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喜鵲枝頭鬧(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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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心情愛?”
    “那是你還不懂情愛的好。”乾雲帝摩挲手中玉佩,搖著頭開口,“倘若有朝一日,你得了情愛滋味,便會回頭怨孤。”
    “怨孤讓你在最好的年紀,娶了不愛的人,還得同她相守一生。”乾雲帝緩慢地抬起頭,好似蒼老了數十歲般。
    每回他同孟瑤光吵了架都是這幅模樣。
    顧硯時早已見慣不怪。
    他隻是可惜,可惜那年意氣風發說要改變山河的少年逐漸模糊了身影,亦可惜那個笑起來眉眼裏都藏著光的姑娘也終究被鎖在了深宮之中。
    像籠中緩慢衰老的鳥兒。
    他給不了這隻鳥兒自由,隻能偶爾勸一勸養鳥人,對這鳥兒……好一些。
    於是顧硯時斂眉:“想來人在世間一遭便是如此,不是每個人都同聖上一般幸運,能得所愛之人相伴身側。臣的確無意於岑二姑娘,卻會擔起應有的責任不負岑二姑娘——隻要她的父兄不負盛乾王朝。”
    仿佛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一般,乾雲帝倏地在昏暗中笑出聲來。
    那笑聲似浪,一層高過一層,在最處戛然停下。
    “顧子言啊顧子言,你快至而立之年,卻還不懂情之一字。”
    “也不知是可悲,還是幸福啊?”
    顧硯時沉默良久:“臣的確不懂情愛。臣隻知,鍾情一人,不是要叫她難過的。聖上懂情,也懂何為愛,您愛著子民之時,尚且知道要輕賦稅、重民生,要讓天下百姓都吃飽飯。”
    “可為何——到愛一個女子時,卻要叫她處處傷心,回回落淚?”顧硯時聲音愈發透出股冷,“如若這便是情愛滋味,臣寧願不識。”
    乾雲帝額頭青筋暴起:“混賬!孤與貴妃豈是你可隨意置喙的?!”
    顧硯時沒有言語,似青竹般的脊背卻挺得愈發硬直,在一室沉默中,無聲同誰對抗著。
    乾雲帝這次是真的動了怒,卻在抬首見到那抹永遠孤桀的身影時,驟然卸了勁兒。
    這麽多年,走到這個位置,他和瑤光都變了,他們不再默契,不再同行。
    隻有顧硯時,什麽都未變,歲月仿佛格外優待他。
    他總是清清冷冷,孤零零一個人走在路上,在他身上誰也看不見來路,也仿佛望不見歸途。
    他總是平靜,卻狠戾。
    隻是世人少見他狠戾一麵,都隻道左相顧硯時為人清攫高雅,似青竹,似孤雲。
    乾雲帝悵惘歎道:“子言還是那個子言,甚好。願你永遠不識得情愛滋味,便可永不知個中苦楚。永遠隻曉得愛這天下蒼生。”
    顧硯時從禦書房退了出來。
    暮色落在長長的宮道上,可容三輛馬車並肩而過的寬闊大道,卻始終沒有與他同向而行的人。
    “大人,直接回府嗎?”候在宮門處的小廝平安見到自家大人若有所思的走出宮外,連忙迎上前來。
    顧硯時抬起頭,看著夜幕下的長街。
    盛乾朝不設宵禁,入夜後是極為熱鬧的。
    此時燈火通明,滿城璀璨花燈將長無邊際的黑夜照得如同白晝。小販吆喝聲絡繹不絕,歌伎胡姬絲竹柔情聲盡皆入耳,一派歌舞升平的好景象。
    可他竟從未仔細看過這番熱鬧景象。
    “隨意走走吧。”顧硯時道。
    平安喜上心頭:“大人可是要去采買成親所需物件?那可得去東市,萬象齋邊上的錦繡坊出品的織物最受上京城貴女們的歡喜!岑二姑娘若是見了定然也要稱讚一句大人的良苦用心。”
    平安激動得眉毛亂飛。他是個孤兒,幼時運氣好叫他遇見了大人。
    這些年自家大人受過的苦難奚落他都瞧在眼裏,如今這個冷冰冰的家終於要迎來女主人了,平安想起來真是比誰都開心。
    大人雖然瞧著麵冷,可平安知道,他是個最心善的,不然也不會將他從人牙子手中買下來放在身邊。
    偌大一個丞相府,連個貼身的女婢都沒有,成日就叫他伺候著。
    整個上京城平安都沒見過誰家大人活得比自家大人更像苦行僧的。
    如今卻好了,雖不知那位岑二姑娘何故改了主意,原本將大人那樣不留情麵地拒了,突然間又同意要嫁,但相府裏總算有個管事的女人了!
    總該不會還像從前一般無趣乏味吧?
    下午大人吩咐他去采買聘禮時,他兩條腿倒騰得飛快,生怕去得晚,讓岑二姑娘覺得被怠慢。
    等到女主人入主相府,以後的日子定然會越來越好的,平安美滋滋想著。
    顧硯時聞言卻愣了愣,神情古怪地瞧著小廝:“你如此喜悅是為哪般?”
    不知道的還當是他娶妻呢。
    平安咧開嘴,有些羞澀地笑了:“聽聞岑二姑娘美得攝人心魄,滿上京城的姑娘們加起來都比不過,我這是替大人開心呢。”
    美麽?
    顧硯時回想起昨日雨中那張略顯狼狽卻姝色無雙的臉。
    似冷非冷,似豔還嬌,真叫人一見難忘。
    平心而論,的確是很美的。
    烏發雪膚,眸似點漆,隻微微蹙個眉便讓人排著長隊地想替她撫平眉頭。
    可顧硯時卻在滿城燈火中,想起了與岑聽南更早年間的相遇。
    於是隻淺淡地勾了唇道:“美什麽美?不過是個沒長開的小姑娘。”
    ……可您不就喜歡這樣的小姑娘麽,平安在心裏腹誹著,瞧著自家主子明顯好起來的心情,到底是沒說出口。
    岑聽南一個下午忙得很。
    先是央著母親陪她去了趟城郊寺廟,為前世的自己與闔府上下合點了一盞長明燈。
    既求心安,也為著時刻提醒自己,前世犯過的錯絕不能再犯,前世那般慘烈局麵也一定要改寫。
    誰知前腳剛點了燈以作警醒,後腳回家,便見岑聞遠敲鑼打鼓地帶著十幾車聘禮回來了。
    岑聽南氣得指著阿兄鼻子就罵:“明日便要出征,你隨便叫個人送回來不行麽,何苦非要你親跑一趟,外頭不知又要傳成什麽樣了。那些言官明日上朝又參爹爹一本可如何是好?”
    岑聞遠聳聳肩,吊兒郎當道:“怕什麽的。岑府嫁女兒是喜事,左相都親去宮中稟告聖上了,縱使你阿兄我不走這趟,外頭這動靜啊,也小不了。”
    “你是說,左相他有意的?”岑聽南又開始咬手指。
    岑聞遠笑嘻嘻:“別動你那個黃豆大點兒的腦子,也別咬你的手指頭了。瞧瞧,都快啃爛了。萬一日後嫁過去人家說我們苛待女兒,好好的將軍府二小姐,指頭粗糙得跟個婢子一般,那才是對爹爹名聲有損呢。”
    岑聽南恨不得將自家阿兄的嘴給縫上。
    岑聞遠見她擰過身去不理自己了,戳了戳她:“真生氣啦?”
    “我明日可要走了,借個由頭回來多看你兩眼也是好的。”
    岑聽南這才轉過身,對上自家阿兄難得正經的目光。
    岑聞遠:“你未來郎婿我今日瞧過了,端方正直,長得也像個人,就是性子不大行,冷冷清清的,日後嫁過去若是無聊,你就扮了男子溜出門玩。什麽都不用顧慮。反正萬事都有你阿兄和你爹擔著呢。”
    “做自己就好,你可記住了?”岑聞遠俯下身,被兵器磨礪得粗糙的大掌在岑聽南臉上刮過,刮得她心口和臉一樣泛起柔軟的疼。
    岑聽南幾乎要落下淚來。
    她的家人待她這樣好,這樣將她放在心頭,放在萬事前頭。
    這輩子,她一定要叫他們平安過完這一生才好。
    岑聞遠笑道:“誒,別哭啊。女大當嫁,等阿兄同爹爹出征歸來,再來喝一杯你的喜酒。”
    岑聽南哽咽:“那可說好了。”
    你們一定要平安歸來的。
    又一次將岑聞遠趕回軍中後,岑聽南還是放不下心,借著想製新衣的由頭溜出家門,來了陳記食肆,準備聽一聽街頭巷尾對這件事的聲音。
    誰料剛進門便見到了端坐在窗邊的左相大人。
    二娘親自為他送上幾牒吃食,他淡漠點頭算是致意,等二娘再回過頭時,岑聽南瞧見她小麥色的臉頰上透著些緋紅。
    瞧著,竟有少女懷春的動人情思。
    二娘生在市井,每日來往接待的人不勝其數,甚少有這樣小女兒一麵露出。
    是以吸引了不少食客張望過來。
    有人打趣道:“日子過得飛快,瞧著二娘也是出落成大姑娘了,真是越來越好看了。”
    “對哩!這條街最好看的就是咱們二娘了,我瞧就是被吹捧得厲害的岑家二姑娘,也沒咱們二娘好看吧?”
    此話一出,倒還引來不少附和聲。
    “那岑二姑娘我遠遠見過幾回,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遠不如二娘呢!”
    岑聽南聞言望過去,倒是想不起來自己在何處見過這人。
    聽了這紛紛議論聲,二娘臉上本就微弱的紅已徹底不見,淡了臉色道:“做什麽要同她人比?我便是我自己。不比人好,也不比人差。”
    這還是岑聽南第一次聽見二娘的聲音,帶著低低的沙啞與粗糲,像她的麵容一般,被風霜磨礪過,卻有著強勁的生命力。
    岑聽南很喜歡。
    她笑著讚同:“二娘說得是,女子便是女子自己,無須同任何自己以外的人比。”
    臨窗坐著一直不發一言的人,卻在聽見岑聽南聲音時,收起淡漠神色,向她看來。
    “過來。”顧硯時喚她。
    兩人之間隔了半副店麵,來來往往的食客不少,萬般嘈雜卻好似突然在兩人眼中淡了行跡。
    至少岑聽南,隻瞧見了那節孤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