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永恒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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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望月的手掌還殘留著對方臉頰的溫度,陸蘭庭的唇卻已經順著她手腕內側遊走到脈搏跳動的凹陷處。
    濕潤,酥麻,像冰涼的爬行動物。
    她猛地抽回手,陸蘭庭忽然鬆開力道,陳望月猝不及防撞向艙門。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他的手掌墊在她後腦與鈦合金艙壁之間,軍用皮手套的涼意滲進發絲。
    “你該慶幸我現在算半個殘廢。”
    陳望月屈起完好的左腿抵住男人胸口,矯正器的金屬邊緣在製服麵料上刮出細痕。
    陸蘭庭紋絲不動,作戰褲側袋的防彈鋼板硌得她生疼,她眼睛在機艙頂光下泛著前所未有的凶狠冷意,“否則我一定踢斷你的肋骨。”
    “我當然相信,畢竟你的腿能支撐三十二個揮鞭轉,也能跳出漂亮的三周後外點冰跳。”
    陸蘭庭單手撐在頭枕上方,襯衫領口在劇烈動作中鬆開兩粒紐扣,他無意去管,隻是抬手握住她腳踝,拇指摩挲著醫用綁帶下淡粉色的新生皮肉,“一個月前你在重症監護室連呼吸管都拔不掉,現在倒是恢複得不錯。”
    螺旋槳的震動,讓這句低語像羽毛掃過後頸敏感帶。
    陳望月剛要抬另一條腿,整個人突然被攔腰提起。
    陸蘭庭像擺弄精密儀器般將她調轉方向,金屬卡扣清脆彈開聲裏,主駕駛位五點式安全帶瞬間束縛住她的腰。
    他單手解開飛行頭盔卡扣,套回她頭上。
    “——你又要做什麽?”
    “教學實踐第二部分。”陸蘭庭從後方環住她,下頜壓在她發頂,“現在高度1200米,坐標東經116°23’,北緯42°54’,陳駕駛員,我需要你完成夜間儀表降落。”
    陳望月盯著密密麻麻的熒光表盤冷笑,“你不如直接給我把木倉。”
    “左側儲物格確實有把格林43,三管左輪十八發,滿膛。”他的氣息拂過她耳廓,“但比起子彈,我建議你相信這個。”
    帶著木倉繭的食指劃過她掌心生命線,最終停在真正的自動駕駛解除鍵上。
    空氣循環係統提升運作功率,驅散方才生死時速殘留的汗味,陳望月抓住操縱杆,“如果我選同歸於盡呢?”
    “那我會在墜毀前三十秒打開彈射艙。”陸蘭庭的聲音突然沉下來,握著她的手一起按下高度鎖定鍵,“但你會選擇活著,畢竟還沒超越尹時琛你就不會善罷甘休——還是說,你也期待和我死在一起?”
    她反手肘擊的動作被預判,陸蘭庭順勢扣住她手腕壓在航圖顯示器上,屏幕上的首都衛星地圖正隨著飛行軌跡緩緩旋轉。
    “承認吧,你享受這種失控。”他膝蓋頂開她暗中發力的腿,“就像你沉迷在公式迷宮裏尋找出口,哪怕撞得頭破血流。”
    直升機突然劇烈顛簸,航空地圖在屏幕上瘋狂彈跳提示框。
    陳望月趁機後仰,額頭重重撞上男人鼻梁。
    “看在我也是傷員的份上,放我一馬吧。”他扣緊她下巴,迫她麵對著屏幕,重新推動節流閥,“繼續,打方向舵。”
    螺旋槳噪音突然減弱,失重感讓陳望月本能抓住他武裝帶。
    陸蘭庭襯衫下繃緊的腰腹肌理擦過她手背,體溫透過汗濕的布料灼人。
    兩人交錯的呼吸在防彈玻璃上嗬出白霧,她突然發力,軍用皮靴重重踩下方向舵踏板。
    機身以近乎炫技的角度切入逆風航道。
    軍裝襯衫下繃緊的腹肌擦過她膝蓋護具,陸蘭庭眼底爆出奇異的光彩,像賭徒看到對手終於亮出底牌。
    他在飛行係統的提示音中笑出聲,“這才是陳望月。”
    雲層在倒飛中撲向舷窗,海拔數據不斷刷新,他們在接連不窮的電子提示音裏爭奪操縱權,無論身體還是飛機。
    直到起落架擦著停機坪火星四濺。
    又一次有驚無險。
    艙門彈開的瞬間,陳望月扯住陸蘭庭領帶強逼他低頭,“陸先生教得不錯。”
    “……但我討厭自作主張。”
    她突然抽出不知道什麽時候從中控台座下偷來的戰術筆,尖銳筆尖抵住他頸動脈,“下次再敢玩這種死亡遊戲……”
    尾槳卷起的沙塵撲進艙內,陸蘭庭就著這個姿勢替她解開安全帶。
    卡扣彈開,他握住她執筆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心跳透過作戰背心重重撞上她掌心。
    “不如捅這裏。”他帶著她指尖劃過胸膛,停在心髒的位置,喉結在她視野裏滾動,“軍用防彈插板在這個位置有大約兩厘米的空隙,一次找不準就兩下,插進去攪爛才能確保我死透。”
    陳望月觸電般抽手,陸蘭庭搶先捏住筆杆,控製權一時反轉,冰涼的金屬筆身沿著她脊椎線緩緩上移,“下次別心軟了,否則就會被我抓住機會反擊。”
    陳望月定定地看他,直到他嘴角弧度漸漸揚起,躬身重新將她打橫抱起,給她套了件有厚厚保暖層的騎裝大衣,戴上圍巾。
    艙門開啟,陸蘭庭的軍用皮手套卡在她腰間,“抱著我脖子總會吧?”
    “我自己能……”
    抗議聲被引擎轟鳴吞沒,陸蘭庭已經托著她臀腿躍下舷梯。
    停機坪邊上是一個小型馬場,跑道被角落射出的追光照亮,幾匹馬正在刨開凍硬的草料,噴出的白霧融化了鐵欄杆上的薄冰。
    螺旋槳卷起的雪粒撲在陳望月睫毛上,陸蘭庭踩著半融的冰碴抱她走向馬廄,其中一匹相對瘦小的黑馬突然興奮地噴著響鼻湊近,前蹄在地上狂磨。
    “勺子很想你。”
    陸蘭庭取過馬鞭輕敲黑馬前蹄,馬溫順低下頭展示它頭顱上的疤痕。
    受傷的地方再長不出新的毛發,光禿禿的一圈是勺子似的形狀。
    “你一年半前親自給它起的名字,馬是認主的動物,尤其是母馬,太久沒見到你,它連草料都吃不下了,靠注射營養劑才勉強活下來,飼養員說勺子瘦了很多。”
    它濕漉漉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盯著陳望月,目光裏的純淨令她不由自主伸出手,勺子低頭眷戀地蹭她掌心,粗糙的舌頭卷過她的皮膚。
    不用再確認,陳望月就知道陸蘭庭說的是真話。
    動物不會演戲,它對她的思念都是真的。
    “敢騎嗎?”陸蘭庭解開領口,脫掉軍裝大衣外套,露出內裏輕便的騎裝,軍用皮帶扣碰在馬鐙上發出脆響,“就當讓勺子高興一下。”
    陳望月撫摸著勺子富有光澤的毛發,“陸先生一定要這麽挑戰一個瘸子的忍耐力嗎?”
    “陳小姐,如果你一定要這麽自稱的話,那我隻好說,是的。”
    陸蘭庭已經單膝跪在了沙土上,常年握槍的指節陷進沾著草屑的地麵,深棕色的騎裝被馬鞍磨出毛邊的肩線繃緊,倒三角脊背彎成一張蓄勢待發的弓。
    融化的夜露順著他的腰帶往下淌,在黑色馬褲上暈開深色水痕,勒出飽滿的股外側肌輪廓。
    用馬鞭戳了戳自己的左肩,他溫聲道,“上來。”
    陳望月第一反應是自己幻聽。
    大概也明白她的疑惑,他在光裏微微笑起來,重複一遍。
    “望月,上來。”
    他要她踩著他上馬。
    陳望月的鞋跟懸在陸蘭庭肩頭三厘米處。
    月光將腿部矯正器的金屬支架投在他側臉,像道猙獰的裂痕。
    她突然收力冷笑,“第一公子的骨頭這麽廉價?給多少人當過踏板?”
    “是你的骨頭太貴重。”陸蘭庭握住她顫抖的腳踝放上肩頭,“除了你,沒人敢踩。”
    黑馬忽然揚蹄嘶鳴,陳望月本能地借力踩實。
    陸蘭庭肌肉猛然繃緊,馬褲膝蓋碾碎凍土裏的草屑,喉間溢出悶哼。
    陳望月試圖翻身坐穩,但乏力的右肢又一次拖了後腿。
    她左膝重重磕在鞍具防滑釘上,眼看著就要摔落。
    陸蘭庭的手掌及時托住她後腰,翻身上馬,她不得已俯身,鼻尖擦過他汗濕的脖頸。
    “別鬆手。”
    他的警告混著馬匹粗重的喘息。
    陳望月右腿支架卡進馬鐙鎖扣,突然反手扣住男人的脖頸,“看瘸子演馬戲有意思嗎?”
    “望月,你該知道我沒有這個意思。”陸蘭庭把她摁向懷裏,扯開防風鬥篷裹住她身體,再給她戴好護目鏡,“如果我期待看你出醜,現在就不會和你出現在這裏。”
    他反手攥住韁繩,撐著她直起身。
    “坐穩了,我們出發。”
    黑馬加速的瞬間,陳望月的後背撞進他胸膛,寒風灌進羊毛鬥篷的縫隙,卻被他體溫烘成暖流。
    馬蹄破開雪殼,碎冰濺上護目鏡,目之所及越發開闊,穿過馬場跑道,遠處整片雪原在月光下蘇醒了。
    三十卡裏外的山脊線在月光裏浮沉如巨鯨的脊背,而地平線也在融化——天與地的分界,被狂奔的駿馬踏成齏粉。
    陸蘭庭鬆韁,馬匹衝下緩坡,失重感扯開陳望月的圍巾。
    陳望月被顛得後槽牙發酸,卻在這份疼痛裏嚐到久違的真實——比複健室那些該死的電流刺激真實百倍。
    白茫茫的原野在傾斜的視野裏鋪展,雪鬆與白樺林在視界盡頭拔地而起,黑夜裏墨色的尖頂刺破雪幕。
    去年秋天的枯葉裹著冰殼墜落,匕首般插進雪地。
    馬蹄鐵越過結冰的河麵,碰撞出清越的聲響,她摘掉了防風鏡,零下的空氣像無數把小刀割著眼球,陳望月卻貪婪地睜大雙眼,對岸的樹林正在月光中搖曳,而她和陸蘭庭的影子正在冰麵上無限拉長,仿佛要觸及世界的邊緣。
    寒冷的痛覺像根銀針,把她虛浮的魂魄釘回軀殼。
    “低頭!”
    警告聲裏,冷杉枝險險擦過臉頰。
    陸蘭庭勒馬急轉,衝進樹林的刹那,積雪壓斷枯枝。
    枝椏間的冰掛被撞得簌簌墜落,有片六角雪花粘在陳望月睫毛上,融化的速度慢得她能數清每道棱角的生長紋。
    陸蘭庭勒緊韁繩的臂彎青筋暴起,驚飛的雪鴞掠過陳望月發頂,翅尖掃落的冰碴墜進她微張的唇間。
    她仰起頭,直視無數種藍在林間流動——湖藍的雪層、鈷藍的樹影、墨藍的天色。
    偉大的造物。
    她聽見自己在笑。
    樹林深處,木屋尖頂從雪鬆枝椏間浮出。
    陸蘭庭翻身抱她下馬,作戰靴陷進雪地的深度,剛好夠她踩著他腳麵落地。
    他踹開橡木門的力道驚醒了壁爐餘燼。
    室內溫暖如春,封存的鬆木香撲麵而來,陸蘭庭托住她放到沙發上。
    “我們今晚住這裏,明天中午送你回去。”
    陸蘭庭撥開她黏著冰珠的發梢,指尖帶落一星半融的雪,又解開她沾滿雪粒的羊毛鬥篷。
    壁爐火星在他背後跳動,將他的輪廓添上一道暖色,她不輕不重嗯了聲,抬起頭打量木屋裏的陳設。
    玄關鹿角衣帽架掛著褪色的捕夢網,樺木餐桌上擺著歪嘴蜂蜜罐,底部黏著幹涸的蜂蠟,舊式唱片機轉盤咿咿呀呀地轉,牆上掛著的鹿頭標本左眼嵌著枚變形的彈頭。
    他起身去了一趟旁邊的小房間,回來時手裏多了一杯熱可可,“暖暖,等身體熱了再去洗澡。”
    陳望月捧住杯子,灌下熱乎乎的甜漿,陸蘭庭膝蓋陷進地毯,給她脫靴,“抬腳。”
    羊絨襪裹住的腳掌踩在他大腿上,體溫透過布料灼人,他放下她小腿,去旁邊給壁爐加樺樹皮。
    火星劈啪炸開,陳望月聞到鬆脂混著槍油的味道,她盯著他敞開的軍裝襯衫領口瞧,汗跡在肩胛部位暈出深灰,隨著添柴的動作牽扯出背部肌肉的輪廓。
    “可以去二樓洗澡了。”他轉身擋住她視線,“汗液會加劇金屬支架對皮膚的磨損。”
    浴室門鉸鏈缺了油,半天才關緊,花灑打開瞬間,門外多出一條影子——陸蘭庭不知何時把換洗衣物放在了磨砂玻璃門外。
    “浴巾在第三層架子。”他背對著門,頎長身影映在玻璃上,“需要幫忙就叫我。”
    “用不著。”
    當她穿著過於寬大的羊毛絨睡衣,撐著支架一瘸一拐出來時,陸蘭庭正在給壁爐上的老式座鍾上發條。他換上了灰色高領毛衣,袖口卷到手肘,小臂肌肉隨著擰動的動作起伏。
    聽見動靜,他拿旁邊的毛巾擦幹淨手,大步上前,把她抱回臥室。
    電吹風轟鳴聲蓋過了窗外的風雪。
    陳望月盤腿坐在地毯上,後腦勺抵著他膝蓋。陸蘭庭的手指穿過她潮濕的發絲,偶爾擦過頭皮,帶起細小的戰栗。
    “可以了,不用吹太幹。”
    她突然嗤笑了聲,“陸先生,你像在療養院幹過二十年護工。”
    “我就當是誇獎吧。”陸蘭庭三兩下把電吹風線卷好,“會餓嗎,要不要吃夜宵?吃飽一點,明天有力氣上課。”
    “什麽課?”
    “射擊。”他答,“你前麵不是說要我給你木倉麽,這裏是合法獵區,有很多雪兔,適合給你練手,你要是喜歡,明天教你怎麽拆格林43。”
    陳望月拽住他衣領往下拉,鼻尖幾乎相觸,“現在教。”
    “知道你好學,但是很晚了,望月,好孩子該睡了。”
    “我不困。”
    陸蘭庭低笑震得她脊背發麻,對視半天,他有些無奈地點頭。
    木倉套落進她掌心時還帶著體溫。
    保險栓彈開的哢嗒聲混著他耳語,“看好了——”
    他帶著她手指撫過木倉身,壁爐火光將他們的影子投在鬆木牆上,交疊的影子隨火光搖晃,像某種無聲的休戰協議。
    壁爐火星不時跳上陸蘭庭卷起的毛衣袖口,在陳舊的傷疤邊緣烙下轉瞬即逝的橙斑。
    陳望月的指尖還搭在保險栓上,眼皮卻開始不聽話地打架。
    木倉械潤滑油的味道混著他身上沐浴露的香氣,編織成催眠的網。
    “這裏……”她含糊地戳了戳複進簧的位置,尾音被哈欠攪得軟了,“你改裝過對吧……”
    陸蘭庭握住她下滑的手腕,槍械零件叮叮當當落進收納盒,陳望月後腦勺無意識蹭過他胸口,發出窸窣的響動。
    “明天繼續。”陸蘭庭凝視壁爐火光漫過她泛青的眼瞼,“睡吧。”
    陳望月掙紮著支起眼皮,陸蘭庭突然托住她膝彎,像搬運易碎瓷器般調整姿勢,避開所有可能壓迫傷處的角度。
    “我還可以繼續學……”
    她反對聲悶在他胸口,漸漸被織物摩擦聲吞沒。
    陸蘭庭的體溫透過衣料滲進來,烘幹了她發梢殘留的潮氣。
    鬆木燃燒的劈啪聲裏,陳望月的呼吸逐漸綿長,忽然,她在夢中蜷縮,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陸蘭庭的手掌本能地覆上她後頸,輕揉痙攣的肌肉。
    “爸爸……”
    她含混夢囈。
    等到她終於不說話,他掖了掖毯子,起身要走,陳望月皺眉,額頭無意識追著他撤離的溫暖源,陸蘭庭僵了半秒,最終放任她毛茸茸的發頂抵著自己脖頸。
    老座鍾的齒輪咬合聲裏,他數著她睫毛顫動的頻率,無聲地說了句晚安。
    可怎麽也閉不上眼。
    少看一眼都覺得心痛難耐。
    雪粒撲打窗戶的沙沙聲漸漸微弱,雪原在窗外延展成無垠的白。
    陳望月的掌心無意識揪住他毛衣下擺,陸蘭庭的喉結動了動,低頭時鼻尖掃過她發間。
    吻比羽毛更輕地落在眉心。
    這靜謐悠長的一夜,仿佛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