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朱標遺影,寒門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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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元璋瞥見徐三郎攥著玉佩的手指在發抖,那孩子虎口結著層疊繭子,像極了當年朱標在國子監抄書換米賑災時磨出的痕跡。
    老皇帝喉頭突然發澀,他分明看見二十年前的朱標蜷縮在東宮藏書閣,就著月光把《孟子集注》一頁頁謄給買不起書的寒門舉子。
    "殿下仁厚,可《皇明祖訓》裏"夫子捧著戒尺欲言又止。
    朱標染血的袖口已貼上永嘉侯世子肩頭,暗龍紋掠過織金蟒袍時恍若雲中龍影:"孤記得太祖平定張士誠時,曾讓諸將子弟每日抄寫"仁義未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奉天殿方向的晨鍾撞碎最後一縷血腥氣。
    當徐三郎捧著雪蛤膏狂奔回來時,朱標腕間螭紋釧滲出的血痕,已在《孟子》竹簡上印出條蜿蜒赤蛇。
    永嘉侯世子盯著那血跡突然踉蹌後退,他腳下金絲履正踩中自己撕碎的《勾股測地術》殘頁——那是徐三郎熬夜替他補全的課業。
    朱元璋的烏騅馬突然噴出團白霧。
    老皇帝握著韁繩的右手青筋暴起,他分明看見朱標轉身時,左腕月牙疤正對著勳貴子弟們案頭的錯金博山爐。
    二十年前那個雨夜,八歲的太子就是用這道傷疤擋下砸向民夫之子的硯台,而今那舊痕之上又覆新傷,暗紅血色浸透廣袖,竟與徐三郎凍瘡滲出的血珠同時滴落在《孟子》書頁。
    銅鈴聲歇時,朱標染血的指尖正按在永嘉侯世子謄抄的"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上。
    太子溫潤嗓音裹著血腥氣飄向殿外老槐:"明日測地術考核,孤親自為諸生扶尺。"朱元璋撚著花白胡須的手懸在半空,老鬆皮似的指節還沾著朱標袖口甩出的血珠。
    簷角殘存的銅鈴碎片在風中輕顫,恍若二十年前鄱陽湖水戰時折斷的箭鏃。
    老皇帝突然想起洪武三年春,自己杖斃戶部貪墨侍郎時,朱標曾攥著《尚書》跪在奉天殿前諫言:"刑措之道,當如春雨潤物。"
    "陛下請用茶。"徐三郎的聲音驚醒了沉思中的老皇帝。
    少年拖著條瘸腿板凳踉蹌走來,開裂的杉木板上竟墊著件漿洗發白的襴衫。
    朱元璋注意到他右膝處磨出的破洞補丁,針腳細密如國子監藏書閣的窗欞格——那分明是朱標年少時常在東宮縫補舊衣的手法。
    午時初刻的青銅鍾聲突然撞碎滿室光影。
    勳貴子弟們腰間玉佩的叮咚聲裏,徐三郎已用袖口將瘸腿板凳擦得泛起油光。
    老皇帝俯身時瞥見少年後頸處結著層青紫淤痕,像是被鎏金馬鞭抽打過的舊傷,偏生那傷痕邊緣還染著星點墨漬,恍若朱標當年替抄書舉子擋下廷杖時濺落的鬆煙。
    "謝陛下賜座。"徐三郎的叩拜禮行得比勳貴子弟們更標準,粗布衣擺掃過青磚時,朱元璋突然嗅到淡淡當歸藥香——正是朱標方才命他取藥時沾染的苦味。
    老皇帝枯枝般的手指撫過板凳上的襴衫補丁,觸感竟與當年馬皇後縫製的袞服內襯如出一轍。
    日影西斜三分,雕花窗欞將陽光裁成《九章算術》的算籌形狀。
    朱元璋渾濁的瞳孔突然收縮如鷹隼:徐三郎的鬆木書案上,線裝《九章》批注滿得快要溢出紙頁,殘破書脊處還夾著根染血的雉羽筆;而永嘉侯世子鎏金案頭,灑金箋謄抄的《青樓韻語》正壓著半塊吃剩的茯苓餅,硯台中宿墨已凝成龜裂的河床。
    老皇帝喉頭突然湧起當年親征漠北時的血腥氣。
    他分明看見徐三郎凍裂的手指在《勾股測地術》殘頁上畫出道道血痕,而那永嘉侯世子竟用錯金匕首將書頁裁作投壺用的箭矢。
    恍惚間,奉天殿朝會時李善長奏報"勳貴膏粱子弟多不通術數"的諫言,與眼前碎金般的陽光重疊成刺目的光斑。
    "陛下"徐三郎突然輕聲提醒,原來瘸腿板凳已隨著老皇帝猛然站起的動作傾斜。
    少年眼疾手快扶住將傾的《大明混一圖》木架,布滿凍瘡的手背蹭過朱元璋的龍紋箭袖時,老皇帝突然發現他掌心紋路裏嵌著洗不淨的墨痕——像極了朱標當年徹夜批閱奏折時染上的朱砂。
    簷角銅鈴突然發出裂帛般的顫音。
    朱元璋的烏皮靴碾過滿地碎瓷,靴底金線繡的雲龍紋正踏在永嘉侯世子撕毀的《測圓海鏡》殘頁上。
    老皇帝彎腰拾起半張染血的算題紙,泛黃紙頁間竟用蠅頭小楷標注著"開方作法本源",那字跡工整得仿佛朱標十三歲代批奏折時的筆觸。
    "叮——"夫子舉起缺角的青銅日晷輕敲案幾,晷針投影正落在"平地方程"四個篆字上。
    永嘉侯世子案頭的錯金博山爐突然傾翻,香灰灑在《青樓韻語》的豔詞間,恍若給滿紙荒唐蒙上層陰霾。
    徐三郎卻已磨好新墨,凍瘡滲血的指尖緊攥著半截雉羽筆,眼睛亮得像是應天府冬夜裏的寒星。
    朱元璋的拇指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玉帶,觸到某處細微裂痕時突然頓住——那是朱標六歲時為他擋下刺客暗箭留下的痕跡。
    老皇帝渾濁的眼眸掃過滿室涇渭分明的光影:寒門子弟的粗布衣袖在算籌間翻飛如白鷺,而勳貴們的織金蟒紋卻始終徘徊在香爐與豔詞之上。
    奉天門早朝時藍玉奏報"北元遺患未除"的渾厚嗓音,此刻竟與仁心堂的銅鈴聲糾纏成解不開的死結。
    夫子枯瘦的手指劃過日晷表麵的裂痕,青銅與骨節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徐三郎突然挺直脊背,粗布衣料下的肩胛骨如將振翅的幼鷹,而永嘉侯世子的鎏金馬鐙卻碰倒了盛滿香灰的博山爐。
    老皇帝喉頭滾動著洪武七年治水時咽下的濁浪,恍惚看見二十年前朱標在國子監藏書閣堆起的算學典籍,此刻正在仁心堂的穿堂風裏嘩嘩翻動書頁。
    青銅日晷缺角處滲進的陽光在夫子額前刻下道道陰影,老學究屈指叩擊晷麵三下,裂帛般的聲響驚飛了簷下梳理羽毛的灰雀。
    徐三郎的雉羽筆尖懸在算草紙上方三寸,墨汁墜落時恰好與晷針投影重合,在"平地方程"篆字上濺出個渾圓的墨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