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會向月下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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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細算來,岑聽南同這位左相大人,也就是她三日後的夫婿,統共見過不到三回。
而這正是第三回。
他私下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岑聽南實在拿不準。
何人才會在宵夜後獨自坐在小食肆裏望著窗外燈火不言語。
臨街燈火映在他黑而沉的眼眸裏都失了顏色,一張冷臉瞧著淡漠又融不進周遭。
再觀桌麵,不過隻有兩三個小食,哦,還叫了壺梨花白。
該不會是個酒鬼,還是個摳門的酒鬼罷?
岑聽南心下本有些惴惴,可緩慢朝他踱步間才反應過來——她有什麽可擔憂的?
她又不是真要與這人盲婚啞嫁,攜手走過百年,他是好是壞又與她何幹?
如此想透之後,再瞧這一桌素雅清淡的吃食,便順眼多了。
反正知道節儉的宰輔大人,一定是個好宰輔,至少明麵上如此。
岑聽南一番神色變化落在顧硯時眼底,將他從長街燈火景致中拉了出來,短暫怔忪過後淡然開口:“怎麽這時辰在這兒。”
岑聽南抬首看向他眼底,那裏仍舊是冷寂一片,可他問出口的話又這樣自然,頓覺好生奇怪。
他們有這樣熟麽?
這語氣,好似父兄管教她時的語氣。
她幾時在何地,與他何幹?還未過門便要給她立規矩了麽?
這樣想著,岑聽南口中便沒了好氣:“晚膳用得積了食,隨意出來消消食。”
對麵的人聞言蹙起了眉。
岑聽南見了心中更不大暢快了,怎麽?這是嫌她不似尋常高門貴女,用得太多了?
岑聽南冷了臉,覺得有些話還是需在成親前說清楚些好。
“旁人不知,但你我為何結親,左相大人卻是再心知肚明不過。比起舉案齊眉的關係,你我之間或許稱之為同僚更為合適。”岑聽南頓了頓,“所以——關於我個人的一些事,日後還請左相大人不必憂心了。”
她說這話時語氣故意冷了下來,豔麗的眉眼便也含了幾分薄慍,像頭凶狠的小獸,威力不夠,隻好強撐氣勢來湊。
顧硯時:“所以你覺得,我是在管你?”
“難道不是?看似問我,實則是責備。”岑聽南毫不相讓。
顧硯時眼底掠過些溫度與奇色:“責備?”
岑聽南點頭:“責備我作為待嫁之女,不應當此時出現在這裏。”
“也在暗怪我,吃得多了些,不夠體麵尊貴。”岑聽南想了想,又補上一句。
顧硯時終於牽了牽唇角,眼裏也有了燈火的顏色。一雙黑眸映出眼前岑聽南的臉,是明晃晃的好看。
“岑二姑娘實在多慮。”顧硯時執起酒杯,一飲而下,“我隻是曾輾轉聽過將軍府夜間設門禁一事——聽說岑小將軍曾經這時辰還未歸家,被岑將軍吊起來打了一頓,故而擔憂二姑娘也受這規矩管轄。”
“至於你說怪你吃得多了些……”顧硯時眼神在她身上微微掃了一圈,淡淡‘嗯’一聲道,“反正將軍府也不是養不起你,日間多吃些也好,隻是夜裏吃多容易傷脾。”
“壞了身子,吃苦頭的是你自己。”
他執著酒杯的手如玉溫潤,在燈光下沁出暖和的顏色,多少驅散些身上的冷清之意。
岑聽南在他慢條斯理的聲音裏,漸漸回想起這樁事。
岑聞遠的確是因為晚歸家被打得皮開肉綻過,可是爹爹既舍不得打她,現下又不在府中,故而她將這隻為岑聞遠而設的規矩倒真忘了個一幹二淨。
這麽說,是她錯怪了他?
岑聽南有些赧然,抬首正欲辯解幾句,問一問他如何這樣清楚知曉她府中諸事,卻不意撞上他眼裏一閃而過的好笑。
一時怔愣,便聽見他沒甚情緒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倒是經岑二姑娘一提醒,我才想起,原來岑二姑娘是我三日後便要過門的新婦。”
又是一張冷臉,好像那抹笑意不過是她錯覺。
岑聽南氣勢頓時矮了一截,幹巴巴道:“那又如何。你所求是我的身份,又不是我的人,我們不過是……籌謀在了一處而已!”
顧硯時並不接話,隻道:“既是新婦,那我管一管也是應當的。按說大禮之前你我不能見麵,如今既然見了,便是壞了規矩。”
岑聽南反骨頓生,挑眉看他:“怎麽,你待如何?”
連她阿爹阿兄都管不了她,他當他是誰?
“壞了規矩,自然是……當罰。”顧硯時斂了眉目喚二娘,“掌櫃的,結賬。”
……
“你說的罰,就是帶我深夜泛舟湖上,對月飲酒?”岑聽南四下張望,眼裏透著茫然。
她最荒唐的時候,都沒有這樣大膽過。
至多不過頂著阿兄名頭到處看一看美人兒俊哥兒,如今卻是在銀月當空的夜裏,同盛乾王朝一人之下的左相大人孤男寡女躺在小舟之上,行在瀲灩漣漪中,像行在星河之裏。
這樣前後孤立無援的處境裏,反倒讓她心頭莫名泛起一絲隱秘的鬆快。
前世她活得莽撞而糊塗,鎮日裏橫衝直撞混沌事沒少做,卻甚少有這樣安靜的時刻。重活一回,又擔了許多不能同外人道的重擔,沉甸甸壓在心頭,叫她一刻都不得好過。
如今清風帶著水氣拂過,明月溫柔地注視她,便好似心頭所有煩憂都不值一提了。
這樣的感受,竟是眼前這個三日後她就要嫁與的男子帶給她的。
岑聽南奇怪地看著躺得悠閑的左相。
這人與平日裏看到的,似乎不太一樣。他不再清冷,不再似孤竹,多了些懶散,也比想象中話更多……嗯,不該他管的事,操心得也多。
究竟哪個才是他?又或者都是他?
顧硯時感受到她的注視,終於掀了掀眼皮答她:“不算罰麽?初夏的夜裏還涼著,我卻帶你來湖上,受凍挨冷,有家歸不得。且這裏前後無人,你可是求救都無門。”
“夜半不歸家,同男子在外晃悠,便是這樣的下場了。”顧硯時聲音懶了些,不似平日裏端得板正,“若我對你圖謀不軌,你還會名聲不保,這處罰不可謂不嚴厲。”
岑聽南愣了愣,笑起來:“可惜,我麵前的不是別人,是我未來郎婿,這名聲還真難被毀了。傳出去至多不過說我們大婚當前,情難自禁,怎麽看都是恩愛有加,一樁佳話呢。”
顧硯時沒想到她會這樣說,溫聲道:“你同我想的倒是不同。”
岑聽南:“彼此彼此,你其實也沒那麽……端莊。”
顧硯時:“躺下吧,這裏不會有人來。岑二姑娘睡一覺起來,也還會是上京城裏最被嬌寵的貴女。跌不下枝頭。”
岑聽南想說她也沒有那麽在乎這些奇怪的名聲,卻又想自己何必同他解釋呢。這樣無憂的時辰,往後歲月裏也不知還能不能再有,不如珍惜眼前風景。
這樣想著便整個人鬆泛了下去,當真不設防地越來越輕快。一開始隻是靠著船壁賞月光,卻在晃晃悠悠的湖麵上,身子一點點軟下去,終於頭一歪,在軟和的墊子上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還在想,這左相裝得可真好,連孤舟也弄得這般溫軟,什麽輕簡樸素,原來都是表象。
顧硯時望著睡過去的岑聽南,搖了搖頭。
傳聞中最是嬌貴的將軍府二姑娘,竟是個在扁舟上也能睡著的?回頭說給貴妃和聖上聽,隻怕他們都不信。
還睡得這樣熟,顧硯時一床薄被蓋她身上,也隻是眼睫輕顫了顫,呼吸均勻而綿長,瞧起來,睡得還極香。
顧硯時眼底深了深。
卻不知這姑娘,在別的男子麵前,是否也這般不設防。
將軍就是這麽教養女兒的?
還是說,當真以為整個上京城她可以橫著走,無人敢對她不敬?
旁人也就罷了,名頭在那,真遇上歹人也要掂量幾分自己的斤兩。可岑聽南偏長了這樣一副絕色皮囊,難保不會有人色上心頭,拚出一身剮也要尋歡一時。
既要嫁與他作新婦,不論這關係緣何而成,日後她與他總歸是一體。
她這不設防的天真性子,自然也得養一養才是。
這不是為她,是為自己。顧硯時想,他不過是在為相府調教一個合格的女主人,並不是因著旁的。
岑聽南這一夜睡得前所未有的好,日頭薄薄地灑在臉上,帶來新一日的晨溫,她便徹底醒來。
可一睜眼就對上一雙沒甚溫度的眼,將她凍得打了個寒顫。
“醒了?”顧硯時收回目光,“趁日頭還未升起,現在過去剛好。”
岑聽南:“去哪?”
顧硯時起了身,將船撐回岸邊,寬肩窄腰的背影因著這動作顯出幾分力量感來,像破土的竹,堅韌而挺拔。
“你父兄今日出征,你不想去送一送?”
岑聽南有些委屈:“當然想,可我不能去。他們會說阿爹教女無方,出征這樣的大事也任由我一個未出閣的女兒拋頭露麵。”
顧硯時:“岑二姑娘是不方便去的,相府的小廝卻無妨。船尾有套新的小廝衣物,去換上吧。”
岑聽南徹底愣了:“你帶我一夜未歸,是為了領著我送父兄一程?”
顧硯時淡淡地:“岑二姑娘多慮了,一夜的冷風,是懲罰。看來是力度不夠,沒讓你領略到相府森嚴的規矩。”
“下次若再有與外男夜不歸宿的事情發生,我會加大懲罰力度的。”
岑聽南沒忍住笑起來,這話說得,好似她作為宰輔夫人,還能同外男夜不歸宿一般。
“那左相大人可真是好氣量,隻是懲罰麽?”
顧硯時:“聽起來,你很期待被罰?”
岑聽南擰過頭去,臉頰被日頭曬得有些微燙:“今日可真熱。”
顧硯時低低勾唇:“今年初夏,是熱。不過岑二姑娘無需擔心,相府冰窖裏冰塊管夠,定然不會熱著你。”
此刻東方既明,霞光染紅了這人跡罕至的湖心,也染透了岑聽南明亮亮的眼睛。
她望著顧硯時的背影想,若有朝一日查明父兄的冤屈與他無關,那這盲婚啞嫁的選擇,或許也不至於太壞。
她似乎,一直都是被上蒼眷顧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