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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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王謝風流,兩嶺夜氏獨尊。
    這話中所說的獨尊的“夜氏”便是嶺南夜氏,嶺南夜氏自穆宗時期發家,一直到如今都把控著嶺南各地的官員任命、以及各種發財的渠道。
    如鹽和鐵。
    鹽鐵官營是自大漢時候的文帝開始,就一直慣行的政策,哪怕是當年文帝時候最受到寵愛的臣子鄧通也死在這一製度法則之下。
    可在嶺南,鹽和鐵的生意,全數交給了夜氏來做。
    或者說,這些生意的背後全都站著夜氏的影子。
    這也是為什麽夜氏能夠獨霸嶺南的原因。
    當年穆宗皇帝苟且,為了皇位,勾結尚且身為京都禁衛軍首領的夜氏先祖的時候,將這些許諾給了夜氏。
    有些東西一旦許諾出來,再想要收回來便難了。
    所以從穆宗皇帝過世直到當今陛下臨朝這許多年裏,朝廷一直想要收回嶺南的鹽鐵經營權全都失敗了。
    夜氏。
    嶺南兩地燥熱,所以哪怕是在九月的寒風天氣中,也有一車一車的冰塊從地窖中拉出來送到夜氏的府邸。
    而除了冰塊之外,一車一車拉進夜氏的還有數不盡的財富。
    南洋的珍珠、西域的彩石,各色各樣的奇珍異寶進了夜氏的口袋,就像是進了貔貅的肚子裏麵一樣,壓根出不來。
    而今日,往日裏恢弘氣派的夜氏府邸外,卻圍攏了大批軍隊。
    無數的軍隊將這占地麵積甚廣的莊園給包圍,裏麵的人但凡有想要闖出來的,便直接被警告、警告無果之後,便直接殺死。
    夜氏的門房便是這樣一個例子。
    如今的地麵上,那鮮紅的血便是那門房的血,血跡旁邊的頭顱,正是那位想要闖出去、以為還是往日他可以囂張時候的那位門房的頭顱。
    夜氏。
    書房暗室中
    夜平皺眉沉思,臉上帶著疲憊和肅穆,他的身邊坐著他的幾個兒子,此時都是有些焦躁的來回在屋子中走動著。
    “行了老三,你別在這來回走了。”
    夜新的臉上帶著不耐煩,他被夜賦的來回走動弄的心頭思緒紛雜,完全無法集中精力。
    夜賦冷笑一聲:“我來回走動?”
    “若不是當年兄長非要給那位州牧一點教訓,我們怎麽會淪落到這樣的地步?”
    夜新臉上的神色更加憤怒:“是,你倒是覺著沒什麽,畢竟死的不是你的兒子!”
    “再者說了,那個人不是沒出事?”
    “隻是一些高濃度的五石散而已,誰知道陳氏的反應會這麽大?”
    眼見著兩個人就要爭執起來,夜平緩緩的抬起頭,聲音蒼老而又堅定有力:“行了,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你們還有什麽可以爭的?”
    他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臉上帶著些許的無奈神色。
    “走吧。”
    “咱們去見一見那位陳州牧,看看他到底想要做什麽。”
    夜平神色冷靜,他覺著陳氏哪怕是動怒,也不過是想要殺幾個首惡罷了,至於朝廷?
    說句不客氣的話,夜平並不將朝廷放在眼裏。
    會客堂
    夜平父子四人方才在這裏坐下,就聽見了門口傳來的腳步聲,腳步聲嘈雜,但隱約靠近。
    不過片刻的功夫,腳步聲越來越明顯,繼而一個人影出現在了門口。
    正是陳郊周。
    陳郊周看著屋子裏坐著的四個人,臉上帶著驚訝的笑容,他詫異的說道:“喲,諸位都在呢?”
    “我還以為你們會跑。”
    他也不客氣,直接坐在了主座上,然後看著四個人,也不等四個人開口說話,便自顧自的說道:“其實吧,我本來真的沒打算對你們趕盡殺絕的,畢竟你們做的事情雖然真的不像是人幹的事情,但好歹對大虞也是有點貢獻的。”
    這話說的是當初明帝時候,夜氏的某位先祖在當時的涼州董仲穎麾下為將,也曾立下不小的功勞。
    “但是你們做的事情,的確是讓朝廷、陛下、以及我們陳氏無法容忍了。”
    夜賦此時有些沒忍住,他的脾氣一向暴躁。
    “說得好聽,今日如此幹戈,不就是因為你兒子的事情麽?”
    這話一出,夜平就覺著有些不妙。
    而陳郊周則是完全沒有在意,隻是淡淡的笑了笑。
    “你說的也對。”
    “但其實說實話,對我兒子下五石散的事情,我還真的不是非常生氣。”
    陳郊周顯得十分坦誠:“首先我對我兒子的感情並沒有你們想的那麽深厚,其次我兒子也沒有那麽的愚蠢,真的將你們的五石散全然服下。”
    當初夜新為了給自己的兒子報仇,令王氏的某位子弟在陳七郎的酒中下的五石散的分量,足以讓陳七郎堅持不到回官渡,便跪地想要吃五石散。
    陳七郎自身聰慧,看出來了些什麽,所以隻是沾了一點點。
    陳郊周的神色從夜賦的身上挪開,看著夜平,神色淡然:“老爺子,你應該知道,今日既然我來了,那夜氏的輝煌也就應該到此為止了。”
    “不是陳氏容不下你們,也不是朝廷容不下你們。”
    “而是所有的天下蒼生容不下你們。”
    夜平隻是冷笑一聲:“天下蒼生容不下我們?說的好聽,不過是你們這些人、以及那位陛下容不下我們罷了。”
    “什麽天下蒼生、什麽百姓民生,夜氏會有如今的下場,不過是在政治鬥爭中失敗了而已。”
    陳郊周倒是幽默的說道:“就像是當年的太子一樣。”
    他看著夜平,聲音嘲諷中帶著些冷漠:“當年,你們夜氏的先祖為京都禁衛軍首領,在天子崩殂的那一夜,控製住了整個京都。”
    “太子**想要悄然出京都,前往官渡向陳氏求援,可是最後卻在半路被截殺。”
    陳郊周閉上眼睛,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厚。
    “等到風平浪靜,穆宗登基了之後,就將這件事情定義為太子想要謀逆。”
    “但即便是穆宗皇帝也不想背上殺害太子的名聲,所以你們說太子死在半路不是被截殺,而是在雨夜之中,馬車墜下懸崖。”
    “而後,太子的家眷等人竟然陸續在後來的半年內全數都死了。”
    “因為掖幽庭的環境緣故,所以當時雖然有不少人懷疑這件事情是穆宗皇帝和夜氏做的,但始終沒有證據。”
    “但夜氏先祖與穆宗皇帝各自心懷鬼胎,所以兩人相看兩厭——因為他們隻要看到對方,就能夠想到那個雨夜中哀嚎著的悲鳴。”
    “於是,穆宗皇帝許諾夜氏先祖嶺南之地,但同時也要求,嶺南夜氏永遠不能夠入朝為官。”
    “老先生,陳某說的可對?”
    夜平此時的神色已經變得平靜了起來,他隻是冷冷的看著陳郊周,眉宇中帶著些許思考,他像是想到了什麽一樣,猶豫著說道:“我好像記得,當年有一個傳聞。”
    “當年那位厲太子其實還有一個幼女流落民間。”
    “後來不知所蹤。”
    陳郊周笑了笑,他站在夜平的麵前,張開雙臂,展示著自己身上的衣袍。
    今日的陳郊周身上所穿著的衣袍是一身素白,而非是一身的官服,甚至頭頂的發冠都是素冠,顯得十分寂靜素雅。
    在陳郊周剛走進來的時候,其實夜平並沒有感覺到什麽。
    直到此時,夜平才死死的盯著陳郊周的麵容,但無論如何看,都無法從其中看到相似的麵容。
    陳郊周看著夜平的神色變幻,最後笑了一聲。
    “老先生不會以為我是那位太子遺孤的後人吧?真是會異想天開。”
    他搖了搖頭說道:“當年那位幼女流落民間,後來經曆千百般的磨難,終於來到了官渡城。”
    陳郊周的聲音中帶著些許的感歎。
    “她將自己的遭遇、以及當年他父親在臨走之前托付給她的東西全數交給當時的陳氏家主後,在一個夜晚懸梁了。”
    “她留下一封遺書,其中說自己在這一路上的苦難遭遇,並且表示自己無法接受這樣的自己、過於肮髒的自己。”
    說到這裏,陳郊周的眉宇中還帶著幾分陰翳。
    “其實當時的陳氏家主並不在意這些,所謂肮髒不過是旁人的眼光而已。”
    “當時的陳氏家主看完信件之後,雖然明白了一切,但所有的事情都為時已晚。”
    他看了一眼夜平:“再說一遍天下人都不相信的話,陳氏並非是把控朝政、把控天下,將一切都當做陳氏養料的那種世家。”
    “當時的穆宗皇帝雖然路走錯了、走偏了,但他的的確確是帶著整個大虞走向了繁榮。”
    “陳氏不能因為一己之私,而將當時正在走向盛世的天下給抹殺。”
    夜平默不作聲,過了片刻之後,他才開口道:“為何是一己之私?你不是說穆宗皇帝路走錯了麽?”
    陳郊周搖頭:“路的正確與否誰也無法在當時做出完全的判斷,依照當時的情形和場景來看,那的確算是一條正確的路。”
    “隻是到了現在,所有人也都能夠看清楚了。”
    “那並不是一條正確的路。”
    陳郊周聳了聳肩膀:“所以當今才會這麽下狠手,想要收拾你們這些世家,目的便是為了將走錯的、走偏了的路再次糾正。”
    他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最後看了一眼夜平說道:“行了,該說的也都說完了。”
    “我送老先生上路吧。”
    上路?
    原本神色平靜的夜平瞬間就猙獰了起來,他看著陳郊周的神色瞬間有些慌亂,繼而便平靜下來。
    “我知道你們都查到了一些什麽。”
    “難道你們不想抓住那位假冒的“大漢天子”麽?有他在,之後的大虞還會繼續動蕩的。”
    “你們難道不想知道,那位“大漢天子”的身份麽?”
    身份?
    陳郊周嗤笑一聲:“你是說,那個司馬氏的餘孽?”
    夜平的神色驟然變化。
    陳郊周如何知道,那個人是司馬氏的餘孽?
    是的。
    那位假冒“大漢天子”的人,是當年沒有被雷劈死的某一位司馬氏族人的後代。
    畢竟司馬氏的族人當中,也不是所有人都參與了那件事情。
    也有一些人是正直的。
    這叫歹竹出好筍。
    陳郊周回過頭,玩味的看著夜平:“其實我本來不想跟你說這麽多的,但是你都要死了,說一說也沒有關係。”
    他揮了揮手,身旁的侍從便懂了,之後便出門傳令去了。
    陳郊周的身旁還有好幾個侍從護衛。
    他坐在那裏,端著茶杯,好似在回憶,又好像在沉思。
    “事情該從哪裏說起呢?”
    陳郊周好似陷入了回憶當中:“事情大概要從先帝時候說起來了。”
    “先帝這個人吧,雖然有點小問題,但是問題不大,頂多是喜歡玩樂而已,但他明白什麽人能信任、什麽人該信任、什麽人不該信任。”
    “他也明白,夜氏以及世家的勢力如果繼續膨脹下去的話,一定會出大亂子的。”
    “所以他想到了一個絕頂聰明的辦法。”
    陳郊周看著夜平,眸子中甚至帶著了些許憐惜。
    “什麽辦法呢?”
    “一個可以名正言順的除掉夜氏的辦法。”
    夜平看著陳郊周的神色,聽著陳郊周所說的話,好似陷入了某種詭異的寧靜當中。
    他的身體微微顫抖,好像有些明白是一個什麽樣子的辦法了。
    此時,會客堂外一聲聲慘叫聲響起。
    有些短促,有些則是蔓延著。
    陳郊周的聲音繼續響起,像是無情的惡魔。
    “能夠將一個世家、一個敢在暗地裏稱呼自己為“嶺南王”的世家連根拔起、且不會損害名聲的罪名隻有一個——那就是謀逆。”
    “當年夜氏幫助穆宗皇帝登上皇位,無論如何,穆宗皇帝的名聲不能敗壞——即便先帝也很不喜歡穆宗皇帝。”
    “所以隻能是夜氏現在出了問題。”
    “於是,一個自稱是司馬氏後裔的人便找了夜氏當時的家主夜平,也就是老先生你。”
    “這位司馬氏的後人許諾給了夜平無數的好處,甚至還說了如果他能夠成為皇帝、坐上那個大位,那麽他便願意與夜氏劃江而治——整個南方都是夜氏的,北方則是司馬氏的。”
    “夜平最開始其實並不願意,因為他覺著司馬氏都被殺光了快,哪還有力量去謀奪皇位呢?”
    “可是這位司馬氏的族人拿出來了一個他拒絕不了的想法。”
    “於是,夜平動心了。”
    “於是,夜平落入了早已經為他準備好的陷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