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小烏托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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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可愛軍團進行出書事業的同時,奇跡先生在一個燈光昏暗的房間內叼筆寫信。他所在的小鎮遠離小馬穀,甚至在小馬利亞的另一邊,如果沒有指引,除了郵差,沒有任何小馬能找到這裏,但他找到了,而且暫時住了下來。
寫完後,他舒展筋骨,接著推開房門走到外麵。迎麵就見到許多膚色黯淡的小馬,臉上都掛著強行的笑容;他們身後是一排一模一樣的房子,和這些小馬一樣沒有任何特色,奇跡先生的房子屬於平行的另一排。
整個小鎮隻有兩排房子和中間的街道,簡單到極致,街道盡頭是一幢稍微高點的房子,那既是鎮長的家,也算鎮政廳。見奇跡先生出來,一匹體色明顯更亮的雌性獨角獸立刻走過來搭話。
“怎麽樣?準備好徹底融入平等鎮了嗎?”
“我來就是為融入你們的,但請多給我點時間。”奇跡先生自然地說。“我喜歡慢慢來。”
這個獨角獸就是平等鎮的鎮長,她全身為淡紫色,有著長長的深紫色鬃毛和尾巴,上有青綠色挑染;她額前的鬃毛梳成齊劉海,就和這個鎮子的其他雌駒一樣。她的名字叫星光熠熠。
“慢慢來?好吧……”星光熠熠的眼神忽然有了一絲變化。“我理解。但請你盡快做出決定,畢竟大家為讓你加入進來費了不少心血,總不能讓大家‘失望’,對吧?”
“當然,當然。”奇跡先生笑著答應,然後就準備去鎮門口等郵差。在走之前,他對星光熠熠說:“如果我有任何疑問,能請你幫我解答嗎?”
“隨時都行。”星光熠熠掛著強行的笑容,目送奇跡西安生遠去。過了一會兒,她臉一沉,喚來一個鎮民。“最近他有什麽奇怪的舉動嗎?”她問,語氣乍聽上去很平和,但似乎暗地裏藏有刀槍。
鎮民咽了一口唾沫,說:“沒,沒……他除了寫信就是閑逛。”
星光熠熠盯著這個鎮民的眼睛,幾秒後突然笑道:“那就好,繼續關注他,有什麽動靜都要告訴我。”說完便向鎮政廳走去。她一離開,這個鎮民才擦擦額頭的汗,長舒一口氣。
顯然,這個鎮子一點都不像表麵上看起來那樣祥和,實際上暗流湧動,每個鎮民都在互相監視彼此。這沒什麽難發現的,隻要一背對某些小馬,立刻就如芒在背。
鎮民們對此習以為常,如果這是實現平等必須要付的代價,那他們願意承受。否則當初他們也不會來這裏。
星光熠熠如此重視奇跡先生,自然是因為他很特殊——一匹成年小馬,沒有可愛標誌?這正和她心意,最能證明“可愛標誌會帶來不平等”的核心理念。他表示願意加入平等鎮,前提是允許他慢慢融入進來。
但這個“慢慢融入”顯得很可疑,為防萬一,星光熠熠讓眾多鎮民暗中監視他,看他是真心加入還是想搞破壞。“平等”是她的畢生追求,她絕不容許任何家夥破壞她創建的“烏托邦”。
下午,奇跡先生準時抵達鎮政廳,要和星光熠熠談談。大概和之前一樣,又是新一輪的答疑解惑,比如鎮子的情況、鎮民的信息之類,她想。
但今天情況變了,奇跡先生提出要談“平等”這個大論題,令她有點猝不及防。“你怎麽突然想談這個了?”她繼續掛著強行的笑容問。
“因為我既然決定要加入你們,自然要好好理解‘平等’。”奇跡先生坦誠地說。“不知道在你看來,‘平等’是什麽樣的呢?”
“就像你看到的那樣。我們鎮就是‘平等’的代名詞!”星光熠熠一下子興奮起來,但隨即強壓下去,故作鎮定道。“平等鎮就是‘平等’的最好範例。”
“何以見得?”
“在這裏,小馬們不再需要擔心可愛標誌的問題。想想吧,一段友誼可能因為可愛標誌不同而斷絕,尤其是代表的東西一個天一個地時,難道不會滋生心理上的不平衡嗎?你能想象一匹天馬的標誌不和速度有關嗎?你能想象一匹獨角獸的標誌不和魔法有關嗎?你能想象一匹陸馬的標誌和魔法、天空有關嗎?有些小馬就有這些困擾,因為可愛標誌是宿命的、無規律的,小馬們不能決定自己的標誌,因此當標誌可能影響交際甚至生活時,他們沒辦法改變,隻能默默忍受。
“但在平等鎮,一切都不同了。小馬們不需要考慮別的問題,因為他們的標誌完全相同。沒有歧視,沒有優越感,沒有自卑,沒有嫌隙,大家和睦相處,難道不美好嗎?”
星光熠熠越說越興奮,仿佛未來的美好藍圖就在眼前。即使這藍圖脆弱得一撕就碎,即使藍圖背後是全身心都遭到壓製的鎮民,即使這一切都是假象。
“僅僅消除可愛標誌,就能達到‘平等’嗎?”
“可愛標誌隻是表象的東西,它實際上代表的是天賦。在我們看來,可愛標誌這種混沌的、無法自主決定的東西隻會導致同樣的混亂。舉個例子你就明白了,假如你對魔法很感興趣,結果卻獲得了完全不相幹的標誌,而你朋友的標誌恰好就是你最想要的,怎麽可能不影響友誼呢?又比如,你和朋友同樣熱衷魔法,結果他的天賦比你高,或者你的天賦比他高,怎麽可能會心理平衡呢?心理一不平衡,裂痕就產生了。也許更糟,某匹小馬的天賦導致他目中無馬,這樣傷害的小馬就更多了。隻有彼此相同,才會帶來真正穩固的友誼。”
“可是這真的值得嗎?”奇跡先生適時問道。“為了維持友誼而放棄自己的天賦……感覺有點‘因小失大’。”
星光熠熠直搖頭,眼神閃過一絲傷感。“也許你沒有因此失去朋友,所以你無法理解;但相信我,我深有體會。可愛標誌,或者說天賦,這種罪惡的東西就不該存在,隻有放棄它,才能迎來更美好的生活。”
“也許吧,但你得想想,我從小到大都沒有可愛標誌,和那些有標誌的小馬相處也沒有任何問題。而且,如果可愛標誌全是壞處,大家又怎麽會瘋狂追求它呢?”奇跡先生一邊說,一邊故意展示自己空空如也的大腿根部。
“等你真正融入進來就知道了。”星光熠熠輕易帶過。“我保證,等你習慣了這裏的生活,一定會真心認同我……我們的理念。”
“我來這兒可不隻是為了談可愛標誌。”奇跡先生打斷道。“我來這兒,是因為聽說這裏是真正的‘烏托邦’。難道僅一個‘平等’就能塑造一個世外桃源嗎?”
“目前隻能說我們正在穩步實現這個目標。我設想的理想社會,每匹小馬都絕對平等,勞動是每匹馬的義務,以作為享受其他小馬貢獻的回報,而不是單純為了一己私利。所有房子都是一樣的,夜不閉戶;所有小馬的穿著都是一樣的,看不出高低貴賤;所有小馬的天賦都是一樣的,所以不能從出身斷定他們的職業。每匹小馬隻按照社會所需勞動,所以工作沒有高低貴賤。小馬找不到可以區分彼此的地方,所以自然不需要區分,沒有區分就沒有可以割裂彼此的東西。大家生活在集體中,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你說的很好,可你要如何具體安排每匹小馬的工作呢?”
“根據鎮子的需求來。我會根據鎮民數量製定各項指標,從而定下各種工作的數量。每匹小馬抽簽決定自己的職責,定期重抽以重新分配,以體現絕對的公平。毋須擔心這些工作對誰有利或不利,因為大家都沒有標誌,也沒有天賦,對任何小馬來說,所有工作都沒有區別。”
“聽起來不錯,可這不會導致重抽後導致混亂嗎?畢竟新換上來的小馬,對新崗位可謂毫不熟悉。”
“事實上這的確發生過,不過我們很快就度過來了。經過好幾輪的重新分配,現在大家對小鎮的所有工作都很熟悉,無論分到什麽崗位,都能做得足夠好。”
“小鎮的工作種類不多,可能還好。如果是馬哈頓那樣的大城市,大概有幾百上千種工作,每種都不同,怎麽確保不出亂子呢?也需要經過幾百輪重抽,小馬們才能完全熟悉所有工作,在此之前的很長時間裏,大部分工作都是由不擅長的小馬來做——這樣真的沒有問題麽?”
星光熠熠一時語塞,不知如何作答。
奇跡先生追問道:“而且抽簽似乎也不算非常公平。假如有小馬連續兩三次都抽到同樣的崗位,似乎他相對於其他小馬來說,就有優勢;與此同時,他也喪失了嚐試其他工作的機會。”
“那麽就讓他重抽,直到和上次不同。”
“可那樣又是另一種不公平了。憑運氣抽到的簽,為什麽他就要重抽?他這邊抽兩三次,那邊隻抽一次,我看不算公平吧?”
星光熠熠支支吾吾地答道:“這……呃,那就在抽簽時改變簽數,已經做過的工作不入簽,這樣公平吧?”
“要是抽簽的小馬有喜惡呢?比如說有小馬討厭打理鬃毛,喜歡掃地,因為掃地比打理鬃毛簡單、輕鬆,有小馬的喜好恰好和他相同。現在問題來了,已經做過的工作不入簽,前者剛做過理發師,所以下一輪不可能抽到理發師;後者剛做過清潔工,所以下一輪不可能抽到清潔工。這種抽簽看似公正,但對前者來說,下一輪不可能抽到自己討厭的打理鬃毛,算好事,有可能抽到自己喜歡的掃地,更是好事;對後者來說,下一輪不可能抽到自己喜歡的清潔工,是壞事,有可能抽到自己討厭的打理鬃毛,更是壞事。一個好上加好,一個壞上加壞,又怎麽會不引起新一輪的心理不平衡呢?”
“呃……不對,他們下一輪可能的確各自不公平,但在這一輪裏,前者做了自己不喜歡的事,後者做了自己喜歡的事,後麵工作調換,也隻是‘一報還一報’,在我看來足夠公平。”
奇跡先生搖頭道:“不是這樣的。這一輪一個得到了想要的,一個得到了不想要的,下一輪似乎會互換;但我們都知道抽簽是隨機的,如果前者抽到了自己喜歡的工作,後者沒有卻抽到自己討厭的工作,這樣似乎‘一報沒能還一報’。如果這種沒能‘還上’的情況交錯進行,就有可能出現有的小馬如願的次數多,有的小馬如願的次數少,這又怎麽能算公平呢?這樣確定不會產生嫌隙嗎?”
“這……你的設想太浮誇,我們淳樸的鎮民不會因為這種小事斤斤計較。”
“是嗎?可你說可愛標誌時卻不是這樣。在我看來,獲得不想要的可愛標誌,不妨礙做喜歡做的事;可抽簽抽錯了,那就是實實在在地做自己不想做、不喜歡做的事了。哪個更嚴重呢?”
“這隻是一點可以理解的代價,為了實現所有小馬平等的理想社會。我想他們能理解,也願意承受。”
“真的嗎?”奇跡先生問道,但他沒接著繼續問,及時收住,以免場麵太難看——他看出星光熠熠有點生氣。“我興許冒犯了,很抱歉,我們談另一個話題吧,如何?”
星光熠熠緩緩點頭。
“我想談談我心中的理想世界。我聽說遙遠的東方有個城市,叫‘大同’,那裏都信奉一個共同的信條——‘大道’。大道施行的時候,整個天下是所有公民共有的,公民不分種族、老幼聚在一起生活,共同推舉品德高尚、有才能的公民出來擔任職務,每個公民都能在自己在行的領域做事,所以無論任何事,都一定做得又快又好;如果有事情做得不好,那一定是做事的公民不稱職,找出問題來改正,必要時再換下去。因為每個公民都做自己擅長的事,所以工作無分高低貴賤。如果有公民喜歡別的事,自己卻不擅長,怎麽辦呢?那就向擅長這事的公民學習,直到有能力做好,這樣彼此互相學習、共同進步,每個公民都是彼此的朋友,所以誠實守信、和睦相處,不僅僅照顧自己的親戚,而且惠及到其他公民;不僅僅贍養自己的父母,而且惠及到其他公民的父母,這樣老者能安享晚年,青年能為社會效力,少年能健康成長。老而無子的、失去雙親的、殘疾的、孤獨的公民都有自己的位置,也都能得到恰當的照顧。每個公民都有必要的勞動以實現自我價值,都有實現理想的途徑和辦法,最終各有歸宿。大家既享受平等的權利,也各自為其他公民承擔必要的義務。財貨是大家共有的,按照各自的貢獻和需要綜合考慮分配,讓貢獻大的公民不吃虧,有需求的公民能滿足,所以大家不私藏東西,都願意為社會貢獻力量,不一定為自己謀求私利。因為‘大道’存於所有公民心中,所以不會發生偷盜、搶劫的事,家家戶戶都不用關門了。這就是‘天下大同’。”
“這太,太理想化了……它真的存在麽?真有這個‘大同’的城市麽?”星光熠熠的語氣中透露出一絲急切。“按照才能擔任職務,真的不會滋生偏見和歧視麽?大家著能和睦相處?”
“這隻是我聽說的傳聞,想來不可能是真的。”他說完這句話,星光熠熠的頭明顯低了下去,但他馬上又說:“不過——”
“不過什麽?”星光熠熠脫口而出。
“我知道一個接近的地方,也許不算特別接近,但已經相當接近了。”
“哪個地方?”
“小馬穀。”
“小馬穀?!就是紫悅公主所在的地方——呃,我是說……我‘聽說’在那裏有一個號稱‘友誼公主’的小馬。”星光熠熠找補道。“我覺得那裏沒法和我們的平等鎮相比。要不然你為什麽不去那兒,而跑到這裏來呢?”
“我去過小馬穀,事實上我就是從那裏來的。”奇跡先生直言不諱,相當坦誠。“我來這裏隻是想知道,有沒有其他地方更接近那個理想的社會。我聽說平等鎮很接近,所以來看看,可是現在看來……”他沒繼續說,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可據我所知,小馬穀一點也不平等。想想看,那裏還有‘公主’這種東西,怎麽可能平等呢?”
“絕對的平等注定了絕對的不平等,相對的不平等反而造就相對的平等,所以平等隻有相對,沒有絕對。”奇跡先生脫口而出,這種富有哲理的話大概很少有小馬聽得懂。他看星光熠熠閃過一絲茫然的神色,歎口氣說:“自然界因不同而美麗,鳥兒在天空翱翔,牛羊在地上奔跑。倘若要讓鳥兒像牛羊一樣奔跑,對牛羊是公平了,可對鳥兒來說卻未必;同樣,若要讓牛羊住在樹上,乘風而行,對鳥兒是公平了,對牛羊卻未必。現在也是這樣,小馬有陸馬、天馬和獨角獸三種,讓天馬失去飛翔的天賦,固然對陸馬公平了,可對天馬就不公平了,因為他們的力量和耐力比不上陸馬;獨角獸雖然失去了大部分魔法天賦,卻依然能使用魔法操控物品,如果要完全奪去他們的魔法,他們體格完全比不上陸馬和天馬,對他們就又不公平了。
“以小馬自身來說也是如此,你可聽過‘五官爭功’?假如眼睛、鼻子、嘴、耳朵要比評功勞,它們的職責本就不同,做的事也都不同,如何能公平比較呢?假如五官都要一樣,失去各自的特長,眼不能看,耳不能聽,嘴不能嚐,鼻不能聞,小馬就不是小馬了。五官固然不同,但正是因為各有不同、各司其職,小馬才有一張和諧的臉。前蹄、後蹄是這樣,鬃毛、尾巴是這樣,各種不同的牙齒也是這樣。事情要做得好,就需要專精與分工,專精與分工必然導致差異,但差異不一定導致不和諧;社會也是這樣,一個小鎮、國家要運轉得好,也需要專精與分工,所有公民各司其職,做擅長的事,這樣社會才能運轉得好,全體公民的生活才會幸福。
“動物演化過程也是為‘善之善’發展的。一般來說,越發達的係統就越精細,分工越多;越高級的動物,器官分化也越精細,各個器官負責的事情區分也越明顯,於是更能生存、繁衍、適應環境……”
“夠了!”星光熠熠意識到不對,立刻打斷道。“你想說什麽?你到底想不想加入我們?”她的聲音很大,甚至傳到了屋外。不一會兒,鎮民們就聚集在門口,推門而進。
奇跡先生看著怒氣衝衝的星光熠熠,以及步步緊逼的鎮民,咽了一口唾沫。“我們可以求同存異,沒必要這樣……”
“我看你是存心來破壞我們的和諧社會的!”星光熠熠斥責說。“滿口歪理邪說,我都差點被你騙過去……鎮民們,你們知道該怎麽做。”
鎮民們一擁而上,將奇跡先生五花大綁,隨即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