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陸蘭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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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花板的消防噴淋係統衝刷而下,將血水淡化成粉色,陳望月全身濕透,不禁打了個寒戰。
    如果說剛才還有學生心存僥幸,認為這是一場索要贖金的綁架,隻要家族願意出高價,他們就會收手,但現在,上城區的少爺小姐們都在顧曉盼血淋淋的屍體前低下了高貴的頭顱,像待宰的羔羊,縮在角落裏發抖。
    首領踢開顧曉盼的屍體,義肢因劇烈動作發出齒輪卡頓的摩擦聲。
    陳望月遲緩地抬起頭,盯著他左臂關節處暴露的一截彈簧——顯然,質量上乘的義肢不會采用如此劣質的材料,使用感也不會如此生澀。
    突然,船體發出鋼筋斷裂的哀鳴,來自貨艙深處的撕裂聲像一把生鏽的電鋸在割斷小提琴的琴弦,沈泠踉蹌著扶住陳望月。
    在肌膚相觸的瞬間,陳望月感受到她掌心的繭——異常的粗糙,絕不是普通握筆能形成,倒像是常年使用某種粗糙繩索或者武器產生的磨損。
    陳望月的眼皮猛跳了一下。
    撕裂聲更強烈了,接著是海水彼此碰撞的聲響,整艘遊輪像被人搖來晃去的糖水罐頭,原本微弱的暈眩逐漸變得強烈。
    海水倒灌的警報聲撕破凝固的血腥氣時,陳望月正數到第七次浪湧撞擊船體的間隔。
    每次巨浪襲來時,綁匪首領的義肢都會延遲一兩秒才做出平衡反應。
    “不必擔心,這隻不過是我們在搶奪遊輪控製權裏發生的一點小失誤。”
    首領扶了扶耳邊的藍牙對講機,對船體突然的變故顯得十分冷靜。
    他攤開手,“各位,簡單來說,我們做得有點暴力,殺了幾個技術人員,導致船體受損時無人可以修複,現在海水已經倒灌進了船艙,我們的遊輪預計將在一個小時後沉沒。”
    他的手下也跟著歎了口氣,“時間不多了,是不是應該改變一下玩法?”
    “比如說,每十分鍾殺一個?”
    學生們毛骨悚然地聽他們玩笑中決定自己的性命。
    首領撫掌而笑,“有道理。”
    直播畫麵放大總統秘書的鑽石胸針:“我們理解霧港受害者家屬情緒,但殺戮不能解決問題,我方最後警告,請立即停止……”
    特寫鏡頭裏,那顆鑽石的切割麵倒映著宴會廳的慘狀。
    穹頂突然炸開禮花般的火星。
    陳望月仰頭看見通風管道正在滲出某種瀝青般的粘稠物。
    “各位現在呼吸的,是當年霧港空氣淨化費用的具象化。”
    首領用手指蘸取地毯上的香檳酒液,在鋼琴烤漆表麵畫出歪斜的數字,“政府每少裝一個過濾裝置,就能給你們多買半條高定禮服。”
    “現在讓我們還原實驗數據。”
    首領的義肢卡進鋼琴琴鍵,鋼琴曲《沉沒的教堂》在雜亂音符中變成哀嚎,第七個錯音後,舷窗外傳來重物墜海的巨響——那些本該懸掛在二層船身的救生艇,此刻燃燒著沉入海底。
    陳望月再次體悟到了他們同歸於盡的決心。
    船體再次傾斜時,她撲倒在香檳殘液裏。
    沈泠的手伸過來,這個角度,陳望月能看見她的高跟鞋底,沾著輪機艙特有的黑色油汙。
    “還剩一小時就會沉沒,但官老爺們還是不願意正視我們的訴求,是想像十年前那樣用海水埋葬一切的秘密嗎?可惜,我們不再毫無還手之力。”
    首領敲擊著直播屏幕,露出的笑容越發瘋狂可怖,“遊戲規則改成五分鍾處決一個。”
    他踱過瑟縮的人群,沾滿機油的軍靴下發出粘稠的擠壓聲。
    駐足在手腳都被綁縛的航運大亨獨子麵前,男孩的寶石袖扣正映出顧曉盼凝固的屍體。
    “梁少爺的遊艇派對很熱鬧啊?”
    首領用殘廢的左手捏住對方下巴,“聽說你去年在生日派對上撞沉漁民的捕魷船後,海事局直接銷毀了雷達記錄?”
    屏幕上投影出那段曾經被全網禁止的私密拍攝畫麵,正是少年醉醺醺舉著香檳向鏡頭炫耀,“沉幾艘破船而已,我家的貨輪數不清……”
    首領的木倉管溫柔地摩挲他劇烈顫動的喉結,“你說我們這些蛆蟲配不配活?”
    話音未落,直播畫麵突然插入政府發言人急促的話音:“已安排專家組重新評估霧港汙染事件……”
    “太遲了。”
    木倉托猛地砸向少年耳側,一下,兩下,三下,頭顱骨折的聲響令人牙酸,血珠濺到旁邊的洛音凡臉上。
    他身後閃過半個穿白大褂的身影,陳望月認出那是剛剛為自己注入肌鬆劑的人——此刻她正用針頭抵著洛音凡的頸動脈。
    國防部長千金蜷縮著後退,卻被首領拽住精心打理的卷發,“令尊當年指揮的防暴隊,用催淚瓦斯對付舉著血衣的孕婦——”
    他忽然鬆手大笑,“不如你現在對著鏡頭學一學孕婦陣痛,或許能喚回我的惻隱之心?”
    洛音凡的眼淚和鼻涕淌作一團,“你留下我的命吧!我會讓我爸爸聽話的!”
    她被旁邊另外一個綁匪抓住了腿,整個人連滾帶爬撞到鏡頭上,她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爸爸,爸爸……”
    昂貴的絲綢發帶鬆脫,洛音凡對著鏡頭抽泣,精心護理的美甲摳進地麵縫隙,她使勁渾身解數證明自己,“求你答應他們重啟調查,我不想死……”
    直播畫麵裏新聞發言人的聲音明顯也變了調,“你們的訴求正在慎重討論中……”
    “既然洛小姐這麽有價值,就排到倒數第二個好了。”
    首領笑著鬆開她的領口,目光掃到邊上的陳望月,獨眼驟然眯起,手指突然掐住陳望月後頸,“辛家的金絲雀,這是你主人送你的狗鏈嗎?”
    他扯斷項鏈,項鏈上辛家的家紋在閃爍,“不如讓金主看看他美麗的玩具怎麽壞掉。”
    被大手拖向監控鏡頭時,冰涼的觸感讓陳望月想起生理課用來解剖青蛙的手術刀——她是那些被釘在解剖盤裏,仍在抽搐的神經束。
    “有什麽遺言想說嗎?”
    首領故意將倒計時投影在她蒼白的臉上。
    “看來辛少爺的小女朋友無話可說,那也好,讓我們節約一點時間——”
    眼前女孩的臉上這才有了一點變化。
    “不是的……我……先生,我想給我爸爸留句話。”
    陳望月的睫毛在劇烈顫抖,浸透汗水的襯衫緊貼著脊椎,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擠壓胸腔裏的碎玻璃。
    “先生……”淚水垂直砸下來,“我爸爸開的工廠……給貧民窟孩子捐過一百副義肢,和您用的,好像是同一個型號,我一見到您,就想起他了。”
    這話半真半假,原著確實提到過陳逐源熱心公益,但具體送了些什麽她無從得知。
    首領掐著她脖頸的手突然鬆了半寸。
    陳望月抓住船體傾斜的瞬間,讓被反綁的手腕重重擦過鋼琴踏板,木刺紮進傷口的疼痛,終於逼出了真實的顫音。
    “我生下來媽媽就去世了,是爸爸撫養我長大,爸爸是我見過最好的人,他叫陳逐源,也許您聽說過星星糖果,那就是我們家糖果品牌的名字,我爸爸一手創辦的食品工廠為幾百個墾利人民提供了就業崗位,這些工人的家庭都因為他而能夠維持生計。”
    “因為太想要擴大生產規模,讓更多人從中受益,爸爸誤入了投資騙局,被催債人逼得從六層樓跳下,成了植物人,我們家已經付不起治療費用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為他來到瑞斯塔德,用盡全力討辛家的歡心。”
    “但是這也隻是讓我爸爸苟延殘喘而已,醫生說了,他醒來的幾率低於1……叔叔,我可以叫您叔叔嗎?說真的,叔叔,我不怪您,您要動手就隨便您吧,其實我也早就不想活了,現在活著的每一天,都隻是在等我爸爸死。”
    她吐出每個字都在觀察對方太陽穴跳動的血管,“我隻有一個要求。”
    “我想站著死。”
    “爸爸告訴我,陳家人的脊梁,永遠都不能彎。”
    “求您暫時鬆開我的手腳,這樣我沒辦法把我的背挺直,讓我最後對著鏡頭說幾句話吧,我希望最後留給爸爸的影像裏,我是堂堂正正站著死的,如果他能有看到的那天……”
    首領冰冷的麵孔出現了一絲裂痕,他死死盯著陳望月,最後命令手下人拿出折疊小刀,“我給你三十秒,你最好別耍什麽花招。”
    當折疊刀割斷最後一根尼龍繩時,陳望月踉蹌著起身。
    餘光注意著男人的右手正不自然地外翻,橈骨莖突處有注射留下的紫斑。
    這是她從這具身體父親的主治醫生那裏學到的知識——中樞神經損傷患者的肢體特征。
    多年的病痛折磨之下,他的行動能力一定遠遜於常人。
    她是有機會的。
    陳望月猛然站直。
    她對肌鬆劑的部分成分過敏,但這居然成了她此刻的救命稻草,當她發現自己的手指還能正常使用,她知道這輩子唯一的好運氣大概就用在了這上麵。
    如果她沒猜錯,首領的左邊下肢,應該是難以發力的。
    就是現在。
    她鞋尖狠狠踢向首領的坐骨神經,奪木倉動作行雲流水,完全不像位養尊處優的大小姐。
    染血的絲綢手套握住木倉柄。
    “全部退後,不然我馬上殺了他!”
    陳望月將木倉口壓進首領太陽穴崎嶇的疤痕,卻發現其餘綁匪們露出詭異笑容。
    三聲木倉響先後撕裂空氣。
    陳望月低頭,看見她的大腿、膝蓋、腳踝炸開血花。
    沈泠踩著積水走來,手中木倉管還在冒著白煙。
    “我們望月還是這麽狡猾,不過,你大概沒接觸過這種老式手木倉,所以不知道怎麽打開保險。”
    她指尖輕點陳望月奪來的木倉支某個隱蔽凹槽,“其實很簡單的,隻要在這裏按下。”
    說著,她在陳望月的小腿補上一發。
    “喏,這樣就好了。”
    沈泠笑著扯開襯衫,腰側可怖的疤痕與綁匪們後頸的環狀疤痕同宗同源,都是當年霧港汙染爆發時留下的痕跡。
    她轉向首領,幾乎笑彎了腰,“介紹一下,這是我鄰居家的伯伯——胡伯伯,要是沒有我,你可就栽在這裏了。”
    陳望月無暇去顧及劇痛,她強撐起身體,但曾經的好友抬腳踩住她腕骨,骨骼硬生生折斷的脆響。
    “也沒有那麽意外吧,望月,剛剛一直偷看我,我以為你心裏應該有答案了?”
    “我啊,從六歲那年就一直在為這一天做準備了,這次的行動地點,還是我提議的呢。”
    這個總在圖書館幫她占座的女孩,此刻正用木倉管挑起她散亂的長發,“海水灌進來了……望月,你聞到了嗎,空氣裏腐爛的甜腥味……”
    她的木倉管溫柔摩挲陳望月頸動脈,“和當年我妹妹在防化病房咽氣時的味道一模一樣。”
    “沈泠……”
    陳望月艱難抬起頭,劇烈嗆咳起來——這次不是演技,而是氣管裏血沫在翻湧。
    “你現在收手……我會盡全力求我哥哥……保住你和你全家。”
    “不愧是辛家繼承人的心上人,講話就是有分量。可惜,我全家隻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沒有跟你說過嗎,我是被沈家收養的啊?”
    沈泠的木倉口抵住她眉心,“我的父母都死在汙染區裏,我的妹妹堅持得久一點,她是個堅強的小家夥,全身的皮膚都爛掉了,沒有一塊好肉,可是再痛她也忍住不哭,硬生生撐了三個月才死呢。”
    血沫從陳望月喉嚨裏溢出,她努力撐起眼皮,“沈泠……你找錯複仇對象了……你應該清楚我的為人,我從來沒有用辛家的特權傷害過任何一個無辜的人……”
    “是啊,我們望月最好了,永遠這麽善解人意,我一開始的計劃裏沒有你的,可是你非要自己闖進來找死。”
    沈泠溫柔撫摸著她的臉頰,嗓音蜜糖一樣甜蜜,“你也清楚的,我現在沒有回頭路了,就算我放過你,那些大人物們也不會放過我的,既然這樣,你一定能理解我想要找一個漂亮陪葬品的心情吧?”
    “我知道你在辛檀麵前演戲的日子很辛苦,我一直心疼你的,望月,讓我給你一個解脫好了。”
    冰涼的吻落在她顫抖的眼瞼上,帶著海腥味與火藥的氣息,嘴唇一路向下,掠過眼角,鼻梁,準確地印在她的嘴唇,像吸吮果汁裏的果肉那樣一樣咬住她的唇瓣。
    柔情萬種的一個吻。
    與此同時,黑洞洞的木倉管也抵上陳望月的太陽穴。
    “你不要怕,望月,事成之後我不會獨活。”
    冰涼的淚珠淌下,被沈泠俯身舔掉,她誘哄著她,像承諾一樣地柔聲訴說,“怎麽哭了,生我的氣了嗎,望月?沒關係,很快的,我很快來陪你。”
    陳望月慢慢抬起滿是淚痕的臉。
    不甘心啊,不甘心。
    她恨得咬牙切齒,恨為什麽每一次命運都不願意眷顧她,她比誰都要努力地刨食生活,她不是善良的人,但也從來沒有主動害過任何人,為什麽要死的是她?
    她比誰都怕死啊。
    因為兩輩子作為陳望月的人生,都太不值得了。
    沒有交過幾次好運,沒有做過幾件隨心的事情,沒有成為理想中的大人。
    她以為她終於被眷顧了一次,上天給了她一次重來的機會。
    她什麽苦都可以吃,什麽委屈都可以忍,因為她知道她在正確的路上,她在最貧瘠的土地裏汲取養分浸潤著向上攀爬,無論何時何地身陷何種境地,她還是相信努力會改變命運,相信教科書裏螺旋式上升的經典哲學論斷,相信穿過隧道,路會光明,橋會堅固。
    如果不相信,她活不到現在。
    這裏有這麽多人,每一個出生時都帶著底層的血汗,他們生來應有盡有,他們的家族罪大惡極,為什麽要死的偏偏是她?
    所有的冷靜、克製,牢固的心理防線,在這一刻都徹底崩潰。
    她死死地盯著沈泠的臉,把她的五官輪廓、頭發顏色,纖毫畢現地印進腦海裏。
    她是可憐人,難道她就不是?
    如果她能活下來,她要讓她生不如死,如果她活不了,也要記得這張臉,她要變成厲鬼向她索命。
    她聽到子彈填入彈夾的聲音。
    沈泠的手指觸摸扳機。
    但預想之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
    頭頂水晶吊燈正在演奏死亡圓舞曲,四千個切割麵折射著沈泠高舉的木倉,那些飛散的棱光突然凝固在空氣中——不是時間靜止,是人類的神經電流被強行掐斷了。
    陳望月癱坐在被海水漫濕的地上,視線正好對準舷窗外翻湧的浪濤,轟鳴像有無數鋼針在耳蝸裏築巢,但最恐怖的是嗅覺係統仍在運作:
    血腥味、海腥味和打翻的藍紋奶酪,在鼻腔裏攪拌成粘稠的恐懼雞尾酒。
    沈泠眼球凸出得像要掙脫眼眶,手中的武器正以每秒五毫米的速度滑向傾斜的地板。
    綁匪首領還咬著半截獰笑,他右手食指卡在扳機護環裏,左手拎著的顧曉盼的項鏈,那些渾圓的珍珠,像失重的淚滴一樣懸停在空氣中。
    船尾傳來貨櫃墜海的悶響,整艘遊輪又傾斜了五度。
    這個角度讓島台上的冰桶側翻,融化的冰水以慢得令人發瘋的速度滴落,陳望月清晰看見每滴水珠裏扭曲的宴會廳倒影,看見那些僵直的軀體在淡藍色液體中如提線木偶般搖晃。
    那個穿著白大褂的綁匪應該是唯一能動的人。她脖頸上的青筋像要爆裂的電纜,左手小拇指正以每三秒一次的頻率抽搐——這個一心複仇的可憐醫生在用畢生所學對抗神經麻痹。
    海水爬上了小腿,所有人都倒下了,陳望月聽見香檳塔徹底崩塌的聲音。
    不是物理意義上的聲響,而是數百萬氣泡同時在笛形杯裏破裂引發的震動,沿著緊貼地板的顴骨傳入聽覺中樞。
    當鹹水浸到脖頸時,陳望月嚐到了自己淚水的味道——這是全身唯一還能分泌的液體。
    接著,她聽到了不該有的聲響。
    海水被瘋狂地攪動。
    有人的手臂破開海水,動作如此急切,焦灼。
    斷裂的電纜在頭頂炸開幽藍電弧,陳望月看見自己散開的長發纏住了對方防護服領口的金屬環。
    在沉重的電纜和吊燈一同砸下來之前,男人攬著她翻身躲進翻轉的鋼琴殘骸,她被壓進三角鋼琴鑄鐵骨架的夾角,臉頰緊貼他心口處,隔著防護服聽見兩顆心髒在廝殺的心跳。
    鼻喉被海水灌滿,水壓讓她的耳膜都在出血,男人突然托住她的膝彎向上一送。
    陳望月整個人撞破水麵呼吸層,終於睜開眼的瞬間,她看見他鎖骨下方那道駭人的撕裂傷——薩爾維撤僑新聞裏一閃而過的特寫鏡頭,現在正隨著劇烈的喘息滲出血珠。
    男人反手扯開呼吸閥送到她嘴邊,但她連咬合的力氣都一點不剩了,那個人毫不猶豫捏住她下巴,俯身渡來氧氣。
    她像嗅到血腥的鯊魚般猛地咬住對方嘴唇。這不是吻,是純粹的絞殺,她的牙齒刺破他下唇時嚐到了濃重的鐵鏽味。
    男人扣住她後頸的指節驟然收緊,陳望月發狠用指甲抓撓他,那道被海水泡脹的疤痕,此刻成了她攀附求生的錨點,全身的力氣都被喚醒,他被迫張開齒關的瞬間,她貪婪地吮走他肺裏所剩無幾的氧氣,甚至咬破他舌尖阻止他閉口。
    男人屈膝頂住她腹部試圖暫時拉開距離。陳望月屈起被沈泠嵌入子彈的膝蓋,狠狠撞向他胯骨,借著反作用力將人壓向正在滲水的艙壁。
    氧氣泡裹著血珠在兩人唇齒間爆開,陳望月發狠拽住他領口的銀鏈,冰涼的素圈戒指滾進她掌心。
    瀕臨窒息的眩暈中,她感覺對方突然托住自己後腦,將最後半口氧氣連同喉間溢出的血沫一起哺進她嘴裏。
    陳望月嚐到了對方唇齒間殘留的鎮痛片苦味,與記憶裏某次高燒時他強行抵在舌尖逼她咽下的退燒藥片重合。
    舷窗外掠過蝠鱝般的船隻陰影。
    “抓緊我。”
    沙啞的氣音混著血沫噴在她耳後,陳望月意識到這是自重逢以來他說的第一句話。
    纏著止血帶的手掌覆上她手指,帶著某種遲來的、宿命般的力量,牽引她遊向正在開啟的救生艙艙門。
    半小時前。
    海軍臨時作戰指揮廳距離事發海域僅有八海裏,如果特別行動隊乘坐直升機全速出發,隻需幾分鍾就能到達遊輪。
    海藍色穹頂下,十二塊全息屏幕正在同步播放遊輪的直播畫麵,在實時顯示傾角數據的一塊屏幕下,國防部的高級軍官們為救援計劃爭論不休。
    霧港案的調查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重啟,這是上麵下的死命令,有部分人寧願付出船上所有人質生命的代價,也要掩蓋當年的真相。
    但辛家的威脅措辭一次比一次嚴厲,剛剛國防部的代表收到最後通牒,如果還收不到辛家的小姐被解救的消息——
    “貴部今年在辛氏銀行的特別賬戶透支規模已超過《國家安全金融法案》規定的三倍,辛氏銀行將提前啟動國防特別信貸賬戶的審計。”
    話筒那頭,年輕的掌權者警告道,“央行應該也不想突然收到貴部特別行動經費的跨境洗錢路徑分析,當然,是匿名舉報。”
    他說到做到,一整套材料隨後投送到達國防部代表處。
    歌諾信貸、某離岸群島空殼公司、某小國軍港建設債券,看起來毫無關聯的事物,被列出了統一的資金交匯點——國防部長情婦名下的兒童慈善基金會。
    其材料的翔實程度,顯示出搜集調查的時長絕對不少於一年。
    也許本來該用在未來某個直接撥亂大局的時刻,但現在,隻用來交換一個人的安全。
    代表冷汗涔涔。
    眼前隻有兩條路。
    強行登陸作戰解救人質。
    或者啟用會使全船人喪失行動能力的遠程聲波武器。
    前一個計劃勢必會帶來人質的不可控傷亡,而看起來相對溫和的後者,也會無差別地對人質的身體造成損傷。
    最輕的症狀是頭暈,嘔吐,聽力下降,最嚴重的是腦死亡。
    真正棘手的,從來不是這些武裝力量薄弱的綁匪。
    在場的軍官們,誰都不願意為選擇的後果負責,誰知道那些大人物會不會轉頭為了孩子失聰而找他們的麻煩?
    當武器專家第三次把激光筆戳向聲波武器參數表時,防彈玻璃幕牆突然映出一道修長的影子。
    “讓我這個罪人來簽吧。”
    陸蘭庭的軍靴碾過滿地電纜,軍裝襯衫第二顆紐扣的位置別著海軍陸戰隊的銀翼徽章。
    這位前海軍中校的食指關節叩在197hz頻率確認鍵上。
    屏幕上播放出的畫麵,是一個女孩用木倉指著另一個女孩。
    全息投影在他瞳孔裏割裂出細碎的星光,讓他的表情越發不真切。
    國安顧問的鋼筆撞在會議桌上,“陸公使,總統閣下知道您……”
    “父親隻會介意我做一個懦夫。”
    他三兩筆簽下同意,解開襯衫領口,抽出一條底部係著素圈戒指的細銀鏈,輕輕吻了吻。
    “我將為全船五十三名乘客的人身安全負責。”
    當陸蘭庭把拇指按在指紋驗證器上時,所有人都看見了他脖頸處那道一直延伸進衣領深處的傷疤——那是薩爾維撤僑任務留下的勳章,此刻正隨著心跳頻率而起伏。
    “如果日後各位需要一隻替罪羊。”
    他按下啟動鍵,指揮廳所有屏幕同時爆出代表發射成功的猩紅色三角符號,“告訴軍事法庭,把我葬在能看見磷蝦群洄遊的海域。”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