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內外交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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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水淙淙,在幽靜雅致的議事廳裏緩緩流淌。
謝家這棟議事廳,向來以得自然之樂而別具一格,多是人七八人散座其中,少有的像今天這般顯得人滿為患,連清溪都仿佛滯澀了。
謝家的宗師長老,無論有職銜還是閑雲野鶴,但凡能來的都在此處。
除了走不掉的寥寥數人如鎮武長老,以及的確在閉關出不來的兩名宗師,謝家宗師以上的人物,齊聚一堂。
眾宗師看著這樣的場景,不由紛紛想著上一次這麽多人是什麽時候。
然而至少最近十年,都無這樣的盛景。真回溯到上一次……好像也是謝奕臨危受命的那一天。
跟今天有點像。
眾人不動聲色的打量著謝淵,想看看這位年輕的過份的新家主和謝奕有幾分異同。
那時的謝奕以淡泊或者說懶散聞名,浪費了天賦,受此重任時,頗不被看好。
但那時的他,至少是名宗師。
而後謝奕更是迅速證明無論治家還是武道,都在謝家不做第二人選,消除了爭議。
然而眼前這個還沒及冠的少年,真能做的到麽?
在謝家內位高權重、威望甚隆的長老們,眼神中流露出的並不是信任的神色。
聽到謝淵的宣布,坐在極靠近他的位置旁的七堂叔謝鈞先站了起來,開始發話。
“今日召眾位前來,是通報之前京城之事。如諸位所見,謝奕家主受傷臥床不起,已經在臨危之際將家主之位交給了謝淵……”
謝鈞和謝奕是同一支的堂兄弟,關係相當近,和謝淵的血緣也自然不遠。他一向是擔當謝奕副手般的角色,家族的許多雜事都由他處理。
關於謝奕暗中帶了宗師進京的事情,謝鈞就是知曉內幕的幾人之一,其餘大多數受命留守、乃至進京的一部分宗師,都對其中關竅不太清楚。
現下事情結束,家族也發生了大變化,謝鈞便從頭講起:
“前段時間皇帝召琅琊王家家主入朝為相,三家都察覺他這一舉動的微妙,暗中商議幾次……”
謝鈞講了之前三家家主的書信來往與決議,最後道:
“最後便有了三家進京之事。”
許多不知情的長老一臉凜然,這才知道此次京城事變,原來背後早就有了全麵大戰的準備,隻不過最後沒有發展到這一步而已。
但即使不是最激烈的後果,這最後的發展也沒有好到哪去。
“而後皇帝不知如何洞察了家主還有其他兩家的行蹤,召家主們入宮議事。”
謝鈞沉聲道:
“家主思慮再三,論實力當是我們這邊占優,便決定入宮,最好將一切在桌上說過談好,不必釀成大亂。
“然而宮裏到底發生了什麽,最後為何會是這般結果……”
他看了一眼謝淵,搖頭道:
“我們便不得而知。”
“崔家人說什麽了嗎?”
有人問道。
謝鈞搖搖頭:
“崔家幾人將家主送回來,隻說是崔家主救下他,而後又和妖女糾纏至京城外,沒有其餘的交代。”
“大宗師的戰局有結果沒有?”
另一人發問。
謝鈞緩緩道:
“才接到的消息,崔王二家家主已經各自回到族地,有所傷損,但並沒有說結果。”
眾人對視一眼,心中凜然。
既然沒說結果,那就是沒奈何司徒婉,不然肯定早把戰果傳得人盡皆知了。
這麽久沒出現,再出山時,沒想到她還是如此讓人忌憚,讓世家中人心裏打突。
眾人議論紛紛,關於皇宮裏的戰局說什麽的都有,然而終究不得全貌。
但長老們漸漸達成了共識,這一切從召王允之入朝為相開始,就是老皇帝的陷阱。
他從當年之事便洞悉了這一代世家的行事風格,或許是推演多年,在臨了之際行此請君入甕之策,意圖全當年未盡之功。
但其中還有關鍵點尚不明了,如謝奕自不是莽撞之輩,以他與內外合一境就隔一層紙的實力,就算在大宗師的戰局中當也能自保。既然決定入宮,肯定是有萬全準備,怎麽會落得重傷瀕死的地步?
還有其他一些細節,以旁觀者的角度看都是雲遮霧繞。
“哼,皇帝妄圖坑害家主,最後請來妖女,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最先死的倒是他!還導致皇宮大亂,死人無數,真是可笑。”
有人嘲諷道。
然而也有宗師搖搖頭:
“以這位皇帝的老謀深算,豈會想不到嗎?他這便是以身入局。”
老皇帝命不久矣,幹脆用自己作注,拉上三家的家主同歸於盡,再順手坑一下未來或擾亂秩序的潛龍天驕。
這一下得罪的人雖然廣,但他隻要死了,新皇再示之以恩,事情就算結束。其他人隻要不想和朝廷全麵對抗,便隻能咽下這口氣。
事後來看,許多人都想明白了這一點,不由感歎這位皇帝手段夠硬,心腸夠狠,哪怕對自己也是。
就算時日無多,也沒幾個皇帝想要不多活兩天的,更不想自己是死於灶教妖人之手。
這對皇帝來說可謂奇恥大辱,史書上必定重重記上一筆。
然而就算這樣,皇帝也想要拉世家家主墊背。
隻要除掉幾名大宗師,以他手腕說不定還有後手,讓上三姓和其他世家回到同一層級,而後慢慢分化、蠶食,如錢姚兩家一樣,雖不知道要十年還是百年,或許真有一點機會能成功。
可惜他心還是太大,就算不再想著將所有世家一網打盡,仍是想對上三家的家主一齊動手。
但在皇室沒有資格的大宗師的情況下,就算請來妖女,這如何做得到?
這是皇帝犯的最大的失誤,最後除了謝家遭殃,其他兩家並沒有什麽損失。
但這對謝家來說可不是好消息。
本來謝家就因為沒有大宗師級的高手近些年在上三姓中落於下風,現在連謝奕這樣擔大梁的頂尖高手都臥床不起,實力對比一下更為懸殊。
長老們有些憂慮,其中一名宗師長老略微低沉的說道:
“我們與崔王二家近二十年交好更多,競爭較少。當此時局,或許沒那麽不堪?”
他有些遲疑,但還是充滿希望。他的妻子是出自琅琊王氏,雖不是主家嫡女,亦讓他和王家關係頗佳。世家之間這樣的聯姻不算少,同氣連枝的說法也是有緣由的。
眾宗師都在沉吟,忽然聽到最前麵傳來聲音:
“我這有兩封信,分別來自清河與琅琊,還請諸位長老一同看看。或許,信件可以解答皇宮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一直沒有說話的謝淵突然發出聲。
他拿出兩封封麵典雅、透著紙香的信箋,製式略有不同,上麵的徽記正分別是琅琊王氏與清河崔氏的族徽。
這信件,還是家主間的通信。
他什麽時候收到的信?
眾長老各各對視一眼,不動聲色的開始傳閱起信件來,而後臉色都是驟變。
謝淵等長老們兩封信都全部看完,才慢慢說道:
“諸位長老都看過了這信裏的內容。崔王二家的家主各各解釋了皇宮大戰的始末,一片赤誠。
“隻是,二位大宗師的解釋,彼此間卻是有些出入。”
謝淵掃過廳堂,見到謝家宗師長老們的表情各異,既有憤慨、凝重,又有疑惑、沉思,不一而足。
一名老者緩緩開口:
“崔承的意思,老夫若沒看錯,是說王允之故意貽誤戰機,包藏禍心,姍姍來遲,導致戰局的實力對比與預料不符,家主被妖女所傷……
“他由此懷疑所有事情,都是王家和皇帝串通好的,是麽?”
“的確是這樣。”
“怎麽可能!皇帝一直想掃蕩世家,王允之豈會與虎謀皮、置他王家安危於不顧?”
還是那位娶了王氏女子的宗師謝聞說道。
眾人不言,另有人插話:
“另外一封信,你們也看了。王允之文采不錯,一個髒字不露,但話裏話外將崔承說成陰險的老匹夫。是他慫恿家主以身破局,便如……當年謝玄家主一般。”
這名宗師看了謝淵一眼,慢慢道。
當年最後一戰,宗師們或多或少都知道,是謝玄挺身而出,破了僵局,卻損了自己。
但是是崔承鼓動而致的,卻少有人知。
然而王允之將當年戰局細細講出,繪聲繪色,並且表示可以讓崔承對質,看是否有一句虛言。
他甚至暗示,從當年開始,崔承就在布局今日。
宗師長老裏有老者回憶片刻,聲音幽幽:
“戰局和當年流傳,沒什麽出入。”
“主母是崔承的小妹,老早的時候,兩家都各自反對,畢竟嫡係子女結親幹係甚大。但崔承似乎就極力促成了家主和主母的好事,還助他們逃脫家族,逍遙在外。”
“玄哥兒出事後,奕哥兒回歸就任,似乎後來也是得了崔家不少支持。”
“而這一次,如果王允之所言為真……”
長老們將當年的事情一一對過,忽然麵麵相覷,心生寒意。
“崔承信裏說,要千萬防範王家,需要可找他相助?”
有人喃喃道。
“怎麽可能引狼入室!他就是等著今朝!一切都是他的陰謀。”
“王家所說也不見得就是真相。”
長老們迅速吵作一團,幽靜的溪水議事廳也顯得嘈雜起來。
謝家宗師大致分為了兩派,自然是分別支持崔王兩家的,占據了大多數。
這近二十年來是上三姓乃至八大家少有的十分和諧的時光,彼此間走動極多,關係甚睦。
而陳郡謝氏因為沒有大宗師,顯得稍微勢弱,便不可避免的在各家聯絡的過程中,被有所影響。
謝淵一一掃過爭吵的眾位宗師,幾乎絕大多數的長老們都或多或少的偏向一方,他按照往日情報,知道這些宗師與其他家交往甚密。
隻有極為少數的幾名長老謹慎的持著中立態度,沒有在這場爭論中發話。
謝淵暗歎一聲,大宗師的影響力比想象中的還要大。
武道為尊的世界,頂級強者自帶耀眼的光環,天龍強者立於雲端,哪怕宗師都隻能仰望。
這近二十年來,謝家沒有大宗師,受到的影響比二叔想象的要重啊。
二十年對世家數千年曆史來說的確很短,但二十年都沒有大宗師,對謝家來說已經太長。
當然,不隻是頂級強者的影響力,更可能還有些實際的好處。
往日謝奕在時,許多東西當事人可能也就是一笑而過;但現在到了危急時刻,沒了主心骨,長老們心中的傾向就自動顯現出來了。
咚咚咚。
謝淵敲了敲桌子。
溪水廳堂轉瞬間便安靜下來。
這自然不是因為謝淵有什麽威望可言,更不是戴上了家主的扳指,他就真的是家主了。
隻因為眾長老雖然在彼此爭吵,一份注意力始終掛在謝淵身上。
今日長老大會的議事主題是京城巨變、家主更迭,而今天的主角就是謝淵了。
“諸位長老,為何要爭辯誰真誰假?”
謝淵緩緩道。
長老們一聽,微微一怔,略有疑惑,不過也有人露出深思的神色。
謝淵沒有多等,繼續道:
“若王允之真的是和皇帝勾結,想要坑害我謝氏與崔氏,未嚐說不通。皇帝的確究其一生,從皇子開始就琢磨著怎麽去除世家的威脅。然而臨到老了,他終該認識到這不是他一人一代之功,於是選擇了十四皇子作為繼承人。
“依我在皇宮裏所見,十四皇子勇謀俱佳,心思深沉,手段不凡,的確有雄主之風。老皇帝選他,便說明除世家之誌從未稍退。而他最後做的,便是以天子殘命,打擊世家,為下一代皇帝鋪路。
“他當知道沒有大宗師的情況下,別說八大家,便隻是上三家皇室也不是對手。若我是老皇帝,這時也該認清現實,知道一口吃不成胖子,而若拉攏分化,方才能見成果。
“依我看,皇帝宣王允之為相,實際上是兩人已有默契。他準備拉攏王家,而對付我謝家與崔家。若能一舉除掉謝崔兩家的頂尖強者,上三姓中兩家重創,其餘的留待他寄予厚望的十四皇子,大有可為。
“至於王家,能打擊其餘兩家,獨自坐大,自無不願。王氏本就是聖人門徒,在朝為官最多,行事最講究君君臣臣的,曆史上少有明著反對當權皇室。若真要選一家領頭,對皇室來說自然是王氏為佳。
“故而兩者一拍即合,王允之也不需背地動手,隻要晚來一步,在皇宮內二叔和崔家主便是下風。”
眾人但覺他說的有幾分道理,微微點頭,但還是有人質疑:
“你之所言,不過隻是推測,豈能認定崔家所言便是真相?若崔家才是幕後真凶呢?”
謝淵看著那名發話的長老,緩緩點頭:
“我從未說過崔家便是站在我們一邊的了。”
長老們一聽,這下便顯出訝異的神色。
剛剛他們聽謝淵一說,都以為他內心更傾向於崔家,盡說王家可能的謀劃。畢竟崔萍君是他二叔母,有此影響也很正常。
然而謝淵現在的意思,好像不是如此。
“我剛剛所言,是王家的不是。但王家主的信件,便不見得就是虛言。
“大宗師的戰局,我不在場間,我說不清。但我們隻看現在,若我、或者諸位長老,是崔家主,可會有什麽想法麽?”
諸位長老都是沉默,哪怕和崔家有姻親或是關係極善的那些。
本來勢均力敵的兩家,一家陷入極大的困局,而兩家還有極為密切的姻親,甚至主母都是另一家的嫡係女子。
若是民間人家,這種情況下,很多時候便是要吃絕戶了。
而若是兩大世家,那趁其病,即使不要其命,蠶食滲透、瓦解打壓,才是真正合格的世家之主應該考慮的。
畢竟上三姓這個體量,在許多朝代已經可以稱為諸侯國;上三姓的家主地位,實際上和大諸侯也沒什麽不同。
謝淵在今天的議事之前,曾經請教過崔萍君。
這位謝家主母、崔家家主之妹望著病榻上的謝奕,麵色平靜:
“以大兄的為人,我不信會他暗害靈韻的父親。
“以大兄的眼界,我不信他會錯過這個機會。
“謝淵,你坐上這個位置,就要以這個位置的角度考慮問題,那麽你就會理解我大兄該怎麽做了。”
謝淵望著廳堂內的長老們,聲音低沉:
“我很想為二叔報仇,但現在的謝家,並不具備這個實力。
“我們現在要想的,不是他們誰說的是真的,而是他們兩家到底會怎麽做,而我謝氏又該怎麽應對。
“真假並不重要,我們當做最壞的打算——崔王二家皆對謝氏充滿覬覦。
“我知道從平西王之事後,上三姓有了一個平靜時期。二十年不算短,但諸位要知道,這份和睦終有盡頭。
“當年事變從十多年前開始,到這次京城,才真正落幕。
“而上三姓‘同氣連枝’的關係,也是一樣。
“放棄幻想,準備戰鬥,方才是謝家應該做的。從現在開始,我陳郡謝氏將麵對清河崔氏、琅琊王氏以及皇室與其他世家的壓迫與挑戰,和之前千年一樣。”
聽到這一番話,眾位長老微微仰頭,望著坐在首位的謝淵。
他們的目光皆是有所觸動,心中甚至升起了莫名感覺。
他與那個位置頗為相稱。
“我想不久之後的新皇登基大典一過,王家主便會拜相,那時琅琊王氏的聲望又要上升;而崔家主這次既然沒有傷損,那他們兩家必會相碰,上演一場龍爭虎鬥。”
謝淵搖搖頭:
“然而兩家恐怕試探過後,終究會發現奈何不得對方,目光便轉到我們這邊來。皇室和王家對我們不會友好,但若要與崔家求助,更是與虎謀皮。諸位,很快我們就會麵臨挑戰,還請諸位長老在各自負責的位置上小心了。若是不行,以保存實力為重,萬不可硬碰。”
謝淵事後複盤過多次,他比較相信是王允之暗中和皇帝聯手坑了崔家和謝家,導致謝奕重傷的。
但他根據在潛龍宴上體會到的老皇帝的決絕與殺伐,估計老皇帝的目的大概是引聖女和崔承、謝奕全部同歸於盡,令相對守舊的王家做大。
而後等王家自去與謝、崔兩家爭鬥,皇室趁機韜光養晦,若在下一代能出一名大宗師,便成了薛王二家爭雄,到時候憑借皇室掌管天下的底蘊,或許真能橫壓所有世家,然後徐徐圖之,像分化錢姚二家一般,將世家全部納於掌控之中。
不過老皇帝最不能掌控的大宗師之戰,果然沒有按他的想法走。崔承看樣子並無大礙,最後的結局,僅有謝家大受打擊。
但安之這不在老皇帝算中?如今強者恒強,弱者更弱,上三家的平衡徹底打破,勢必會起爭鬥,亦是皇室願意看到的局麵。
八大世家從來不是同氣連枝,彼此鬥起來才符合規律,更符合皇室的利益。
謝淵吐了口氣,收縮勢力是謝奕沉睡前定下的方略,他講完之後,自有謝鈞去與眾長老完善細節,這裏不再需要他了。
他向著眾位長老點頭致意,而後慢慢起身,玄袍襯托下的背影看起來頗有威勢,讓人莫名覺得和威望隆重的謝奕有幾分相似。
坐在左邊上首位的老道耳朵微微動了動,然後撫著白須,微笑道:
“謝家有佳兒啊。”
不少宗師微微點頭,單論今天的表現,謝淵看起來是一名還算合格的新任家主,甚至讓人忽略了他的年齡。
雖然眾人不太相信總結和發言都是謝淵自己想的,但光是這份沉靜氣度和有條不紊的姿態,便比許多人想象的好得多。
“還以為是個黃毛小兒,看來謝奕睡覺前也不是胡選的。”
有名粗豪的長老拍了拍膝蓋,嗬道。
許多宗師都微帶讚賞之意,今日人來的這麽齊,不無“麵試”謝淵之意。
雖然很給麵子的沒在這種場合出難題,但是長老們何等人物?看幾眼便能知其大概。
眾長老對謝奕留下的方針和謝淵的吩咐並無意見,謝鈞負責和眾人確認過後,直到深夜才算全部處理完。
眾人心頭都不輕鬆,知道謝家恐怕要麵臨不小的挑戰。
這個年輕人真能帶領謝家嗎?
不少人心裏都十分凝重。
“他今天的表現不錯。
“但可不是什麽好事,若是無知小兒倒對我們更好一些。”
一間靜室之中,幾名氣息深沉的長老聚在這裏。
白天的議事,對他們來說似乎並沒結束。
“無妨,他並無根基,家族的要職都在各位手裏。就算有崔萍君助他,黃毛小子,能起什麽風浪?他到底如何,無關大局。”
“不錯。謝奕他們這一脈,把持家主之位已經太久了。”
“就是!如今他自己不成,還要將位置傳給謝玄的兒子,連宗師都不是,說出去我謝氏豈不讓人笑話?當年他上位時,就不讓我服氣,後來看他幹得還不錯,也就罷了。結果現在還要成他們這一支的家天下了?”
“我謝家是陳郡謝氏的謝家,不是他那一脈的謝家。往上數三代,他們也是從別支手裏拿過的家主之位,如今既然後繼無人,隻有黃口小兒撐大梁,我看……也該退位讓賢了。”
最先發話的那名宗師靜靜道。
其餘氣息強大的身影互相對視一眼,慢慢發話。
“同意,這是為家族好。”
“同意。”
“同意。”
……
謝淵回到自家的大院,在雲竹和侍劍的幫助下脫下了玄袍,鬆了口氣。
這衣服穿著就麻煩,裝深沉更是裝得讓人身體都僵了。
他換上便裝,敲了敲肩膀,終於自在。
而後謝淵便又出了門,趕到家主大院去,探望謝奕。
換住處這種事情自然就不用做了,現在謝靈韻也住回了父母的院落,和母親崔萍君一起照料謝奕。
到得臥房,看到謝奕氣血紅潤但沒有動靜的臉龐,謝淵心裏歎了口氣。
“這是失魂症,宗師以上的高手相爭若傷及神魂,體魄又太過強悍救回來了,便是這副模樣。”
崔萍君靜靜道。
謝淵看著在床榻前寸步不離的婦人,默默點頭。
“二叔肯定會醒過來的。”
“自然。我年輕時和他一起去算過,他不是福薄之人。”
崔萍君低聲道。
謝淵不知怎麽接話,隻得默默垂立。
“走吧,出去說說那些老家夥們都有什麽意見。不要在這吵到他,他本來不想當這家主的。”
崔萍君靜坐一會兒,主動說道。
謝淵和她來到外間,看著叔母輕柔的給他倒了一杯清茶,恭謹的謝過之後,將白天的事情大致講了。
其實,那兩封家主通信,謝淵本是拿不到的。
但崔萍君身為主母,實際上在家族裏自有不小的能量。
那兩封信,便是她交給謝淵的,不然謝淵恐怕都被蒙在鼓裏。
想當家主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而後謝淵和崔萍君一起看了那兩封信之後,交談了許久。
謝淵這才知道崔萍君不隻是管理家族內務井井有條,從未出過岔子,便是這些外務,也是信手拈來,一眼便能看到關鍵處。
怪不得她能成為謝奕的賢內助,又以崔氏嫡係的身份當上讓人無可置喙的陳郡謝氏主母,又讓當初天賦不比謝玄差太多的謝奕什麽都不要了,帶著她私奔浪跡江湖去,實在是極為聰慧不凡的女子。
謝淵雖然不笨,也早已磨煉的心智成熟,但對這些家族政治十分生疏。
若不是崔萍君給他起頭,恐怕他也不能有條不紊的將今天的長老大會完全掌控住。
背後有崔萍君的支持,謝淵才不至於是個光杆司令,什麽也做不了。
但謝淵也是極聰慧的,崔萍君可沒給他打稿子,所有發言,皆是他自己心中所設想的。
崔萍君提點他一二,聰明人便不用多說,隻需要熟練,便知這些事情本質也都差不多。
若不是聰明人,那早點下來也好。事事說透,那家主就是她崔萍君了,她不願意這樣。
但事後看來,謝淵做得不錯。
在謝淵來之前,崔萍君自然就已經收到消息了。
“家族的心已經不齊了。”
崔萍君聽完,輕輕點了點頭:
“也是可以預料的事情。這麽大一攤子,從來也沒真正齊過。所以大世家的家主一定要是大宗師,不然便服不了眾。”
謝淵微歎:
“我年紀小,修為低,在家族根基還淺薄,不能服眾也是理所應當的。”
“但你是你二叔親自選的。我跟你二叔一起數十年,我知他絕不是亂來的人。既然他選了你,那就說明你可以,並且謝家內沒人比你更合適。”
崔萍君目光炯炯的看著謝淵,語氣堅定道:
“你要相信自己,不能放棄,不然便是辜負了你二叔的心意。”
謝淵點頭,沉聲道:
“我知道,雖然有壓力,但我絕沒忘記二叔的囑托。”
“那就好。”
崔萍君露出一絲微笑:
“既然你敢挑起這重任,我自會幫你的。”
謝淵心中微鬆,若無崔萍君這樣熟於族務的幫手,他就真是兩眼一抓瞎了。身邊沒人,如何理得清族內族外千頭萬緒,鬥得過那些老於世故的謝氏宿老?
“叔母,人心不齊,我接下來該怎麽做為好?”
謝淵謙虛的請教。
“什麽都不要管。”
崔萍君給了個出乎意料的答案。
“內務交給我,而外務的話……謝鈞是你親堂叔,也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外務交給他你也可以放心。
“你需要做的,就是修煉。”
崔萍君看著謝淵,繼續道:
“你二叔當初……時間雖然不多,但該說的一定都說了。他說你該埋頭修行,你就埋頭修行。至於族事,隨他們折騰,如你二叔所說,最不濟也得剩個陳郡,謝家偌大基業,還不至於被折騰垮。
“你一定要盡快提升實力,盡快成為宗師。短期內我可以幫你抵擋風雨,但最終還是要靠你自己的。若一直連宗師都不是,恐怕這個位置很難保得住,而到時候謝家會走向何方,都是未知。
“謝家即將麵臨莫大挑戰,謝淵,你也一樣。”
有了崔萍君的承諾,謝淵知道不用自己操心太多,便悶頭練武。
說一千道一萬,隻有這才是根本。
不過在長老大會之後不久,族內便有許多風言風語傳出。
如謝淵根本不會管理家族,隻是個武夫,如崔萍君大權獨攬,是有了崔家授意,如謝奕這一脈搞家天下,違背了謝氏族訓“能者居之”,等等等等。
而更快的,甚至直接將難題出在了謝淵頭上。
“少爺,少爺……”
雲竹找到正在練功的謝淵,麵有難色。
“發生了何事?慢慢說。”
謝淵見狀,停下架勢,溫和的問著雲竹。
雲竹抿著嘴唇:
“藥房那邊,說您還用不上家主的補貼,畢竟您……不是宗師。他們說現在家族正是困難之時,保證您的修行資源絕無問題,但是多的恐怕就……”
謝淵一聽便明,有些人已經開始了,這隻是一個試探。
現在雖然說的保證他的用度,可是看起來還不如他之前的時候。
再過一段時間,安知這些人還識不識大體?
他歎了口氣,大廈搖搖欲墜時,總有人想的是爭權奪利,而不管洪水滔天。
微微搖頭,謝淵淡淡道:
“沒事,府裏的還夠我用上一段時間,你不用去了。”
“誒?少爺,難道就這樣不管了嗎?”
雲竹咬著牙,心中十分氣憤。少爺這般天縱奇才,不讓他修行,對家族也是不利,真不知道那些人在想什麽。
可是,少爺連爭都不爭一下嗎?
雲竹有些替謝淵委屈,侍劍更是在一旁磨劍。
但謝淵不說,她們也沒法做什麽。
如是過了幾天,族裏忽然有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引發眾人討論。
藥房長老謝聞的妻子王氏被崔萍君叫去問話,而後,但凡這一支有王家血脈的後代,全都被暫時禁入族地。
崔萍君隻是溫和的說:
“我不是說王家一定就害了家主,但是我問來問去總覺得心裏不穩當。反正最近家族正是困難之時,族地也見擁擠,便請他們出去散散心。
“什麽時候回來?等謝奕醒了再說。”
謝聞自然是破口大罵,他這一支的人都被趕出了族地,奇恥大辱什麽的先不說,對後代子弟的求學、練武、培養,外麵哪裏比得了族地?實打實的耽誤。
然而任他怎麽說崔萍君是崔家的奸細,崔萍君處事眾人都看在眼裏,過去的十數年從未有人多說過什麽。她現在這個節點更是謹慎,連長老會議都不去,絕不插手外務,卻將族地的內部事務牢牢抓在手裏。
但謝聞似乎也不隻是一個人,背後另有其他長老,明裏暗裏的反對崔萍君,帶來了極大的壓力。
崔萍君雖然現在一直管理著整個謝氏族地的內務,但能否一直一言而訣,恐怕也是未知。
直到鎮武長老謝伏破天荒的發了話,謝氏武庫也暫時禁止藥房一脈的人登樓,這次衝突便立即平息。
謝氏武庫頂樓。
小老頭謝伏看著謝淵,砸吧砸吧嘴:
“謝淵啊,你的修煉保障,我不會允許任何人在這裏添亂子。
“但按理說,鎮武長老是絕不能插手族務的,我隻能管得了你的修煉,其他的事情,我幫不了你。”
謝淵深深一躬,十分誠懇道:
“多謝長老了!”
謝伏雖然這樣說,這次畢竟算是破例了,其他長老不知他心中所想,肯定會偃旗息鼓一陣子。
就算是暫時的,也緩解了謝淵的壓力,而且保證他的修行用度絕對是應有盡有。
謝伏擺了擺手,歎了口氣:
“謝奕這一睡,便把家族當年的積弊都給弄出來了。謝淵呐,你修行可得努力,焚天滅道槍多練個幾式,全都到達熟能生巧的境界,誰還敢小瞧你?”
謝伏嘖嘖道。
家族生變,壓力重重,謝淵悶頭修行,謝伏則傾囊相授。
不過回來第一天,謝伏讓謝淵練一練,就見謝淵的人間太平有所突破,差點把眼珠子都瞪出來。
這麽點功夫,就境界更上一層樓了?
這就是第一次便看遍整門槍法的天賦?
謝伏克製住了喊先祖的衝動,教起謝淵就更有勁了。畢竟哪個老師不喜歡聰明的學生?而謝淵更不是聰明二字可以概括,他是開掛。
如此一來,不再考慮其他,不再有人敢在這上麵使絆子,有謝伏的用心指導和充足的資源提供,謝淵的實力蹭蹭蹭的往上漲,用日新月異、一日千裏形容並不為過。
謝伏自然是一日一歎,如見神明。
若是平常時期,謝家出了如此天才,謝伏隻會喜不自勝,笑容都壓不住。
但現下謝家頗有些內外交困,謝伏看著謝淵槍霧如影,讚許驚歎的神色中隱藏擔憂。
這小子的擔子如此重,不知時間會不會等他?
時間眨眼過去月餘,謝淵的修為自然是突飛猛進,十分喜人。
然而畢竟距離宗師尚有不小距離,他也無法一蹴而就。
“還得努力啊。”
謝淵泡在藥湯池子裏,默默想著。
咚咚——
浴室門扉被輕輕拍響,謝淵早聽到雲竹的腳步聲,喚道:
“進來。”
吱呀。
雲竹推門進來,在霧氣繚繞的浴池前微微一福,朝著背對自己的謝淵柔聲道:
“少爺,門房通傳,有客人找你,正在大門等候。”
“是誰啊?”
謝淵挑眉問道。
既然是在族地大門等候,說明並不是謝氏相熟的人也不是自己打過招呼的幾位朋友,那還有誰找自己?
雲竹道:
“是一位自稱來自止空山的女子。”
嘩啦一聲。
謝淵騰的從浴池裏站起,轉過來望著雲竹,詫異道:
“止空山?”
止空山?
自己哪認識止空山的人,明明就是舉火使雲星!
她怎會來找自己?而且還是直接找到陳郡來,真不怕死?
雲竹看著謝淵赤裸的上身肌肉勻稱,水珠順著肌肉的弧線往下流淌,微微臉紅低眉:
“嗯,客人說是少爺的朋友,還帶來了她師長要交給您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