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思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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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人送到住處後尹軒便離開,不曾想在轉角碰到專程來尋他的程佳妍。
    二人隨意找了處亭子坐下,並無侍從在左右。
    “蘊雪頑皮,你這一路上也費心了。此番南下可有伯母的消息?”
    尹軒自小以護衛身份在程佳妍院中長大,二人相伴成長感情甚好,他極為熟練地主動為程佳妍斟茶。
    此番隨程蘊雪離開程家堡一是程佳妍放心不下妹妹而專門授意,二來他自己也想探查一番那樁縈繞心頭多年的事。
    許是對毫無線索早已看慣,他臉上並無多大波動,隻是無奈搖頭。
    “剛才在府內為何沒見到長房的公子們?”
    程佳妍正正臉色:“因玉佛一事,金山與程家堡矛盾再起,這些天來嶺北因此發生的大小摩擦少說上百,三弟和其他幾個弟兄正忙著處理這些事呢。前天街市上還發生了鬥毆流血,據說金山掌門弟子因此受傷,程家堡也死傷二人,父親和幾個叔叔正在那邊。好在蘊雪書信到得及時,父親已經得到消息,正巧金山大弟子也在,想來他們會有合適的打算。”
    “永寧城討好程家堡的消息傳播的太快,可見幕後主使準備之充足。相比於金山,更讓我憂心的是剛坐上盟主之位的昆山派,出了這樣的事後昆池山對程家堡多少心懷不滿,五叔叔在昆池郡的庶務多受刁難。而今已事出多日,永寧城緘默不言,程家堡可謂百口莫辯,八叔還為此事專程動身去拜訪永寧城。”
    “厲虎是個明白人,此事定當會有順利進展。”
    “不說這些了。我瞧見府內丫鬟奴仆多在忙活,是為了老夫人的壽誕?”尹軒小心翼翼地將程佳妍愛吃的桂花糕推到她麵前。
    少女倒也不扭捏,隨手拿起一塊塞到嘴中,素來恬靜的臉頰上也浮現歡愉之色:“自然。祖母雖不願大辦,但老人大壽還是得風光設宴的。母親將此事交於我操辦,我可得好生準備著。”
    尹軒看著她纖瘦的身軀,鷹眸中竟有少見的心疼之色:“如今我回來了,若有需要得到我的地方盡管吩咐便是。”
    二人在這邊聊天敘舊,另一廂卻沒這般安寧。
    經過短暫休息後,程蘊雪親自領著淩氏二人參觀程府。
    程府內供家眷閑暇時練習的演武堂從規模上來說雖比不得程家堡外頭的那個,但也是各種樣式的劍器都有,製作之精良並不輸於它。
    此刻演武堂熱鬧非凡,裏三圈外三圈圍滿了公子姑娘和家丁侍女,三人撥開人群才得以看見場地中央比試的程佳怡和二房長女程佳妙,二人皆是修習《程家女式劍法》的好手,這樣的對決可是難得見上一眼,故而就算是向來與程佳怡不對付的程蘊雪此刻也招呼著淩溫言與淩旭升認真觀摩。
    程佳怡大抵是今日被程蘊雪等人氣著了,下手都帶著絲絲狠厲,招式之間銜接得比以往都要快,旁人隻見佳人手腕紛飛,步履輕翩,方才還略顯輕鬆的程佳妙一下子落了下風。
    平日裏他人隻道《程家女式劍法》招式太軟,不具力量,此刻見到程佳怡劍法以柔拆招、柔中帶狠,才咂摸出其中精妙。
    程佳妙與程佳怡比劍不下數百回,自是知曉她在此劍法上的造詣遠高於自己,每每比試結束二人複盤,她都能從中受益匪淺。程佳怡也慷慨相授,比劍時會收著力道,以教學為主,可今日不知道是發什麽瘋,下手如此逼人,以至於她逐漸變得被動,隻能防守,無力進攻。
    二人的比試以程佳怡一招橫掃震開程佳妙手中劍結束,那柄被擊飛的劍直挺挺地插在淩溫言麵前,眾人目光遂停留到她身上。
    程佳怡早就看見他們三人在旁觀看,粲然一笑:“聽尹軒哥哥說林姑娘劍術了得,不知今日可有幸比一比?好讓我開開眼界,看看你這旁門左道的劍法,究竟是不是言過其實。”
    這番話說得甚是無禮,可眾人的確對尹軒誇讚過的女子感興趣,便也隻是靜待淩溫言應戰。
    程蘊雪自然不願淩溫言上台:“淩姐姐舟車勞頓一天,哪有功夫和你打。你若真閑得慌,那就去把夫子布置的功課寫了,免得又遲交漏交,害得大家一起挨罰。”
    “我跟你這個藏頭露尾、遮遮掩掩的姐妹說話,你插什麽嘴?還是說她不打,你來和我打?”
    程蘊雪對於自己三腳貓的功夫很有自知之明,平日逞些口舌之快就罷了,若是動真格她自然是打不過程佳怡。
    “林姑娘如此扭捏,可是瞧不上我程家劍法?亦或者是瞧不上我程家堡?程蘊雪救你們於性命危難之時,又一路護送至程家堡安頓,讓你們白吃白喝還白住,卻再三拒絕我們的小要求,這是不是有些說不過去呢?”
    當著人群說出這話,確實讓淩氏二人陷入不利之地。淩溫言本就因那句“旁門左道的劍法”有了火氣,聽完這話直接伸手拔劍,大步上台:“那就請程四姑娘賜教!”
    程蘊雪見事態不妙,趕忙跑到麵色沉沉卻毫無動作的淩旭升邊上:“欸!你姐姐上去打架了,你還不上去製止嗎?”
    淩旭升搖搖頭:“我姐姐要做什麽事,沒人勸得住。”
    “我雖不知道淩姐姐的實力到底如何,可程佳怡也不是吃素的。”
    ……兩人誰輸誰贏不重要,重要的是萬一淩溫言的身份因為比劍暴露,那這就完蛋了。
    程佳妍得到消息趕來時,兩人的打鬥已經進入尾聲,同時趕來的還有龐氏與程佳怡的生母胡侍妾。
    淩溫言點到為止,努力做到不傷程佳怡分毫,而程佳怡卻不管這麽多,刀刀欲見血。程佳妍看出貓膩,連忙準備上前製止,卻被龐氏攔下。
    她正愁無處試探這來路不明的二人底細,此刻正好試試。
    淩溫言自知不可暴露身份,故而在此用的都是路上從程蘊雪還有程佳賾手裏學到的招式再結合淩鋒所授,龐氏終究是沒看出什麽。
    勝負久久未分,兩人不約而同地較起勁。程佳怡急於求成,劍法行走之間有些匆忙,這也讓淩溫言抓住她的破綻。
    伸腳將其絆倒,配合手上劍除去程佳怡的武器,攻她一個猝不及防。
    兩柄劍交疊著掉落在地,淩溫言空手迎敵,拳拳到肉,可憐的程佳怡雖精通劍術攻勢,卻並不懂防禦之道,此刻又失了武器,隻能任由淩溫言碾壓。
    孰勝孰負,顯而易見。
    “停停停!我認輸!”
    程佳怡經受不住疼痛認輸的瞬間,龐氏領著人上台:“林姑娘武藝果真精湛,我家小四丟人了。”
    “比武場上皆是英雄,沒有什麽丟不丟人的。程四姑娘願賭服輸也是一大美德。”
    此話剛說出口,周圍就有人笑出聲來,畢竟自詡天才的程佳怡剛剛那副模樣屬實狼狽,可這姑娘還說她灰溜溜地認輸是美德。
    胡侍妾心疼自家姑娘在人前出醜,忙上前去指著淩溫言的鼻子痛罵:“四姑娘同你比劍術,你卻用拳法,哪有這樣的道理!我看你是比不過她,誠心耍賴!”
    龐氏不會放任胡侍妾在眾目睽睽之下繼續蠻橫指責遠客,嗬住她後示意大家散去:“姑娘們比武出一身汗,先帶她們去換身清爽衣物吧。”
    二人的比試大家都看在眼裏,淩溫言確實更勝一籌,胡侍妾平日裏仗著得寵對誰都是頤指氣使,今天又這樣不分青紅皂白薄待來客,屬實惹人不滿。
    可主母放話遣人了,他們便也就把這不滿憋在心裏,準備回自己院裏拉上幾個親近的好生嘮嘮。
    一切收拾妥當後,程蘊雪從懷裏掏出胭脂,說什麽都要往淩溫言臉上抹出大塊暗紅胎記。
    淩溫言強忍著黏膩感任由程蘊雪動作,趁機問她:“你怎麽對我刻意隱瞞身份之事並不覺奇怪,甚至還幫我作假。”
    程蘊雪其實心裏也沒底,不知淩溫言對當年的事到底知曉多少,她也不敢問:“淩劍聖這十幾年來深入簡出,自是不想旁人知曉他的行蹤軌跡。想必溫言姐這麽做也是為前輩他著想。”
    見她主動替自己尋了理由,淩溫言便順著點頭。
    “蘊雪……”淩溫言似乎有什麽要說的,卻被推門而入的淩旭升打斷。
    淩旭升手裏拿著兩份荷葉包裹著的叫花雞,大大咧咧地吆喝道:“新鮮出爐的叫花雞來咯!”
    他顯然是沒料到程蘊雪還在他師姐房裏,見到主人家的人在,立馬將雙手背到後背:“程,程三姑娘也在啊。”
    程蘊雪停了抹胭脂的手,走過來順著氣味輕嗅:“哪來的叫花雞?”
    味道太過熟悉,程蘊雪瞪大杏眸,染紅的食指指著做賊心虛的淩旭升:“好啊你,你竟然敢偷我家廚房的雞!”
    淩旭升用手肘按下程蘊雪的手,端著兩隻雞坐下:“哎哎哎,什麽偷啊,我這叫未雨綢繆。你們廚房做了五六隻晚上吃,可你們家人那麽多,到了晚上我們能吃幾口?你吃不吃?吃就坐下,新鮮出爐,好吃得緊。”
    程蘊雪當然知道自家的叫花雞好吃,覺得淩旭升的話確實沒說錯,便熱情的幫他關好門,準備大快朵頤。
    淩旭升看著緩緩走過來的淩溫言,大笑出聲:“你們這是在幹什麽?師姐,你怎麽頂著這樣一張臉,猴子屁股似的。”
    淩溫言皺著眉頭望向角落裏的銅鏡,隻見平日裏潔白幹淨的臉蛋上糊著一大坨暗紅色胭脂,是程蘊雪親自動手設計的半成品胎記。
    “笑什麽!還沒給溫言姐畫完而已。”程蘊雪感覺被嘲笑,踢了淩旭升一腳。
    這下倒是把淩旭升的玩心挑了起來,也顧不上吃雞,拿起胭脂盒在淩溫言的臉上改造。淩溫言對他的審美和手藝半信半疑,不過經他手後的那塊“胎記”確實要自然些。程蘊雪自然不願輸給他,又往上麵填了兩筆。
    仗著淩溫言的容忍,淩旭升與程蘊雪你一筆我一畫的在她臉上為非作歹,最後演變成整張臉都被胭脂染紅。氣得淩溫言將二人連帶著微涼的叫花雞一起趕出房間,決定自己動手。
    兩人倒是沒心沒肺,剛才還如同掐架般互相看不順眼,現在掂掂手裏的吃食,又相約偷跑到廚房找人熱熱這叫花雞。
    程家堡家大業大,甚至修建了一座專門招攬賓客的廳堂。
    近幾年並不太平,饑荒瘟疫伴隨著戰亂肆虐,程家堡很少有客留宿,廚房自然是逮著這個機會大顯身手,晚上的飯菜更是五花八門,各式菜品都有。
    淩溫言大抵是最終都無法忍受那醜陋的胭脂塗在自己臉上,推脫了晚飯。其他人麵上的神情都不好看,隻有龐氏並未表露出什麽情緒,遣人給她送去同樣的餐食。
    這一幕程蘊雪看得心裏緊張,自己的母親掌管程門內事多年,恐怕還從未遇到過溫言姐這種“無禮”之人吧。兩家關係本就不好,若是溫言姐的身份暴露,那豈不是更糟糕。
    “嗬,真是好大的架子,敢情三姐姐這是請了一尊大佛回來。”
    “林姐姐有她的難處,四妹妹未經他人之苦,又何必惡語相向。”程蘊雪似乎很會打圓場。
    五叔母很喜歡淩溫言,心想著怕是淩溫言自卑於麵容之暇,此時自是要站出來維護:“林姑娘也是可憐孩子,佳怡,你少說兩句。”
    眾人還沒開始動筷,就有程門弟子來報:“主母,家主他們回來了。”
    通報的弟子還沒退出廳內,就從外邊走進三個男人。
    為首的人中年模樣,穿著質地不凡的褐色暗紋衣衫,步履穩健,體態如龍似虎,蓄起的胡須打理得整潔,臉上喜氣洋洋,正是程家堡家主,程裕。
    另有兩名男子分立左右,右邊那位戴冠男子樣貌年輕,頗有程裕年輕風采,一雙眼睛四處尋找著三妹妹的身影;而左邊那人與程裕年紀相差無幾,體態瘦弱,兩袖生風,眉目間略顯文人之氣,與五叔母對上視線後更是徑直向前小跑而去,緊握住發妻的纖纖玉手。
    程蘊雪許久未見父親,自然衝在第一個迎接:“父親!五叔!三哥!”
    滿心歡喜的程裕見到向來叛逆的女兒,笑臉立馬沉了下去:“你還知道回來?”
    “父親,今日能與金山談妥還得多虧三妹的信件,您該不會是要責難大功臣吧?”程三少爺見氣氛不對,連忙開口,期間還不忘朝旁邊的大哥擠眉弄眼。
    “對啊,對啊。”
    背負在後的手最終還是落到寶貝女兒的頭上:“哼,為你開脫的人倒是不少。小丫頭片子這回在外邊受挫了,知道往家裏跑了?”
    “那可不,天南地北的,還是家中最好!”
    “就你嘴巴甜。”
    “怎就你們三人,其餘人呢?”
    程裕扶過龐氏,回答道:“他們幾個在老夫人那邊用膳。”
    拉著三人坐定,龐氏開始為他們介紹客人:“林公子是蘊雪在路上遇到的少俠,這次蘊雪能平安歸家,可多虧他和他姐姐。”
    淩旭升上前拜見程家家主,程裕覺得他頗合眼緣,甚是高興。
    廳堂氣氛正濃時,有人傳報林姑娘進來了。
    淩旭升抬眼看去,淩溫言卸了麵紗,頂著塊紅色印記徐徐走來,他的心緊了又緊,小心探查在座之人的神色,卻意外發現程蘊雪貌似比他還緊張。
    “淩溫言見過程家堡家主,這些日子還多謝程家堡盛情款待我們姐弟二人。”
    “林姑娘客氣!”程裕連忙讓人給她找了個位置坐下。
    也不知是淩溫言的“胎記”太逼真,還是在場之人高興得酒過三巡失了判斷力,好像並無一人心生疑竇。
    宴席散後,淩溫言罕見喝醉,淩旭升便領著她回住處。
    住所臨近小花園的湖,兩個人幹脆就蹲在湖邊上欣賞淩溫言臉上的紅痕。
    “這可比程三姑娘畫的要好看多了。”
    “……”
    自從進了程家大門後,淩旭升很明顯地察覺到淩溫言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平日裏雖然她總是看起來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樣子,但也從未像今日這般抱膝垂頭,低沉得可怕。
    淩溫言在想什麽?輕輕月色掃在她那偽造的紅痕上,紅痕的存在讓她酷似生母的容顏不被母親昔日的親人認出,就像深居湖山郡的她一樣,躲躲藏藏,遮遮掩掩。
    幾日前父親送來的信向她揭露了十一年前的真相,是程家堡人多年來一直不滿父親帶著母親遠走天涯,這才在劍聖式微時痛下殺手,連帶著程家堡的手足也被殘忍殺害,裹挾在書信裏的那枚染血的青綠色程家腰牌便是證據!
    宴會觥籌交錯,眾人調笑聲此起彼伏,好似早已忘卻無辜慘死於他們手下的姊妹。
    她想著想著,又想起程家堡五叔母對她沒來由的關懷,初見時柔聲細語的道歉,比試之後解渴消暑的飲品,還有今日參加宴席的穿戴……
    若我母親尚在人世,定然比她還要關心我。
    若我母親尚在人世,大抵是一家四口快哉樂哉。
    “趕緊把這胭脂洗了吧。”女孩還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淩旭升沾著水的袖子就這樣直接糊到她臉上。
    他龜速卻又大力地擦拭著那抹紅色,淩溫言被摩擦得雙目生疼,閉上眼睛沒多久便感到順著衣料蓋在眼睫上的微涼湖水逐漸變得溫熱。
    “左右這裏也就隻有我們兩個。”
    月亮從房簷下爬上枝頭,淩旭升舉著發酸的手任由淩溫言抓著它蓋在臉上,麵前之人隱忍著小聲啜泣,他心中卻並無半句怨言。
    望著麵前故作堅強的女孩,又想到臨行前師父的囑咐,淩旭升心中隱隱作痛,很不是滋味。
    師姐,你要哭得大聲一點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