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子懷仁心堂訓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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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樓飛簷驚起的綠頭蠅尚未落定,街尾忽傳來木輪軋過青石板的聲響。
三架滿載《資治通鑒》的獨輪車被學子們簇擁著擠進人群,車轅上係著的青布幌子赫然寫著"金陵崇文書院"六個墨字。
推車的老儒生踉蹌跪倒,懷中《尚書》正翻在"民惟邦本"的篇章,紙頁掃過朱標沾著糖漿的皂靴。
"殿下!"人群中忽有青衿少年越眾而出,腰間竹簡與玉佩相撞錚然,"學生願作證,方才永嘉侯府損毀典籍二十八卷!"他抖開半幅染糖的《武經總要》,殘頁上朱筆批注的"忠孝節義"四字正懸在少年孔雀翎上方。
朱元璋喉頭滾動,恍惚見二十年前馬皇後執筆教朱標臨帖的光景。
那時東宮窗欞也篩著這般細碎光斑,朱標握筆的手腕總在宣紙落墨時繃出青筋——與此刻太子攥著《孟子》殘卷的指節一般無二。
貔貅紋少年突然暴起,鎏金馬鐙擦著朱標襟前暗龍紋掠過。
鑲紅寶石的鞭梢卷起半塊碎硯,墨汁潑在功德箱"止於至善"的漆字上,竟似給那四字蒙了層黑紗。
茶樓二層忽有琴弦崩斷之音,某根蠶絲弦垂落街心,正懸在朱標與少年之間。
"《大明律·兵律》第十七款!"青衫文士振袖卷住飄落的琴弦,鎮紙尖端挑開少年蹀躞帶上的銅符,"當街襲皇族者,罪加"
話音未落,永嘉侯府家丁突然齊聲暴喝。
三條酸枝木凳砸向書院照壁,某塊漆著"禮門義路"的匾額應聲而裂。
朱標廣袖翻卷如鶴翼,袖中《貞觀政要》殘頁紛飛如雪,正覆住功德箱裂縫中滲出的鉛液。
太子指尖金護甲劃過青石板上糖漿凝成的"囚"字,冷光掃過少年煞白的麵皮。
陰溝裏凝固的鉛芯金瓜子突然爆響,驚得毛驢揚起前蹄。
少年腰間銅符應聲墜地,"永嘉"二字正砸在《大學衍義》的"格物"章上。
朱元璋瞧見朱標背在身後的左手忽地痙攣——二十年前小太子抱著燙傷民夫上藥時,也曾這般死死攥住衣擺。
"取永嘉侯世子入國子監的考卷來!"朱標突然揚聲,驚飛簷下數隻白頸鴉。
青衫文士袖中滑落黃綾卷軸,展開竟是洪武三年禮部存檔,宋濂朱批的"不通經義"四字赫然在目。
圍觀學子中忽起騷動,某卷《春秋》被擠落泥淖,恰翻到"鄭伯克段於鄢"的篇章。
少年突然狂笑,孔雀翎掃過滿地狼藉:"我祖父隨陛下血戰鄱陽湖時,宋濂這老酸儒還在給張士誠寫勸降表!"他猛地扯斷蹀躞帶上最後一枚銅扣,鑲著東珠的扣子滾向朱元璋馬前,珠光映出老皇帝眼底翻湧的殺意。
朱標廣袖突然卷住欲逃的毛驢韁繩,腕間赤金螭紋釧擦過鎏金轡頭,迸出的火星點燃空中飄蕩的《周禮》殘頁。
火光照亮太子眉間三道細紋——與馬皇後臨終前緊蹙的眉峰驚人相似。
"鄱陽湖水戰,永嘉侯座艦撞沉三艘友軍糧船。"朱標靴尖碾碎滾落的東珠,碾粉隨風撲在少年漲紫的麵皮上,"洪武五年兵部奏報,侯府私占軍田七百頃——這些,可都是鄱陽湖裏泡出來的功勳?"
槐蔭下的烏騅馬突然長嘶,朱元璋手中韁繩在掌心勒出血痕。
老皇帝恍惚見陳友諒的樓船在火光中傾覆,永嘉侯當年獻上的鎏金馬鐙,此刻正與太子皂靴上的雲紋重疊。
青衫文士的鎮紙突然劈開空中燃燒的紙灰,獬豸圖騰映在少年瞳孔裏竟似活物:"按《問刑條例》,毀書、襲皇族、妄議朝臣——三罪並罰當奪爵流放!"他袖中滑出都察院鐵令,令牌邊角正壓在《大明律》"八議"條款的"議功"二字上。
人群如沸水潑雪般裂開縫隙,五城兵馬司的玄甲衛突然湧入長街。
為首將領的護心鏡反射著朝陽,鏡麵晃過朱標襟前暗龍紋時,竟映出袖口一抹刺目猩紅——那血跡正沿著赤金螭紋釧的縫隙,悄無聲息地滲入鬆煙墨洇染的廣袖深處。
茶樓簷角的銅鈴突然齊聲嗡鳴,將晨曦震碎成萬千金粉。
朱標拂袖轉身的刹那,一縷裹著墨香的晨風掀起他左腕衣袖,暗金螭紋下若隱若現的月牙狀舊疤正對著西邊奉天殿方向。
朱元璋的烏騅馬突然人立而起,老皇帝攥著韁繩的指節青白交錯——二十年前東宮夜雨裏,八歲的朱標就是用這道還滲著血的傷痕,死死護住懷裏那卷被雨水泡爛的《孟子集注》。
銅鈴震碎的晨光灑進仁心堂時,朱標腕間暗金螭紋釧已浸透三寸血痕。
他廣袖垂落的陰影裏,鬆煙墨正裹著血腥氣在青磚上洇出半闕殘梅。
"殿下!"徐三郎突然從後排竹席躍起,粗布衣擺掃翻案上青瓷碗。
冰裂紋瓷片濺到永嘉侯世子蟒紋靴麵時,這布衣少年竟直挺挺跪在滿地藥汁裏:"是學生沒端穩當歸湯,請殿下責罰。"
朱元璋的瞳孔猛地收縮。
二十年禦案堆積的奏折突然化作洪武七年的暴雨,那時十四歲的朱標也是這樣跪在玄武湖潰堤處,用尚在滲血的十指扒開碎石,硬生生把六個民夫從泥漿裏拽出來。
老皇帝至今記得兒子當時說的話:"《尚書》雲民惟邦本,此刻不救,何談將來救天下?"
"你倒會替人頂罪。"朱標的聲音將朱元璋拽回現實。
太子指尖掠過徐三郎破舊袖口露出的凍瘡,突然解下腰間蟠龍玉佩:"去春和殿找張景太醫,就說孤要三盒遼東進貢的雪蛤膏。"
永嘉侯世子嗤笑出聲,鎏金馬鐙踏碎兩片瓷盞:"窮酸貨也配用貢藥?
殿下莫忘了,上月這廝偷吃我半塊茯苓餅"
"永嘉侯世子。"朱標轉身時腕間血珠正滴在《孟子》"惻隱之心"四字上,"《滕文公下》有雲"富貴不能淫",煩請世子往明倫堂抄寫此篇百遍。"他廣袖拂過驚呆的夫子案頭,狼毫筆突然在《大明會典》某頁頓出墨團——正是太祖親定的勳貴子弟減等量刑條例。
簷角銅鈴忽又齊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