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長辦公室裏的動靜，很快吸引來主樓一堆好事者趴牆偷聽。
    “什麽情況？”
    “誰在裏麵兒呢？”
    “江弦同誌和胡廠長”
    “噓噓噓，出來了、出來了。”
    這年頭房子隔音都差，小兩口想親熱都得在牆上釘上棉被，把枕頭啥的夾在床頭和牆壁的縫隙，免得嘎吱嘎吱響。
    “哐啷。”
    門一下被拉開，眾人慌忙退避三舍，隻有梁曉聲朝著江弦迎過去。
    “江主編、江主編，怎麽樣啊？”
    江弦看他一眼，“回去吧，沒啥事。”
    “什麽沒啥事啊？”梁曉聲滿臉焦急。
    他聽得那叫一個清清楚楚。
    江弦要辭職！
    梁曉聲也在《電影創作》待了許多年了，自從江弦任職副主編以後，這雜誌翻天覆地的變化，他都看在眼裏，可以說這位副主編才是這本雜誌的靈魂。
    梁曉聲也知道，以江弦如今在文化界的地位，的確是不在乎這個副主編職務的。
    這個官對他來說，太小。
    如今他拍拍屁股走了，對人家來說，什麽損失都沒，對《電影創作》來說，損失可就大了。
    “您別生氣啊，有什麽事兒，要不您再和廠長商量商量？”
    江弦搖了搖頭，“我看是沒啥好說的，正好，現在我也有孩子了，精力有限，《電影創作》這塊兒也該退出去了。”
    見江弦一副去意已決的模樣，梁曉聲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他站在原地幹著急的歎幾口氣，最後看向廠長辦公室，臉上是一種夾雜著遺憾和悲憤的複雜表情。
    “唉，糊塗、糊塗啊。”
    北影廠就一點大，加上江弦在北影廠地位又高，名聲又響，事情很快就傳開。
    文學部那邊，羅承翰得知這個消息以後，一下子鬆了一大口氣。
    對他來說，他初來乍到，江弦卻已在《電影創作》那邊坐穩位置，而且在北影廠聲望那麽大。
    這樣一個副職，太容易架空他這個正職。
    對此，羅承翰心中始終有些忌憚。
    如今，江弦痛痛快快離開這本雜誌，羅承翰也沒了這份擔憂，文學部這一畝三分地，他打理起來少了很多阻礙。
    另一邊。
    策劃部，江懷延正坐在辦公桌前看著報紙，梁曉聲忽的敲門進來。
    “江主任！”
    “老梁，多大年紀了，怎麽風風火火的還？”江懷延打趣道。
    “江主任，你可得去勸勸我們主編，江主編。”
    “江弦？”
    江懷延皺了皺眉，疑惑道：“他咋了？”
    “我也不太清楚具體的細節，隻知道個大概。”
    梁曉聲把自己知道的情況大概講了一遍。
    江懷延越聽眉頭越緊。
    《電影創作》這塊兒，確實是個遺留問題。
    他當初主持文學部的時候，可以對《電影創作》不管不問，任由江弦施展。
    如今換了個主任過去，那事情就和當初不一樣了。
    “不行，不能讓江弦就這麽走。”江懷延沉吟說。
    他這一退，可不隻是《電影創作》以後少了個江弦，怕不是北影廠以後都少了這麽一號人。
    不說別的，江弦的劇本多搶手？
    北影廠要是因為這事兒跟江弦掰了，那以後哪還有再去競爭他劇本的機會？
    想到這裏，江懷延也不再猶豫，合上桌上的報紙，喝幹淨杯裏的茶水。
    “走，咱們去江弦家。”
    江弦才剛抱起他家閨女。
    江年年如今正是喜歡攻擊人的時候，特別喜歡抓朱琳的頭發，江弦這會兒抱她起來，她就抓江弦的臉，還上嘴去啃。
    江弦當然不會生氣，反而滿眼幸福，他當然明白，這都是小嬰兒充滿愛意的表現。
    “姐夫，你們家小年年怎麽這麽能拉啊？”朱虹雙手掐腰，剛洗完尿介子。
    之前她和江珂收了好處，答應幫忙照顧小小陛下，結果她萬萬沒想到，洗個尿介子會這麽累！
    而且江珂在《紅樓夢》的訓練班裏培訓，時間緊張，大部分的重擔便交到了她這枚大學生身上。
    這下朱虹真覺得自己是大學牲了。
    隻能垂頭喪氣的一個勁兒感歎：
    “唉，小年年可愛是可愛，就是拉的太多了。”
    “這才哪到哪啊？”
    江弦說，“過些天，你姐也要去參演《紅樓夢》，到時候小年年還得多靠你來照料。”
    “”
    朱虹一聽，頓覺兩眼發眩。
    看著手腕上的浪琴手表，摘下來退還給江弦的心思都有了。
    “江弦同誌。”
    倆人正聊著，門外忽傳來一聲喊。
    江弦抬眼朝著聲音方向看去，來人正是江懷延和梁曉聲。
    “喲，江主任，您怎麽過來了？”
    “聽說你從美國回來了，過來看看你。”
    江懷延笑哈哈的說這麽一句，又抬頭看向江年年，“這是你閨女？”
    “對。”
    “呀，真漂亮，真像她媽媽。”
    江懷延也是女兒奴一位，這會兒見著江年年，忍不住想起他們家江珊小的時候。
    “你和朱琳倆人文藝雙全，以後準備讓你們閨女朝什麽方向發展？”
    “這才多大。”江弦笑了笑，“還是讓孩子長大以後自己選吧。”
    “我反正是想讓我們家江珊當醫生。”江懷延說。
    “您這身份，您這地位，您這人脈，您讓江珊去當醫生？這不浪費了？”
    “有啥浪費的，當醫生好啊。”
    江懷延非常想得開，“這演藝界說白了就是個大染缸，太複雜了，我是不希望她跳進來。”
    江弦聽的直點頭。
    老江還是眼神毒辣。
    可惜閨女有點叛逆，還是一腳踏進這個圈子，然後就是王誌文、高曙光後麵玩的更花，和靳東戲裏演母子，戲外談戀愛。
    靳東也夠渣的，一會想給江珊她閨女當爸爸，一會又想給她閨女當哥哥。
    “這圈還是不進最好。”江弦感歎說。
    “是啊，我也是和咱們老廠長學習。”
    江懷延道：“王洋老廠長，四個子女沒一個幹電影的，家裏大閨女那會還想報考電影學院來著，老廠長死活不同意，最後威脅說他會跟那邊打招呼，不讓他們錄取。”
    “老廠長格局沒的說。”江弦道。
    哪怕是之後過去很多年，北影廠上上下下都尊敬王洋這位電影人。
    一提起他就沒一句歪話。
    侃了幾句，江懷延切入正題。
    “江弦同誌，《電影創作》那邊的事情我也聽說了，這件事上，無論是老羅還是老胡，我都不理解，也不讚同”
    到底是老江湖，做起工作經驗十足，一上來就把江弦和自己拉到同一條戰線上來。
    “江主任。”
    江弦打斷他的話，“這件事談不上誰對誰錯，說到底，其實隻需要解決一個根本問題，《電影創作》能不能脫離開文學部？
    國內已經有很多這樣的案例了，像是《十月》《花城》這些有名的雜誌，都是從原本的出版社裏獨立出來的。
    如今《電影創作》也要走這一步，能不能走出去？這個還是要看廠裏意思，如果廠裏不讓出去，那你和我說再多，也是沒用的。
    所以這不是我江弦在鬧個人情緒，我不是意氣用事，這是個體製上麵存在的問題，而且現在解決不了，那我看我待在《電影創作》就很難。”
    江懷延靜靜聽完江弦的話。
    他原本以為江弦是和胡啟明發生了些口角，一時間有些衝動，想著過來安撫一下他的情緒，再談其他事情。
    然而目前看來並不是這樣。
    江弦的情緒一點都不需要安撫，甚至可以說非常穩定。
    而他所說的話，也直指問題核心。
    問題還是在《電影創作》這上麵。
    “我明白了。”
    江懷延點點頭，和江弦又說了一會兒，然後回到北影廠裏。
    他馬上找到胡啟明那邊，恰巧羅承翰也在，江懷延便把《電影創作》的事情給胡啟明和羅承翰講了一下。
    胡啟明給江懷延倒一杯水。
    “老江，你都去策劃部了，文學部的事情，就不要操心太多，免得讓老羅誤會。”
    江懷延繼續苦口婆心道：“胡廠長，可不能讓江弦走，江弦要是真走了，那這對於咱們北影廠來說就是一個重大損失。”
    胡啟明似是有點生氣了，把桌子拍的哐哐響。
    “老江，你這是什麽意思？怎麽了？離了他江弦一個人，咱們北影廠還開不下去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就不要說了，老羅還在這裏，既然是領導班子，就要多團結同事，才能把工作幹好，你說這些話，老羅聽了心裏能舒服麽？”
    “胡廠長”
    江懷延仍是一臉不甘，這時候門又被敲響，發須皆白的淩子風，還有他的助手張藝謀，兩人一塊兒進了廠長辦公室裏。
    “淩導。”
    麵對淩子風這位北影廠“四大帥”之一，胡啟明還是非常客氣的。
    “胡廠長，我剛才聽劇組的人說，江弦同誌從文學部那邊辭職了？怎麽回事？”
    羅承翰一聽，這是連淩子風都要來給江弦說情啊。
    哎呦。
    這江弦在北影廠的地位，可真是盤根錯節、根深蒂固。
    人脈網能從江懷延到淩子風！
    羅承翰越想，越覺得江弦離開的好。
    有這麽一個副職在旁邊，哪個主職能睡的踏實？
    那句話怎麽說的。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
    “我給你講啊，胡廠長，江弦這個人千萬不能放走，這是個大才啊！會寫，會寫劇本，還會搞雜誌、搞電影。
    而且文學界那麽多人都和他有交情，我說句不恰當的話，他江弦在哪，作者們的心就在哪啊。”
    淩子風這話一出，胡啟明心中又有些動搖。
    江弦這個人水平怎麽樣，他不是不知道，就是這會兒心裏麵怪糾結，又不太能抹的下這個麵子。
    “我再想想吧。”
    胡啟明糾結幾天，還沒糾結出個結果，反倒是接到一通電話。
    對方直接表明身份：
    “喂，北影廠的胡啟明嗎？我是陳荒煤。”
    “陳部長？”
    胡啟明意外，正色道：“陳部長您好，我是胡啟明。”
    “老胡，聽說江弦在和你們北影廠鬧矛盾，究竟是怎麽回事？”
    “不是鬧矛盾”
    胡啟明趕忙把事情原貌給陳荒煤講了一遍。
    陳荒煤聽完以後，沉默一陣，“說到底，就是他搞這個《電影創作》，又覺得上麵束縛太大，嗯，江弦這個人有傲氣，你讓他受這個氣，他肯定不願意受。”
    “陳部長，他這樣，我也很為難嘛，是，我是知道江弦在文學界地位不一般”會哭的孩子有奶吃，胡啟明委屈巴巴的訴狀。
    “老胡，你從根源上就想錯了。”
    陳荒煤打斷他的訴苦，“你看你說的這話，你是北影廠的廠長，可在你的心目中，你就沒把江弦當做你們北影廠的人嘛，你看你說的話，江弦在你嘴裏麵完全是個外人嘛。”
    “部長，我”
    “這樣嘛，你就把《電影創作》摘出來，單獨一個部門，和文學部同級別，讓江弦當這個主任，這件事不就解決了嗎？好吧，就這樣去辦吧。”
    見陳荒煤直接定了方案，胡啟明也不好再說什麽。
    這位也是他的頂頭上司了，既然上麵已經有了吩咐，那他就隻能按陳荒煤的想法去辦。
    胡啟明馬上喊來羅承翰，給他交代了下這個事情。
    羅承翰一聽立馬不樂意。
    摘出《電影創作》？
    這簡直就是從他身上活生生割一塊肉！
    “胡廠長，《電影創作》的編輯都是文學部的編輯，這怎麽摘的出去？我不讚成。”
    “你不讚成？”
    胡啟明冷哼一聲，“好啊，你說摘不出去，上麵又下了命令，那好啊，我直接讓江弦來當這個文學部的部長好了。”
    “”
    羅承翰不吭聲了。
    “你馬上回去，讓文學部籌備一下《電影創作》獨立出去的事情，上麵在關注這件事，你做的漂亮一些。”胡啟明交代說。
    “知道了。”羅承翰答應一聲，失魂落魄的走出辦公室，模樣有些黯然。
    另一邊，梁曉聲騎著自行車，火急火燎的進到江弦家院子裏。
    “江主編，好消息！”
    “老梁？你怎麽來了。”
    “哎呀，你都不知道。”
    一見到江弦，梁曉聲激動的把上麵的決定講了一遍。
    不過和他預料的不同，江弦臉上沒有表露出太大的興奮。
    他隻是淡淡的“哦”了一聲。
    “《電影創作》從文學部摘出去，這事兒我讚成，不過”
    他頓了頓，看向梁曉聲。
    “不過這北影廠，我就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