遇到了時任湖廣巡撫的顧璘。
    雖然顧璘阻止了他一串五,把他故意從鄉試榜單上戳落,但也是希望對張居正多加磨礪,以成大器。
    之後,更是解下犀帶贈予居正,對他說希望他樹立遠大的抱負,做伊尹、顏淵,不要隻做一個少年成名的舉人。
    因為這句話,張居正的字也就由此而來。
    “樹”和“叔”同音,亦如“龜”和“圭”,張居正家中排行老三,“叔”也有三的意思。
    叔是漢語中的常用字,始見於西周金文,本義是撿拾,也通“菽”,指豆類植物。
    後假借為伯叔的叔,即父親的弟弟,又指丈夫的弟弟,還指在兄弟排行中比伯、仲小,居第三位的。
    張居正有了李士翱和顧璘指點文章,自然就比魏廣德要強很多。
    “江西書院,多講心學,善貸也是其門人?”
    張居正微微點頭,繼續問道。
    “心學、理學,其實殊途同歸,不過是各人對一件事物的不同理解而已。”
    魏廣德聞言微微皺眉,他不是心學門人,但也不算是理學門徒,他是實用主義者,見利忘義之輩,隻不過比其他人強的在於他有後世的見識,分得清輕重。
    這點,其實和張居正類似。
    都說徐階是心學門人,其實也不過是鄉野傳聞,徐階雖然參與許多心學舉辦的聚會,但卻從未說過他是心學門人。
    實際情況是,當時心學發展極快,帶動許多學子學習。
    徐階為了在士林中攢聲望,於是就眼巴巴跑去,刷刷存在感而已。
    作為政治人物,怎麽可能有明顯的偏向,能帶來好處的他就用,沒有利益自然不會考慮。
    而張居正其實也類似,倒是盡得徐階真傳。
    “不同理解,倒是說得好。”
    張居正微微點頭,這點其實說到他心裏去了。
    張居正早年學的是理學,但是卻和心學門人接觸甚多,所以有了自己的判斷。
    在他看來,現在那些打著心學門徒的人,不過是些招搖撞騙的投機分子,他們根本就沒有幾個人讀懂了王陽明的陽明心學。
    王陽明的心學不是一門學問,而是一種處事的態度。
    遇事,格物致知,也就是靠實踐,靠自省,即“知行合一”。
    張居正雖然自認不是心學門人,但是他的政治選擇卻是“知行合一”,是知道什麽是對的,然後堅定堅持地去做下去。
    張居正大可安逸享樂,畢竟已經坐到首輔寶座,根本沒必要繼續冒險再升一步。
    但是,張居正知道大明現在麵臨的各種問題,急需解決之法,否則貽害無窮,所以他義無反顧的去做了。
    “至於我是不是心學門人,嗬嗬
    我的老師可是正統理學門人,當初我要遊曆時,夫子就堅決反對我去白鹿洞書院。”
    魏廣德樂嗬嗬笑道,“不過我還是去了,因為對心學實在好奇的緊,而夫子卻從不教授這方麵的內容。”
    “嗬嗬”
    張居正聞言笑笑,魏廣德的意思很明確了,他不算心學門人,隻是好奇去書院看過心學著作,否則也不會這麽說了。
    “那善貸應該知道,現今心學主流泰州學派,可是在各地書院異常活躍,時常聚會批評朝政。”
    張居正說的,半真半假。
    泰州學派確實是現在心學最活躍的門派,但是批評朝政並不是他們聚會的主要目的,隻是偶有談及。
    更多的,其實還是討論心學,推廣心學。
    至於那些攻訐朝廷的,還是以失勢官員的聚會為主,他們可不是關起門來在家裏罵罵朝廷,非議張居正,而是大庭廣眾之下進行。
    隻能說,大明朝的言論氣氛其實很寬鬆,真的是“言論自由”。
    那心學做靶子,張居正其實不過還是為了拉一批打一批的政治鬥爭手段而已,打壓利用書院廣播思想的心學,博得理學門人的支持。
    畢竟理學根深蒂固,根本不需要通過書院大肆傳播。
    這時代士子,理學占過半,剩下的才是心學,之所以看似心學勢大,隱隱有超越理學的氣勢,還是因為心學習慣聚會講學,鬧出的動靜比較大,給了那些政治鑽營之人一個新的思路。
    魏廣德此時卻陷入沉默,他隱約猜出張居正的目的,書院是非禁不可。
    是的,張居正很反感聚會講學的模式,認為是蠱惑人心的好辦法。
    朝廷禁止講學,但若是不對民間書院也進行嚴格限製,那這些人搖身一變成為書院的教授,又該如何?
    他們就可以在書院課堂上大講特講,灌輸自己的思想給學子,依舊達不到張居正想要的效果。
    士子進學,完全可以去官府在各地開辦的官學學習,為什麽一定要去書院。
    “叔大兄,書院在民間影響甚大,你可要三思啊。”
    魏廣德不去回應張居正的話,而是真誠的提醒道。
    書院是中國古代教育機構,最早出現在唐玄宗時期,東都洛陽紫微城的麗正書院。
    書院之名雖然出現於唐,但唐代的書院類似於後世的館閣,並非教育機構。
    作為民間講學基地的書院出現於五代,北宋時期,以理學家為代表的知識階層為了重振儒家文化,有意識地興辦書院。
    而大明的書院有官辦和私立之分,官辦書院由地方官禮聘山長,私辦書院自聘山長,須呈報官署備案,生員名額無定。
    書院以自由研習為主,集眾講授為輔,山長或名師講經、講文、講詩無定期。
    維持書院,則多由富商、學者自行籌款,於山林僻靜之處建學舍,或置學田收租,以充經費。
    這就讓書院可以不受官府鉗製,可以自由發展,於是自宋朝起,書院就是思想碰撞之地。
    早年理學發展,就是走書院的路子推廣,並逐漸成為主流。
    而現今心血發展,也是走理學早年的老路,通過書院傳播。
    也因此,書院在中國士林中地位崇高,可以說張居正的奏疏一出,勢必引得天下一片罵聲。
    不止是心學門人會反對,理學派怕未必會按照他的意思,選擇站在他一邊聯手打壓。
    “吾所惡者,惡紫之奪朱也,莠之亂苗也,鄭聲之亂雅也,作偽之亂學也。
    若不能鏟除書院,則士林思想混亂,早晚要出大亂子。
    以心學泰州派做目標,就是因為他們思想過於激進,批評理學,抨擊腐敗,敗壞朝廷名聲。”
    張居正繼續說道。
    不自覺,魏廣德手微微一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何心隱藥丸”。
    是的,張居正一再提及泰州學派,其實就是在給魏廣德提示。
    現在泰州學派的領袖何心隱,他猛烈抨擊專製主義,提出“無父無君非弑父弑君”的震撼觀點。
    魏廣德和何心隱其實並無多熟悉,隻是當初魏廣德在家丁憂時,何心隱曾來過彭澤見他。
    不過,何心隱思想太過激進,並不符合這個時代的主流價值觀點,所以魏廣德見過兩次後就主動疏遠了他。
    魏廣德並不確定,張居正是不是拿何心隱的命在和他做交易,讓他同意關閉書院。
    是的,何心隱的主張,其實是取死之道。
    五倫中,他最看重的不是君臣,也不是父母、兄弟,而是朋友,可見其獨創性,既不是傳統的儒家倫理,也不是韓非法家的社會觀。
    但就因為“無父無君非弑父弑君”這個觀點,就足夠讓朝廷重重懲處他了,在皇權、專職時代,簡直是大逆不道,倒反天罡。
    好吧,就因為何心隱是江西人,是魏廣德老鄉,在有人準備拿他做典型的時候,作為老鄉,自然就要像搭救一把,和以前一般。
    魏廣德會出手相救,自然不是為了利益,僅僅是為了江西士人的支持,為的是名聲。
    “叔大兄,真要做的這麽絕嗎?”
    魏廣德語氣猛的嚴厲起來,質問道。
    魏廣德的能感受到,張居正似乎已經鐵了心要書吏典型,而這個人就是泰州學派領袖何心隱。
    最近一段時間,這個人太活躍了,他的一些觀點甚至已經觸及皇權。
    “那不過是各人的想法,就算是他的學生,也未必真全部讚成他的說辭。”
    魏廣德繼續說道。
    “善貸,我現在做的,不能讓下麵有其他聲音。”
    張居正是真的下定決心,就在回來的路上,他已經認真想過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