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智泰:弑師滅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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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陽郡內那座一覽城中景觀的山便是金山。
百年前,金山開山老祖同七名弟子在此戰勝盤踞在扶陽作威作福的邪物,依山建門,收留扶陽各路因邪物而無家可歸之人做弟子,依托著民眾的信任壯大門楣。
開山老祖仙去後立出身皇家的容氏徒孫為掌門,七名弟子成立長老閣以輔佐,金山錯亂複雜的權力交織無疑為日後門派管理帶來巨大隱患。
安穩度過數十年,待容掌門仙去、七位長老逐步換代,狼子野心之人便露出獠牙。他們動用積攢的權力挑選聽話、無能的掌門上台,用以穩固自己的地位,掌門師祖便是這其中一個。
十歲那年,身為孤兒的我被師父從泥巴地裏撈起帶回金山,吃喝習武皆是親自過問,如同我的再生父母。
長老們的親傳弟子時常欺辱普通弟子,他們仗著師父們的權勢作威作福,打殺普通弟子們之事時有發生,我甚至親眼瞧見他們誣陷掌門師祖的弟子,當場杖殺的模樣。
師父曾說,金山手上棍是用來除惡鋤奸的,是用來敲打世間不公的。可這樣正義凜然之物在他們手裏卻成了權力的玩物,那將和安、任澤從山匪手下救出的金山棍、金山槍成了作惡的幫凶。
原以為長老閣已經足夠肮髒,長大後才知道他們所做之惡遠不如此。
掌門師祖突然對外宣稱病重,長老閣在不久後宣布師祖即將油盡燈枯,爾後又舉辦了一場觀禮,隻邀請了師父和我們幾個親傳弟子前往。
去觀禮的路上我還與師弟們好奇究竟是什麽事值得如此慶祝,甚至不惜在掌門師祖臥病在榻的情況下舉辦。
“阿澤你為什麽臉色這般不好?”
“你們不覺得很怪嗎?隻請了師父和我們幾個弟子,旁人一概不知。”
“害,長老閣想什麽哪裏由得我們去猜,到地方就知道是什麽事了。”
“我心一直很不安,總感覺有事要發生。要不我們還是別去了。”
“你小子,年紀最小膽子也最小,別怕,就算真出什麽事,你德哥徹哥一定把你保護得好好的,小嬌嬌~”
“你……你說什麽!”任澤到底是薄臉皮,被師兄說一句就滿臉通紅,激動地掙開他的摟肩。
“你害羞什麽,上次你不就是喊山下那姑娘叫小嬌嬌嗎?怎麽,你喊得我們喊不得?”
看著尹德沒臉沒皮的樣子,我衝上去抱住他的腦袋:“快別說了,看把小師弟給急的,猴子屁股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來到位於長老閣邊上不遠處的一座沒有門匾的小院前,朱紅木院門敞開,兩邊立著兩個長老閣弟子。院門裏的石雕影壁隔絕我們的視線,我們通過月光指路繞過雕刻精美的影壁,來到這一方不曾踏足的院內。
院子裏沒有多餘的景致,院中央立著一塊長碑,長碑後是一座平房。
石碑上似乎刻著密密麻麻的字,我們雖好奇,卻不敢上前近看,規規矩矩地跪在長碑前五十公分的地方,直到平房內傳來長老的聲音:“你們幾個近身來。”
得到準許入堂,我這才發現這平房比想象中要寬敞得多,踏入門內正對著的是和那幅《開山老祖大戰邪魔圖》繡法一樣的繡圖,不過繡的卻是一名浮誇化男子削人手指的駭人場麵,大麵積的紅色繡線鋪展成血泊,血泊之中漂浮著無數根大拇指,血泊旁邊則是金山病危百姓被男子醫治的場景。
七位長老此刻都聚在此處,他們瞧見我們被那繡圖嚇愣怔的模樣笑得和藹:“你們幾個便是鼎天的親傳弟子?”
“回長老,鼎天弟子皆在此處。”
“既如此,我們便開始吧。”
七位長老讓開身,我這才看見在他們身後是一道珠簾遮擋的房間,裏麵隱隱有人在床上輾轉。
兩位月牙色長袍長老一左一右架起房間裏的人,當那人被摁跪在地上時,我才發現那人是我們的掌門師祖。
“爹?”劉奎率先反應過來不對勁,他疑惑地看向神色晦暗不明的師父。
我們也因著一聲齊刷刷地看向師父,師父不答話,前方主持儀式的大長老開了口:“扶陽金山,受老祖之意,百姓之恩,立世已有三百五十二年。昔日蓬萊魃仙指點金山,老祖斷指濟世救人,為世為民,世代傳習。”
大長老念詞間,另外幾位長老抓起掌門師祖的手摁在中央的石桌上,那張本應當灰白色的石桌已經被鮮血染成黑褐色。
“門主林奇,金山第九十七任掌門,掌門三載有餘,現病入膏肓,可行掌門之責。”
可憐的掌門師祖拚命掙紮卻無力逃脫,眼看大長老刀起刀落,血色飛濺到繡圖血泊上點綴其間,讓那本就妖異的圖像更加詭異。
老祖斷指那是心甘情願,是為請怪醫魃出手救治被邪物所傷的百姓,可當傳說以這樣的方式變為現實在我麵前演繹,我隻感覺到惡寒。
長老們說這是每位掌門應盡的義務,坐上掌門之位的代價便是活生生被削去手指,隨後在此地自生自滅。他們叫師父與我們來也是為了將這代價告訴我師父劉鼎天——金山第九十八任掌門。
長老們將還帶著血的手指洗淨,裝入方方正正的八鎖秘寶匣內,隨後警告我們不可對外言傳後便讓我們離去,留下師父在此處聽訓。
尹德已經走不動道了,是任澤與陸和安左右攙扶著走出來的。
直到月光再度探出飛雲,涼月照亮石雕影壁,我這才看清上邊刻的是什麽——是老祖,是魃仙,是張牙舞爪的長老閣,是被毒啞嗓子啊啊慘叫的掌門師祖,是這光明磊落之表麵掩蓋著的可怖真相。
原本的善念因惡欲被扭曲成枷鎖,囚住金山企圖分去長老閣權力的人,這樣的世態豈是老祖所願?
事後不久,師祖登極樂,師父順理成章成了掌門,外人看來風光無限,唯有我們師兄弟五人整日擔驚受怕。
金山成立總三百多年,卻有九十八位門主,足以可見掌門更迭之迅速,也可看出長老閣權勢之烈。
師父向往掌門之位,卻不想受製於人,奈何長老閣權力滔天,他無可奈何,隻是日日夜夜與我把酒問愁,從前他希望我是他的接班人,可事到如今,他一點都不想我去碰這個位置。
這個時候我總是不說話的,因為我瞧見過師父是如何從不起眼的弟子變成萬眾矚目的接班人,那其中滋味與榮耀,我不願放手予他人。
師父的性格比師祖要軟弱,又有妻子、兒女在金山,使他更易被拿捏。偶爾地縱容長老閣弟子折磨其他弟子已經不能讓他們滿足,於是他們直接繞過師父,宣布外門弟子可通過與內門弟子比武的方式破格進入內門,每年有十個名額,一方身死另一方才可獲勝。
師父極為震怒,卻又不敢找長老閣對峙,隻得拉著我訴衷腸:“每年十個名額,那就是金山每年得做好折損不少於十名弟子的準備啊!智泰,你也是從外門一步步走來,你應當知曉內外門修習一年的差距,就算外門弟子勝了,遇到修為高一些的內門弟子,不死也殘!長老閣本為匡正門風而立,而現在這群天殺的長老們究竟在做什麽!”
師父成為掌門的那一日,長老們便將我宣入長老閣,對我讚賞有加,再加上我刻意討好,不久之後我便取得他們的信任,所以長老閣在觀賞外門與內門弟子們比武時,我常常能站在身邊一起看。
看那本該如手足般親密互助的師弟們自相殘殺,金山棍、金山槍化作冰冷無情的凶器打入對方的身體。從最開始的雙方武器自選到後麵的猜拳勝者方可拿武器,到最後因嫌棄死太快而規定采用肉搏的方式比武,長老們下注的籌碼越來越高,為鼓動大家踴躍比武,他們甚至規定一係列等級森嚴的衣食住行製度,用以挑起矛盾。
金山越發不像樣子,曼華師妹、尹家兄弟也時常因為這些與師父爭吵。
可這些爭吵有什麽意義,金山的主人不是掌門,也不是眾弟子,而是這矗立在金山上見證每一任掌門成與敗的白石塔樓。
可是這樣的長老閣,有何存在意義。當初開山老祖設立此閣難道是為了讓他們為非作歹,殘害同門?人心不古,道義不再,金山是養我育我的地方,我決不允許它被這些人糟踐!
我原以為魃仙隻不過是長老閣隨意扯的幌子,直到多年後的某日二長老吃葡萄被卡住咽喉,人都已經背過氣了,大長老派弟子用兩根手指請回來的魃仙卻輕鬆將其救回。
我一方麵感慨魃仙醫術之高,另一方麵又暗自憤懣長老閣砍手時說得義正言辭是為眾百姓謀福,卻私自挪用這寶貴的手指去救這於世百害無益的人。
魃仙離開時我趁左右無人將其攔住,我問他:“隻要有兩根手指你就會出手嗎?”
魃仙是個年輕陰柔的男子,他聞言先是一愣,隨後笑起來:“可不是誰的手指都行,我隻收金山武藝高強之人的手指。”
“要是我有手指你會幫我嗎?”
“你要是有手指,無論是救人還是殺人,我都可以幫你。隻不過……你們金山的手指不都被那座白石塔樓裏的人包攬了嗎?”
魃仙特意強調“殺人”二字。他修長的手向那座在林立的紅牆中突兀的存在,語氣輕浮,像是完全不相信我能拿到手指。
“等我拿到手指我要去何處找你?”
“嗬嗬,到時候你不必來找我,我自會來尋你。”魃仙說完這話便在夜色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接下來的幾年我依舊壓著厭惡與長老閣為伍,我們師兄弟幾人也維持著表麵上的平和。
直到有一日尹徹被外門弟子約戰,他不願與同門殘殺,死不還手,最終卻是逼得那外門弟子崩潰大哭,將拳頭揮向看戲下注的長老們,落得個當場擊殺的下場,這場比武也以此結果收場,尹德與尹徹也在此後常借口出任務不在山上長留。
經此一事,任澤和劉奎在一個午後和我開誠布公,經過一夜的爭論與妥協,我們三個達成同盟,勢必要扳倒長老閣,保師父平安,保金山平安。
在我們明裏暗裏,紅麵白麵的配合下,長老閣的惡劣行徑並未繼續加深,但也沒有好轉多少。
“我不要死!我還有救!等徹兒回來,等徹兒回來!”
緊閉的房門裏傳來師父撕心裂肺的哭喊,門外跪著的弟子們更為痛心。
我跪在最前頭聽著師父的慘叫,攥緊拳頭的手上青筋暴起,低垂著的臉上滿是憤怒。
木門被人從裏麵拉開,從中走出七位穿著月色長袍的人:“劉鼎天為逃避掌門之責竟不顧門規私放弟子下山,為一己私欲致無辜弟子命喪東海,其心可誅,現關禁閉反思,爾等莫要再為他求情。”
跪在旁邊的曼華師妹站起身直麵權威:“尹徹沒有死!掌門吩咐他下山執行秘密任務,現下還並未到約定之期,長老們為何急著下定論?”
被她斥責的長老隻是稍稍睨著眼睛看她,我們便感到一股威壓襲來:“魃先生醫術高明卻性格古怪,沒有這兩根東西就不肯出手,而金山是受扶陽百姓恩惠建成的門派,金山掌門更應當做出表率。留得這東西在,往後扶陽有難魃先生才會出山,更何況劉鼎天本就是枯木之軀,時日無多,享了這麽久的福也該回報一些了。”
此時正值代王雲定坤發動叛亂,金山作為維護皇家容氏一派自是有人上了戰場。
而剛從戰場上負傷退下來的任澤師弟此刻也跪在此處,他聞言抬起頭,披散在身上的頭發飄飄,讓他整個人看上去柔弱卻堅毅。
他定定地看向七位長老,語氣平常卻將他們問住:“可這些手指當真會用到尋常百姓身上去嗎?”
“任澤。”我並不想讓長老閣難堪,主動為這七個人找了台階,“你身上的傷還沒痊愈,別在這跪著吹風。還不快來人帶任師兄回去休息。”
“智泰不愧是大師兄,可比你們幾個有眼力見。”
大長老笑嗬嗬地說完便走了,留下我獨自麵對大家憤怒的目光。
“怪不得尹德師兄為此生師父的氣,這等忘恩負義之人師父怎麽還要傳位於他。”
“沙師兄可真會做人,這邊還跪著呢,那廂就幫著說話了。”
“那可不,他可是立誌要做下一任掌門的人,可不得討好長老閣這幫人……”
“閉嘴!”和安師弟最為愚忠,他無法忍受這些人非議自小一起長大的師兄,大聲朝他們吼道。
我死死盯著自己的雙膝,並沒有想理會這些無關緊要之人。
是的,在成為新掌門的路上,除了師父與長老閣,其他人都是無關緊要的,他們的言辭並不會影響到長老閣對下任掌門人選的評估。
晚間,長老閣方向走來一名態度囂張的弟子,他讓我從跪著的眾人身旁站起,喊我去給師父送餐。
堂堂師門大弟子,卻要被一個長老閣打雜使喚,任誰都知道這是在貶低掌門一脈,我心中自是不悅,卻不得不低頭。
我端著長老閣送來的吃食準備走進關押師父的房間時,曼華師妹喊住我:“沙師兄!”
隻見跪了整個白晝的她艱難起身,偷偷往我懷裏塞入一封信,然後隨口扯個幌子:“我很久沒見到父親了,今日可否讓我去送?”
這樣的事發生過不止一次,我麵上冷漠拒絕她的請求,手上卻是不動聲色地將信收到袖中,隨後大步邁入被長老閣解開鎖後的屋內。
“師父,您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了,晚上稍微吃點吧。”
被長老閣鎖在這半月有餘的師父早已沒有一山之主該有的氣派,花白的頭發雜亂無比,胡子拉碴,精神也有些恍惚。
精致的食盒放在憔悴老人對麵,他看著那一盤盤好菜,目露驚恐:“我不吃!智泰,他們要殺我,這飯菜裏有毒哇!”
看著已經湧上眼淚的師父,我心中很不是滋味,可是不吃飯是不行的。
於是我主動舀一勺蒸蛋放進口中:“不會的師父,他們要您的活手指,不會在這裏麵下毒殺您。”
師父很是震驚於我的言語,但終究還是敢對飯菜下口。
“師妹叫我帶進來的,您看看。”
我拿出信,師父也不避諱我直接將其拆開,信裏寫的是尹徹不日將帶長生藥回金山的假消息,想來是劉曼華為穩住父親心緒而編造的,信上還寫到她將在三日後將潛入屋內將劉鼎天救出金山。
“曼華怎麽鬥得過那群老狐狸,智泰……”
師父的意思我懂,是讓我協助師妹救出他自己,畢竟我現在在長老閣麵前很是被信任。
“師父你放心吧,您多年養育之恩我不會忘記,就算師妹不說我也會想辦法救您出去的。”
“有你們這些好徒弟真是我的福分啊,智泰,辛苦你了。”
師父形如枯槁的手在我肩上輕拍,滿是欣慰,我伸手回握,收拾碗筷離開這座小房子。
回到長老閣複命時,我聽見門中長老們在議事。
先說話的是一道年輕男聲,帶著急切:“幾位長老,晚輩瞧那劉鼎天屬實時日無多,何不早早動手取其性命讓我登寶座?”
後說話的長老語氣平緩,安撫道:“你莫急,如今那尹徹在外生死未卜,若是死了好說,若他沒死又得師父死訊,怕是會發起瘋來將這些密事盡數吐露,到時候群起攻之,莫說長老閣,金山或許都會就此沒落。”
“那可怎麽辦?尹徹不回不行,帶著藥回來了更不行。若他回來了,那沙智泰便更是如虎添翼,劉鼎天一死,那他就穩坐掌門之位了!”
“穩坐?嗬,那兩麵三刀的小人,一麵假意與我長老閣為伍,一麵又與劉鼎天師徒情深。既要這權力與地位,又想要好名聲,此小子我豈會讓他如願。”
“誒那這麽說,幾位長老可是早早就厭棄他了?”
“若非看透他的為人,又哪裏會有你登場呢?哈啊哈哈哈哈哈。”
聽著門內一派祥和,我心中如有火燒,孤兒出身的我已受盡冷眼,原想跟隨師父專心武學,繼承師父衣缽,誰曾想長老閣屢屢從中作梗,如今居然還想奪走我這唾手可得的掌門之位。
我藏在暗處看清是何人得了長老閣青睞,正欲尾隨動手之際,一陣白煙迷了我的眼,緊接著我便感覺我被誰用力拽走,視線清明時儼然已在金山牆外。
轉身望去,那清瘦魃仙站在我身旁,十餘年的光陰不在臉上留下一丁點痕跡,他的樣貌仍舊如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
他那狹長的眸子盯著我,笑意盈盈:“這就忍不住了?還叫我怎麽指望你拿手指來?”
我不懂魃仙的意思,隻呆呆看他。
“長老閣雖作惡多端,卻抵不住你師父懦弱,貪戀權勢,安於現狀。你師祖在世時,縱使受長老閣掣製,卻不至於淪落到同門自相殘殺如此激烈的地步。他若真心要護住門中弟子,以他的資曆與威望,又何愁沒有法子?”
“再說說你,想要兩麵通吃卻哪邊都不討好,既如此為何不孤注一擲,靠自己坐上那掌門之位,清除異己?”
魃仙的話低沉如妖語,在我心中激起漣漪。
靠自己……可若沒有師父的人心相撐,無長老閣的威名相助,我如何登得上那方寶殿?
“很簡單。”魃仙拉長尾音,我心中警鈴大作。
“親手砍下你師父的手指予我做報酬,我便替你滅了那長老閣,如何?”
“什,什麽?”
“長老閣已視你為棄子,你師父病入膏肓又如何鬥得過他們,倒不如送他一個痛快,再讓他死得……物超所值一點。”
內心有東西在搖晃,師父死,長老閣也會覆滅,金山便再也不用掩蓋在陰霾之下。
“你緣何要幫我?”
“我隻是看厭了他們為了殺人而殺人而已。”魃仙說這話時麵露悲戚,像是想起什麽傷心事。
“那你又讓我殺我掌門。”
“在其位不謀其職,他不該死嗎?”
“等你想好了我再來找你。”
“不必,我已經想好。”
我帶著喬裝過後的魃仙來到關押師父的小院,謊稱是受長老閣之命前來勸說師父。
師父很是訝異我深夜前來,身邊還跟著一名長老閣弟子。
“智泰?”
我扶起枯瘦的師父,他的身體輕飄飄,比尹徹那兒子剛出生時還要輕,仿佛一不留神就會從這人世間飛走。
“師父……這位是傳說中的魃仙。”
劉掌門大概是察覺到我的灼灼目光裏別有深意,他望望魃仙又望望我,唇間囁嚅半晌才出聲:“你有何定奪?”
我將事先準備好的小刀放置桌前:“此刻,全門之性命全係於您身。”
我與劉掌門說清緣由,他瞪著我半晌不言語。
我知道,他不願意死的,可是他不死,便是金山死。
“阿徹是在海上失的蹤跡,前去蓬萊何其凶險您應當知曉?阿徹他當真還活著麽!”
我陡然拔高的聲調顯然震懾住這位老人,他唇周顫抖,滿目蒼涼。
“長老閣已然不再信任我,另擇了接班人,我失去這位置並無所謂,可是曼華師妹呢?我們這一脈先前除了我無人願意給長老閣好臉色,您若仙去,長老閣會如何對待再無倚仗的曼華師妹和她那年幼的孩子,師母九泉之下何得安寧?”
一番言辭下來,師父終於做了最終決定,喊我動手。
白刃驚雷劃開暮色,血紅的小刀被擲在地上,鮮活的手指沾著血被魃仙收到囊中。
“為師一生不曾為金山造福,如今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了。”
劉掌門看著重新提刀站在他麵前的我,閉上那雙失望與希冀交雜的雙眸:“智泰,曼華便交給你了,金山也交給你了。”
晶瑩落地,血灑當場,轟雷鳴響,我聽見身後傳來怒吼與尖叫。
我向後望去,任澤與劉奎不知何時在我身後臉上滿是不解,他們身後又站著怒目圓睜的尹德,此刻他正扶著暈倒的劉曼華。
“沙掌門做出了選擇,那在下便去完成先前的約定了。”
魃仙一揮袖子要走,尹德將其攔下,很顯然,他通過男人的衣著認出他便是影壁上刻的魃仙:“殺人償命!”
我不能讓尹德殺他。
從腰間摸出手掌大的棍,我握在手心一按,那棍猛然恢複成原樣,抵擋住尹德的赤手空拳,魃仙見狀立馬離開奔赴長老閣。
我與尹德不知纏鬥多久,隻知道在雨中打得精疲力竭時看到那座白色塔樓上掛滿屍體才互相停手。
其實他們方才都聽見了劉掌門對我說的話,劉奎因此並未多說什麽,任澤表明著態度站在我這邊,倒是尹德並不認同我的所作所為,帶著滿身傷痕離開雨幕之中。
一切塵埃落定,長老閣被我與世外高人聯手覆滅的消息在金山大肆傳播,為我贏得威望,掌門之位已然勢在必得。
禮成之日我與魃仙見了麵,他向我道喜,我卻一槍刺入他的胸腔,將其釘在樹幹間,幽幽盯著他看:“從前我便好奇你為何不要別的,偏偏隻要我金山高手的手指才肯出手救人,現在細細想來,金山之禍全因這無禮條件而起。金山使棍槍,失去大拇指如同廢去一身武藝,縱使能存活,要適應握住武器缺根手指的感覺可謂是及其困難,你的心思不言而喻。”
魃仙隻是笑,笑夠了才眯著眼道:“試問什麽樣的奇術才可保人百年長壽,容顏不老?一個人存活於世四百多年的說法也就你們這些人信。”
魃仙笑著握住槍杆,向前走幾步,讓槍尖刺得根深些:“金山老祖大戰邪魔得萬人傳頌,卻不知這邪魔曾也是懸壺濟世的奇才醫師,卻被人誣陷善用妖術遭萬人嫌棄,扶陽人人避他如蛇蠍,害得他家破人亡。邪魔之所以成魔,還不是因為人心險惡。故而為報殺妻埋子之仇,醫師讓整個扶陽郡陷入怪病之中,民不聊生,唯有討好他才得存活。”
“那位醫師便是我蓬萊出來的人,之所以出山,是不願蓬萊身懷醫術卻未濟世,殊不知蓬萊先祖是早有先見之明,全然是為保護蓬萊子民才定下那些條文。”
“魃醫被金山老祖擊落於金山腳下,我輩自是氣惱,前輩以全部身家救人於水火卻受盡苦楚,殺害他的人卻得萬民敬仰,踩著他的屍骨建立金山。於是,便由為魃醫鳴不平之人建立了‘魃仙’。”
“一代又一代的人繼承為魃醫複仇的意誌,將你們金山玩弄於鼓掌,看著你們的長老閣為長生、為不死而殺人,為權勢將金山攪得混亂不堪。數百年如一日,將複仇貫徹到底。”
“可我倦了,看著你們長老們以命為娛,金山弟子為吃穿發愁,我並未從中感到為前輩複仇的快樂。”
“我們這樣不休不止的做法,與你們長老閣又有何本質差別……”
魃仙的聲音越來越輕,最終消散在風中,他手裏攥著的紙條無聲落地。
我拔了槍,將其拾起,那張發皺的紙條上麵繪製的是八鎖秘寶匣的密碼。
我將這位年輕魃仙埋葬在那棵樹下,留下了他那件與影壁石刻相同的外袍。
手中紙條被我滿是泥土的手攥緊,我望向照亮金山千百年的月。
樹影婆娑,將月光化作碎瓊灑在人間土地,直至身後傳來任澤的呼喚我才回過神來。
長老閣覆滅,“魃仙”卻未死,那麽多無辜喪命的師兄弟們還需要他們來償命,我要做的事還有很多很多。
而如今,我借羅刹穀奪走金山秘寶的計謀揪出山門內鬼,又能借他們之手引魃仙出世,將金山從中摘得幹幹淨淨。
如此看來,複仇之日,並不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