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殘陽血映父子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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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身後幾個紈絝已悄悄挪到門邊,孔雀翎織錦的袖口卻仍強撐著拂過案頭:"不過是些窮措大的營生,也配在文華殿"
    話音忽滯在喉間。
    徐三郎的算草紙被穿堂風卷著貼上世子前襟,洇血的"周三徑一"公式恰與他懷中胭脂箋上的瘦金體疊在一處。
    寒門學子們突然齊刷刷轉身,十幾雙熬紅的眼睛在暮色中似燃著炭火的銅獸爐。
    朱標腕間滲血的布條垂落案角,在《洪武丈量圖冊》扉頁印出模糊的螭紋。
    太子恍若未覺地蘸取硯台殘墨,炭筆尖在徐三郎的凍瘡手指上虛點:"此術更可推演漕船吃水——三郎且看,若將糧倉視為平圓"
    灶房蒸騰的熱氣裏,朱元璋將蕎麥餅拍在竹匾上,指痕恰似鄱陽湖戰船的陣列。
    黍米粥在鐵鍋中咕嘟冒泡,金黃的粟米與黝黑的豆粒在沸水中沉浮,倒像是應和著隔壁傳來的算珠脆響。
    "當取圓容方之變數。"太子清越的嗓音穿透雕花槅扇。
    老皇帝眯眼望著粥麵泛起的氣泡,忽然想起洪武初年丈量天下田畝時,那些在魚鱗圖冊上跳動的數字如何化作千萬石秋糧。
    永嘉侯世子踢翻矮凳的響動驚散了這片刻寧謐。
    錯金匕首挑飛的算籌如雨點砸向窗欞,少年勳貴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幾乎戳到徐三郎鼻尖:"窮骨頭也配談漕運?
    信不信本世子"
    威脅的話語忽被寒門學子們此起彼伏的演算聲淹沒。
    七八支禿筆在青磚上劃出深淺不一的痕跡,徐三郎用凍僵的手指捏著半塊炭,竟在牆麵未幹的血液公式旁推導出全新的田畝計量法。
    "標兒這算法"朱元璋往灶膛添了把鬆枝,躍動的火光照亮他瞳孔中流轉的星圖。
    三十年前陳友諒的樓船在火光中崩解的畫麵,與眼前這些執著演算的寒門身影詭異地重疊——那些在甲板上拚死劃槳的俘虜,也曾用血手指在船舷刻下求生的公式。
    暮色漸濃時,勳貴子弟的錦緞衣料已悉數退出講堂。
    永嘉侯世子臨走前將金箔蓮花擲入炭盆,躍動的火焰卻將環矩形狀投射在灰牆上,與朱標推演的漕船吃水線完美契合。
    徐三郎突然撲到牆邊,生滿凍瘡的手掌按著火光投影嘶聲道:"殿下!
    若以此法重測軍戶屯田"
    他的聲音被驟然響起的梆子聲打斷。
    寒門學子們如夢初醒地收拾起散落的算稿,破舊書箱開合間掉落的炭條在青磚上滾出斷續的軌跡。
    朱標彎腰拾起半截染血的螭紋玉釧碎片,鋒利的邊緣在他掌心刻下新的血痕。
    灶房飄出的雜糧香氣裹著細雪湧入窗欞。
    朱元璋蹲在柴堆旁,粗糙的指腹摩挲著算珠表麵的包漿。
    三十年前劉伯溫在軍帳中擺弄的占星盤,與此刻寒門學子演算的田畝公式,在他混著蕎麥粉的掌紋間漸漸融成某種相似的紋路。
    "明日定要那些窮酸抄足百遍《九章》!"永嘉侯世子驕橫的抱怨混著環佩叮當聲飄進窗縫。
    老皇帝手中的火鉗突然戳進灶膛,爆開的火星子在暮色中化作當年鄱陽湖的火攻船。
    徐三郎的咳嗽聲在廊下斷斷續續地響著,染血的帕子飄落在朱元璋腳邊。
    太上皇盯著帕角歪斜的"周三徑一"字樣,忽然聽見永嘉侯世子踩著冰淩冷笑:"今夜就讓那些揚州瘦馬試試太子的新算法"
    灶膛裏的柴火發出爆裂的脆響。
    朱元璋緩緩起身,蒸籠騰起的熱氣在他霜白的眉梢凝成細密水珠。
    寒門學子們相互攙扶著走向廡房的身影投在窗紙上,恍若當年衝鋒陷陣的士兵舉著火把掠過城牆。
    雪粒子撲打在朱標纏著白布的掌心,血漬在素絹上洇出梅枝般的暗紋。
    朱元璋突然勒住韁繩,馬鞭梢頭凝著的冰棱直指毓秀書院方向:"治大國如烹小鮮,你這般婦人之仁,當真是要拿江山社稷喂狼崽子?"
    太子攥著韁繩的指節泛白,官道兩側的枯柳在暮色裏抖落殘雪。
    他望著遠處書院簷角懸著的青銅算籌,忽想起徐三郎蜷在廡房草席上謄寫《九章算術》的模樣,"父皇可記得濠州城破那日,您抱著那個餓得啃樹皮的孩子"
    "孤王給他的是刀!"老皇帝猛地扯開大氅,內襟暗袋裏掉出半塊發黑的麥餅,正砸在雪地上驚起幾隻寒鴉,"鄱陽湖三十萬將士的屍首漂了三個月,才換來貪官汙吏能跪著吃頓斷頭飯的規矩!"
    北風卷著碎雪掠過朱標染血的掌心,他忽然俯身拾起那半塊麥餅。
    麥麩粗糙的觸感磨過傷口,恍若當年父皇教他握弓時掌心的老繭。
    遠處傳來更夫敲梆的聲響,混著永嘉侯府豢養的西域獵犬嘶吼。
    "書院西廂第三間廡房。"朱元璋的馬鞭在空中劈出裂帛之音,驚得道旁鬆枝上的積雪簌簌而落,"永嘉侯府的眼線昨夜往炭盆裏添了硫磺粉,若非巡夜學子發現得早"
    老皇帝突然扯過太子受傷的手,染血的布條擦過馬鞍上鑲嵌的螭紋玉飾,"這般醃臢手段,你當是孩童嬉鬧?"
    朱標腕間的佛珠撞在劍鞘上叮咚作響,他望著書院窗紙上透出的點點燭火。
    那些寒門學子此刻應當正圍著徐三郎病榻討論勾股定理,就像二十年前徐達將軍在軍帳中教他們用算籌推演攻城路線。
    "兒臣願以《大明律》為綱。"太子忽然揚鞭指向皇城方向,驚得坐騎前蹄高揚,"但刑部大牢的銅匭,裝不下天下讀書人的脊梁!"
    話音未落,永嘉侯府方向突然傳來絲竹喧鬧,幾個醉醺醺的錦衣衛縱馬掠過官道,馬鞍旁晃蕩的鎏金算盤在雪地裏拖出淩亂痕跡。
    朱元璋的瞳孔驟然收縮,恍惚間又見陳友諒的樓船在火光中傾覆。
    他反手折斷道旁枯枝,斷裂處滲出鬆脂般的濁淚:"當年張士誠若肯乖乖引頸就戮,何至於平江城的護城河染紅三個月!"
    朱標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玄色貂裘在暮色中泛起詭異的青灰。
    他匆忙用染血的帕子捂住嘴,指縫間漏出的血腥氣混著鬆煙墨的苦香——就像那年雪夜突襲平江城時,父皇鎧甲上凝著的冰霜氣息。
    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徐妙雲提著燈籠的身影出現在書院山門前。
    她發間別著的銀質圓規在風雪中晃動,投在地上的光影恰似當年劉伯溫推演星象的渾天儀。
    朱元璋突然猛夾馬腹,黑駿馬嘶鳴著衝進漫天飛雪,將太子孤零零的身影拋在官道中央。
    "殿下!"徐妙雲的驚呼被北風撕成碎片。
    朱標望著父皇消失在宮牆拐角的背影,喉間忽然湧上鐵鏽般的腥甜。
    他不動聲色地將染血的帕子塞回袖袋,白玉扳指上刻著的圓周率小數,正在暮色中泛著微弱的光。
    朱標喉間的腥甜在舌尖漫開時,玄武門城樓上恰好傳來暮鼓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