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遍身羅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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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與熊掌二者不可得兼。
放在劉辯這裏,他想要官僚們多做事,提高官僚體係的效率,那勢必要給那些敢做事、效率高的官吏以仕途上的獎勵作為引導。
由此,以滿足朝廷以上級要求為本能的功利型官吏便越發多了。
這固然會進一步提高官僚係統的能力。
甚至於如果劉辯願意當一個獨夫的話,有這樣一個官僚係統的存在還是一件省心之事,因為功利的官員們隻會順從皇帝的願意。
但對於那些受製於官吏的百姓,過猶不及。劉辯也並不願因此否定功利的積極性作用,若是官吏都不想著進步,不作為怠政懶官數量勢必增加,同樣是一件不可接受的事情。
思索著其中的辯證性問題,但劉辯並沒有親自處置趙義所提出的問題,而是將之交給了樊陵。
於公,樊陵本就是空降之官,而這次出問題的原因並非貪腐,而是官場風氣,很難說這是樊陵的過錯。
於私,樊陵本就是新運河的規劃者,劉辯知曉他近些年在江淮等地修建溝渠的辛勞,也知曉樊陵期盼著新運河通船的那一天,劉辯願意給他這個機會。
至於劉辯自己,則帶著趙義,一同去見了被趙義帶來做工的百姓。
趙義整個人都麻了。
天子不許他向鄉人們透露天子的身份,隻當他是個尋常的權貴子弟。
然後,趙義就看到了他的鄰居正拍著胸脯誇獎著天子——“原本俺還以為你跟那些紈絝一樣,都隻會說些好聽的,實際上啥也不懂,沒想到你懂得還挺多嘞。”
他忍不住低下頭去,希望能夠立刻在腳底摳出一個洞讓他鑽進去,這樣,他就不用麵對
劉辯沒留意趙義的神態,他正在跟人科普呢:“這個白疊子啊,又叫棉花,和麻一樣,都不怎麽挑地,但和麻不一樣的是,白疊子最好在春夏之交播種。我記得早些年朝廷便開始推廣種植白疊子了,還會免費送種子,你們為何不種呢?”
劉辯說得正盡興呢,卻聽旁邊的百姓說道:“這位君子,其實除了那些種糧食的地,能種白疊子的地方俺們都種了。”
劉辯一愣,問道:“那眼瞧著天氣越來越冷,你們為何不穿塞了白疊子的棉衣呢?”
話一出口,劉辯就意識到自己問了句廢話。
“君子說笑了,現在白疊子可值錢了,用白疊子填的衣服太金貴了,俺們可穿不起。”一人爽朗地笑著,同時抓起了自己身上麻衣的衣角說道,“要不說現在的日子好過了,換做以前,就俺身上的衣服要一年穿到頭。可現在不一樣了,這種裏麵塞了麻的衣服俺足足有兩件!還能輪換著穿。”
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劉辯心中忽然想到這麽一句詩。
然他瞧著在他麵前的人們,聽到方才那話,卻都哄笑起來,笑那人炫耀般的口吻。但這笑卻並非嘲笑,而是善意的笑。他們的臉上流露著發自內心的笑容,因為他們的生活較以前真的好了很多。
這是這片土地上最淳樸的一群人,他們其實很容易滿足。
而在劉辯身邊的趙義聽到傳進耳朵裏的聲音,繼續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鞋。
“對於這次幹活的工錢,你們覺得怎麽樣?”劉辯試探性地問道,礙於成本,最終決定後的工錢近乎腰斬,他想知道這些能夠得到工錢的人的意見。
這時候,忽然有一人小心翼翼地問道:“君子問工錢,是不是上麵的大官覺得工錢給的多了,想要少給些?”
這話一出,在場的百姓幾乎全都緊張了起來。
劉辯沒想到會得到這麽一個答案,他笑著說道:“放心,工錢不會變少的,要是你們之後到手裏的工錢變少了,隻管找……”
劉辯頓了一下,看向了趙義——“找他便是!”
趙義猛地抬頭,見天子正是看向了他,連連點頭。
但百姓們卻不買帳,紛紛說道:“我們肯定是信得過亭長的,要是有人少發錢,那一定是旁人克扣了。”
聽得這般誇讚,趙義忍不住有些臉紅,心中也有幾分激動,不枉他這幾年兢兢業業。
劉辯繼續問道:“若是以後還是這樣的工錢,你們願意接著幹嗎?”
“幹,肯定要幹呀!”
“現在農閑,左右在家裏沒什麽事,不來掙錢,難道一直留在家裏生娃娃嘛?”
“是啊,娃娃啥時候不能生……對了,老三,你之前猶猶豫豫不願意來,是不是想留在家中生娃娃了?”
一時間,眾人之間又爆發出了歡快的笑聲。
趙義抬起的頭沒多久又低下去了。
劉辯聽了,便明白,對於這份工錢,百姓們還是滿意的。
不然他們的情緒不會這麽高昂。
又與趙義的鄉人們聊了許久之後,劉辯又帶著趙義去向了不遠處有著老弱存在的地方。
剛一抵達這裏,劉辯就發現了這裏的風氣與趙義那裏又有不同。
負責管理這些老弱的也是個亭長,就在不久之前,這個亭長連同負責監管這一片的小吏都被叫走了。
剩下的亭卒麵對被簇擁著的劉辯,雖然不知道劉辯的身份,但他們本能的畏懼著。
劉辯的重點並不在於他們,而在那些年紀大的老翁身上。
一些趙義的鄉人也都跟了過來圍觀,在劉辯的示意下,以張遼為首的護衛們並未管他們。
劉辯邀請老者就坐,語氣一如既往地溫和。對於這種溝通,劉辯已經不算陌生了,先是問起了這些老者的家人、生計、過往經曆等等。
不多時,老人們的話匣子就打開了。
這些老人的家境普遍不好,有些甚至連個兒女都沒有。
其中一人更是說道:“俺知道亭長帶俺們來是擔了風險的,其實亭長本來不願帶俺們來的,可俺們這年紀越來越大,不趁著眼前還能幹些活的時候給自己攢些棺材本。”
“隻恨俺們老了,幹半天活就幹不動了,拖累了那些後生……也不怪他們怨俺們,誰讓俺們是累贅呢!”
劉辯聽了這話,一時沉默了。
他原本還以為是當地亭長為了政績強迫人來的,沒想到現實竟然是反過來了。
“那些年少的,也就是亭長心善,架不住他們家人的哀求,才帶上了他們。不然他們在鄉裏也是無所事事。”
劉辯瞧著周圍的百姓,神態各異。
老者們普遍感同身受,而正處壯年的男丁們卻有不同,其中大部分或明或暗地流露出不耐的神色,因為他們真的要承擔額外的活。
亭長的善心憑什麽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也有人麵露同情之色。
在劉辯看來,此處亭長的做法雖然在情理上有一定合理之處,但卻不合法理,而且,那些吃虧的人就活該吃虧嗎?
這時,忽有一個趙義的鄉人開口說道:“若是你們真覺得虧欠,為什麽不提前商量好把到手的工錢給那些多做了工的分一分?俺覺得要是俺碰到這種情況,要是能給俺多分些工錢,俺是願意接受的。”
一個老翁解釋道:“其實起初是考慮過俺們少拿些工錢的,但是後來聽說朝廷對於工錢的事查得很嚴,萬一被查出來了,不僅俺們,亭長也要倒黴,所以後來就沒再提。”
合著最後還成了朝廷法令嚴明的鍋了?
又有一個聲音說道:“那俺就活該多幹活嗎?他們有的人跟你們有親,不願同你們計較,俺可沒有!”
聽這內容便知道說話的是受害者。
劉辯也確認了,這個亭長或是一個能夠知民疾苦的官吏,但指望他做事,能力上有著明顯的不足。而且做事做一半,缺乏擔責的勇敢。
這也正常,不可能指望每一個亭長都能像趙義一樣能夠仗義執言。
這也提醒了劉辯另一點,自先帝以來,國家紛亂,各地多有天災人禍,天下的鰥寡孤獨者不知凡幾。
以前劉辯忽視了這些人的存在,但如今他知道了,又豈能坐視這些老無所依之人自生自滅?
當日,劉辯並沒有發出什麽詔令,而是就此事問起了來向他匯報的樊陵。
然後他才知道,本朝一直以來都有著繼承自劉邦時期的尊老和養老政策,其中包括了給到了一定年紀的老人某些特權,以及根據年齡而來的賞賜穀糧乃至於肉、布帛。
隻不過因為在相當長時間內國家財政的捉襟見肘,這些以前的製度和政策但凡涉及到錢糧的早就已經名存實亡了。
而因為這些政策消失的太久了,近乎所有人都習以為常。而且自劉辯登基以後,國庫日常不足,好不容易寬鬆點了,劉辯有準備了接二連三的大動作,以致於到現在都沒有人提出此事。
不過,對於這些,樊陵也是有另外的理由的——昔日章帝時期所確立的養老的標準乃是七十賜幾杖(拐杖,代表著法律和政治上的優待)、八十賜米、九十賜帛並免除子孫賦役一人。
然自和帝之後,天災不斷,兼有人禍。人生七十古來稀,在天災人禍的大背景下,能夠活到八九十享受到國家錢糧補助的老人本就少,且還普遍出身不俗。
至於那些家境貧寒的,雖然話有些地獄,但他們中的絕大多數等不到領到補助糧的那天。
樊陵最後說道:“陛下放心,以臣觀之,如今民間敬老風氣依舊,百姓七十仍會得幾杖……”
劉辯心中腹誹,也隻有一根拐杖了吧!
這什麽大漢笑話?
“而近年來漢家中興,托陛下之福,百姓中的年長者較往年增加不少,是以情勢與往年是有不同。”
雖然劉辯明白這是樊陵說來誇他的,但在劉辯聽來還是未免有些太地獄了。
不過劉辯也明白,原本定下的八九十歲的年齡限製,稍一改動便就意味著一大筆錢糧的支出。但他已經做下了決定,等到回朝之後,不說把補助的年齡下調,起碼把原本的養老政策繼續執行吧!
說完這些後,樊陵再度說道:“臣今日巡查官吏,常問百姓,所見與趙義之言絲毫不差。”
“今之官吏風氣,遇有功之事,多如野狗遇肉,蜂擁而至。遇擔責之事,則避如蛇蠍。媚上之舉,數不勝數……”樊陵也是恨得緊了,他把運河視作自己的最後一件人生大事,當然希望手底下聽用的官吏們不說如臂使指,至少也要給他少添些麻煩吧!
說完之後,樊陵說道:“陛下,臣以為要想改變此風氣,非一時之功,不僅需要長吏以身作則,且還需要有德行者常常監督。”
“以臣觀之,今日仗義執言之趙義,德行足矣。隻可惜臣對他的才能不甚了解,不知道他能否勝任……”
此前樊陵見天子隻對趙義賜金而未宣布對趙義的其他安排,心中就已經有了想法。
天子賜金本就代表著極大的榮耀,這意味著在史書的一角,趙義能留下自己的姓名……這已經是不知道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了。更別說賜金同時意味著天子記住了趙義這個人。
樊陵自詡對天子還算了解,大約能猜到天子是如何想的——趙義今日的直言一定會讓他成為眾矢之的,沒人敢在明麵上對付趙義,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所以天子才會把趙義帶在身邊,根據他的才能安排他的未來。
而樊陵之所以主動舉薦趙義,還為了向天子表明自己的態度——臣堅決支持趙義的正義之舉!
“朕今日觀之,見他行事還算穩妥,隻是要做監察之事,還是少了些曆練。”劉辯想了想,覺得樊陵的建議也很不錯,到時候還能再讓校事部同趙義建立一下聯係。
他繼續說道:“既然卿提起,那便給趙義一個曆練的機會。”
樊陵一聽就聽出了天子對於趙義的維護之意,他當即說道:“陛下放心,這些吏事臣皆通之,臣會好生教他的。”
送走了樊陵之後,劉辯住在臨時的房子裏,回想著今日的經曆。
果然,還是要時常外出了。
而且,劉辯也發現了,作為帝都的雒陽在許多層麵上都與漢室其他地方有了相當大的區別,隻與雒陽的百姓交談很容易一葉障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