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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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這一聲,聚在房間裏的謝家眾人齊刷刷的轉頭,看向那個白淨清秀、唇紅齒白的年輕僧人。
    哪裏來的和尚?
    謝家人都泛起疑惑。
    倒不是謝家沒有和尚,如此龐大的家族自然也會有族人求佛向道,數量還不少,比如謝家現在輩份最高的那位長老就是個積年的老道。
    但是入了佛門的族人,怎會在這裏來?這次京城裏可沒有謝家和尚,怎的入了院裏?
    不過謝家上下無暇深究,所有人目光都看向年輕和尚手裏的那一柄冒著金光的九環錫杖。
    這錫杖極長大,看上去就分量十足,杖頭九環相扣,層層連環,拿在瘦小的和尚手裏,比他人都高,頗不相稱。
    不過盡管身材看起來有些不協調,這寶杖通體散發著耀眼的金光,行動間九環相碰,梵音頓起,神聖莊嚴,在白淨和尚的手裏絲毫不讓人覺得他配不上。
    房間裏的人都沐浴在錫杖的金色寶光之中,兀自怔然,謝淵的聲音響起:
    “慧覺大師,你怎麽在這?”
    慧覺一頓錫杖,又是空靈的梵唱響起,而後他單手豎掌,口宣佛號:
    “阿彌陀佛!小僧是慈悲為懷的出家人,自是為救苦救難而來。”
    謝家宗師臉色頓時有些怪異,這話雖然信眾常說,但從和尚自己嘴裏道出來總覺得怪怪的。
    不過有宗師長老眼睛很尖,死死盯著那冒著寶光的九環錫杖,驚聲道:
    “敢問法師,這錫杖可是般若寺的住持禪杖?”
    “回施主,此杖正是我師父的隨身法杖。”
    慧覺又頓了頓法杖,還特意往前放了點,以便讓人看得更清楚。
    金光梵唱環繞其身,慧覺表情有些愜意。
    那名宗師一看,當即鄭重拱手道:
    “原來是智靈神僧的高徒到了。不知神僧讓大師帶著法杖前來,可、可有什麽吩咐?”
    這宗師臉現期待的道。
    慧覺點點頭,拿著錫杖道:
    “小僧此番,自然是為謝家主而來。”
    那宗師還沒說話,謝淵唰的一下閃到慧覺麵前,抓著慧覺的胳膊,激動道:
    “和尚,此話當真?”
    “謝施主,小僧什麽時候騙過你?”
    慧覺露出微笑。
    “……”
    謝淵本來也不覺得慧覺會在這種時候來開玩笑,但是這話一出,他下意識的露出懷疑的目光。
    不過謝淵旋即按下胡思亂想,一把拉著慧覺往裏間走去,任錫杖上的連環乒乓作響:
    “和尚,那你趕快來看看!”
    慧覺帶著金色的法杖繞過屏風,走到榻前,其他的謝家宗師自動讓出了一條路。
    他們都感覺得出這錫杖的不凡,對慧覺的身份毫無懷疑。
    見杖如見人,這般若寺的住持禪杖向來是般若寺的鎮寺之寶,其本質是一件神器!
    慧覺既然將鎮寺之寶都帶了出來,想必是智靈神僧有所安排,要助他們謝家、助謝奕一臂之力。
    家主是不是還有救?
    謝家上下都屏住呼吸,默默注視著慧覺。
    謝靈韻一臉茫然,大悲之下又有變故,她一時反應不過來,隻得被謝淵扶著站在一旁,愣愣看著,臉上露出期待又不敢期待的神情。
    慧覺站在榻前,錫杖的金光籠罩著他和謝奕兩人。
    看著了無聲息的謝奕,慧覺暗自嘀咕:
    “晚了點兒啊……差點沒趕及。”
    “什麽?”
    謝淵站得最近也幾乎沒聽清,緊張的問道。
    “小僧說還好及時趕到,幸虧來得及。”
    慧覺連忙道。
    謝淵一聽,露出難以置信的喜色,顫聲道:
    “和尚,來得及什麽?”
    慧覺不答,將錫杖輕輕傾斜,點在謝奕的頭上,而後嘴唇翕動。
    刹那間,仿佛諸天神佛一同吟唱,神聖莊嚴而宏大的誦經聲響起。
    慧覺和謝奕周圍金光大作,隱隱間仿佛看到了神聖的佛陀在金光中現身,輕撫謝奕的額頭。
    片刻之後,慧覺停止了誦念,異象消失,房間內重歸沉寂,隻有瑩潤的金光依舊從寶杖上散發出來,照耀著每一個人。
    眾人看著依然沒有反應的謝奕,神色有些忐忑起來。
    失敗了麽?
    謝淵欲言又止,低聲道:
    “和尚,現在是……”
    他還沒說完,嘴一把被謝靈韻的纖手捂住。
    謝靈韻重重的噓了一聲,一臉激動的看著謝奕,而後側耳。
    咚。
    這一下,房間內的每一個人都聽到了。
    謝靈韻露出驚喜之色,一步搶上,握著謝奕的手,顫聲喚道:
    “爹……”
    周圍的宗師們都屏住呼吸,生怕吵到這對父女。
    然而他們期待的目光看了許久,謝奕隻有微弱的呼吸和緩慢至極的心跳,若不是在場的都不是普通人,恐怕都察覺不了。
    謝淵皺著眉頭,站在慧覺旁邊,低聲問:
    “和尚,現在是什麽情況?”
    慧覺歎了口氣,豎掌道:
    “阿彌陀佛!小僧這還魂咒雖然借助住持禪杖使出,幾乎耗光了力氣,終究隻能到這一步了。謝奕施主雖然撿回一條命來,但是仍然氣若遊絲,非得大補靈物、天材地寶才能穩定他的生氣。至於能不能醒來……”
    慧覺猶豫一下,搖頭道:
    “看他造化罷。”
    聽到這裏,謝淵雖然略有失望,但更多的還是狂喜。
    剛剛謝奕已經斷氣了,這都能搶救回來,慧覺這手段已經算得仙法了!
    “和尚,真不知道如何謝你。”
    謝淵一臉感激,想要如何道謝都顯得不夠有力,隻得拍著胸脯道:
    “和尚,大恩大德,沒齒難忘。以後你一句話,我謝淵上刀山下火海,絕無二言。”
    慧覺看著謝淵的表現,心中暗爽,麵上平淡的擺擺手:
    “謝施主,哪裏話。救苦救難,是出家人的本分。”
    房間內大悲變大喜,喜氣洋洋,謝家眾人接二連三的來慧覺麵前謝他大恩,謝靈韻更是恨不得給他下跪,被慧覺用氣勁虛扶住:
    “使不得使不得,小僧可不想被謝施主記恨……”
    謝淵笑道:
    “我可沒那麽小氣。你救了二叔,別說靈韻,我給你跪下都是應該的。”
    慧覺連忙抹汗:
    “使不得使不得,出家人不講究這些。”
    謝淵見狀怪道:
    “和尚,你什麽時候這麽‘客氣’了?”
    “小僧一直都很客氣。”
    “慧覺大師,般若寺對我謝家之恩,無以言表。等回了陳郡,謝家上下必定攜香火登門拜訪。”
    一名宗師誠懇道。
    慧覺的神色又有些怪異:
    “不必了,出家人做事,不求回報。”
    “慧覺大師是高僧,不求回報;但我謝家雖是俗人,豈有知恩不報之理?消耗了慧覺大師還有這鎮寺寶杖的法力,我陳郡謝氏若不做出補償,愧對謝氏家訓,家主醒了也會怪罪我等。”
    慧覺連連搖頭,如同撥浪鼓,堅決推辭:
    “施主,真不必了……這乃是師父的吩咐。他說救人之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絕不能聲張,更不能告訴他人。師父的意思,是不要弄得人盡皆知的,最好是直接忘記這事,不要再提。”
    他湊到宗師耳邊,一手擋在嘴旁,低聲道:
    “請住持禪杖出寺,於寺規不合。這次是權宜之計,師父他老人家慈悲為懷,但下不為例,還請施主諒解。”
    那名宗師恍然,連連點頭:
    “我曉得了。大師對我謝家有恩,必不會讓你為難。隻不過……”
    長老倒是露出為難之色:
    “這般恩情,怎可置之不顧?”
    慧覺呼了口氣,宣了聲佛號道:
    “望謝氏多做善事,多助窮苦,行善積德,便是報答我了。”
    那名宗師緩緩點頭:
    “自不在話下。除此之外,慧覺大師若有朝一日需要差遣,直接派人來喚便是。”
    慧覺見狀,輕鬆的點頭:
    “好說,好說。”
    另外一邊早有人忙裏忙外,將謝氏別院裏所有的珍寶靈藥全部取出熬製,給謝奕服用。
    然而靈藥下肚,謝奕臉色沒有任何變化,氣息仍然微弱。
    慧覺在一旁看了,微微皺眉,搖了搖頭:
    “一般的靈藥,恐怕頂不了什麽事,非得頂尖的如‘九轉回魂草’、‘千年參精’、‘陰陽造化果’這等天材地寶才行。”
    謝家眾人麵麵相覷,別院裏的寶貝已經不算差了,但是肯定比不得陳郡族地,哪裏有這些天材地寶中都算寶貝的東西?
    這幾樣寶貝,便是族庫裏都是不多,在這京城,頃刻間哪裏找得到?
    但慧覺的意思,必須盡快用這些穩固謝奕的好不容易找回來的生氣,不然耽擱久了,恐怕前功盡棄。而那時候,慧覺也沒有第二次救回謝奕的可能。
    眾人頓時有些焦急,有宗師立即道:
    “我們現在就回陳郡去!回到族裏,家主的藥便有了。”
    “他哪還能奔波?而且此去怎麽也要幾天功夫,來不及了!”
    “那就我回去取?”
    “你就算晝夜不停,一個來回也節約不了太久時間。”
    有宗師咬著牙,說道:
    “那這樣!你們帶著家主往回趕,我先回去,取了藥再折返來,在路上匯合!這樣當是最快的!”
    眾人一聽,這樣是個方法,隻是時間恐怕還是拖得有些長。
    房間的討論有些激烈,沒了謝奕領頭,他們就像沒了主心骨,也逐漸變得紛亂起來。
    “京城就沒有了嗎?”
    “這種頂尖的天材地寶,恐怕一時難尋。”
    “我去找崔王兩家借!別忘了,他們也在京城。”
    眾人一聽是這個理,有人點頭,有人遲疑。
    而謝淵驀地想起謝奕最後的囑咐,要小心崔王兩家。
    他微微搖了搖頭:
    “恐怕崔王兩家和我們一樣,在京城的別院裏也不會放這種寶貝……就算有,大概也會說沒有。”
    眾長老望著謝淵,有人遲疑道:
    “怎會如此?我們上三家同氣連枝,互為盟好,已有近二十年……”
    那名宗師說著說著,也有些不確定起來。
    “謝淵,那你可有良策?”
    接謝淵進來的七堂叔緩緩道。
    眾宗師都盯著謝淵,目光在他臉上、以及左手的扳指上打轉。
    謝淵感覺到諸位宗師長老微妙的眼光,突然發現這似乎是自己戴上扳指後,他們給自己出的第一道題。
    若是這道題答不好,恐怕這扳指自己就是戴著,也隻是無用之物。
    雖然謝淵本心是不願意承擔如此大的責任,若是謝奕恢複,趕緊把東西還回去。
    但既然謝奕還沒醒,他最後的囑托自己就絕不能怠慢,更不能讓別人覺得,他是臨死糊塗了。
    謝淵沉吟一下,沉聲道:
    “七堂叔,勞您去崔王兩家拜會,借他們的天材地寶,事後雙倍償還。”
    眾人一聽,愣了一下,怎麽還是要去找崔王去借?這剛剛不是說了一通廢話。
    幾名宗師皺眉,還沒說話,又聽謝淵道:
    “赫長老,您腳程快,勞煩您現在就回族裏,取來族庫裏的靈藥。”
    他取來一張信箋,龍飛鳳舞的批了個條子,然後用血玉扳指一按,上麵的血色如同活物一般稍微遊動一下,便在信箋上留下了無法複製的家主印章。
    謝赫見狀,深深看了謝淵一眼,接過條子,也不說話,人影一閃,就出了別院。
    眾人見謝淵又派人回去取藥,雖然也是個候補方案,但實際上九成九都是來不及的,不由眉頭皺得更深。
    這些方案,都是剛剛討論出來的常規方案,若隻是如此,謝奕能不能救回來,完全是聽天由命。
    若隻是如此。
    謝淵仍然沒有結束,轉向另一名長老,這位是常駐京城別院的謝家宗師:
    “梧長老,煩請您去皇宮一趟,讓人遞話給十四皇子,就說謝淵請他兌現承諾。列個單子,把頂尖的有用的天材地寶全都列在裏麵,大內寶庫肯定有,看他願意給多少了。”
    謝梧眼神中露出詫異,沉聲道:
    “我剛剛聽說,宮裏最後是十四皇子贏了。這位未來的皇帝陛下,會聽你的話嗎?”
    他打量著謝淵,露出好奇之色。
    之前謝奕處在生死攸關之際,謝家一片低沉,看到謝淵回來也沒工夫細問皇宮裏的事情。
    謝淵搖搖頭:
    “我說不準,所以才有其他備用法子。但梧長老你盡量當著人多的地方說,就說謝淵請他兌現從龍之功就好……具體措辭,您比我懂,但不用給他留麵子,就讓他下不來台,不得不給。反正之前已經得罪他了。”
    從龍之功?
    不給他麵子?得罪他了?
    眾宗師聽得一愣一愣,忽然感覺謝淵在皇宮裏的經曆比想象中的要複雜的多。大家都以為他大概就是東躲西藏,好不容易逃出來,已經夠厲害了,現在看好像不止如此?
    謝梧瞪大眼睛:
    “你還有從龍之功?太子是你幫他打敗的?”
    “那倒算不上。”
    謝淵想了想,道:
    “不過算是出了點力。這是他親口說的,如果他還要帝王氣度,至少會給點東西,就算兩清了。”
    眾宗師麵麵相覷,忽然覺得這個讓人完全不放心的新家主似乎有幾分實力的樣子。
    幾名宗師各自領命,如風而去,最後謝淵呼了口氣,道:
    “我出去一趟,看能不能求點寶貝回來。”
    剩下的宗師又是一愣,他還有地兒可以去?
    一名宗師半信半疑中已經有些信他,當即道:
    “現在京城局勢胡亂,我陪你去。”
    “不必麻煩,我的安危不是問題。”
    謝淵暗道有宗師跟著目標反而大,他自己還安全些。
    而且他要去的地方,可不適合帶謝家的宗師去。
    謝淵回憶著平時謝奕的樣子,有條不紊的做出安排,然後不忘安慰了一下謝靈韻:
    “靈韻,我去去就回。你放心,二叔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沒事。”
    這次他說的底氣足了許多。
    謝靈韻一聽,有些遲鈍道:
    “你、你自己小心些。”
    對從小沒經曆過太多挫折的她來說,今天的大起大落實在是太不真實。
    謝淵摸了摸她的頭,然而快步拉著慧覺出去:
    “和尚,身上還有好東西沒?有舍利子趕快爆兩個出來。”
    慧覺一臉警惕:
    “謝施主,小僧才救了你二叔,你這是還要敲骨吸髓、卸磨殺驢啊!”
    謝淵嗬嗬笑了笑,頗有深意道:
    “你這頭禿驢我可不敢害了,怕不小心遭了反噬也說不定。”
    還魂咒這種仙法一般的東西,謝淵不信一個三變境的小和尚、甚至宗師和尚能使出來。
    慧覺來的恰到好處,若無寓意,謝淵都不信。他一向神神秘秘,根本摸不清他在想什麽、做什麽。
    “那就好,那就好。”
    慧覺露出微笑,錫杖叮叮當當。
    謝淵看著那寶杖,低聲道:
    “智靈神僧沒什麽其他吩咐嗎?”
    “他哪有什麽吩咐,他最近閉關呢。”
    慧覺搖頭道。
    謝淵挑了挑眉:
    “神僧閉關都不忘我謝家之事?”
    “阿彌陀佛,誰說是師父記著你的?就不能是小僧掛念朋友,特來助你嗎?真是的,什麽都是神僧的功勞,明明小和尚才是幹活的那個。”
    謝淵愣了一下,詫異道:
    “你是說,你是自己來的?”
    “對啊。”
    慧覺理所當然道。
    謝淵看著他手上的法杖,沉默了一下,道:
    “這個東西,你事先請示了吧?”
    “阿彌陀佛,謝施主,你是不是癡愚症犯了?小僧剛剛才說,師父在閉關。這點小事,怎麽會打擾他。”
    慧覺單手豎掌,一臉純真道。
    “小事?”
    謝淵望著般若寺的鎮寺之寶,沉默了許久,道:
    “和尚,你竟然偷你師父的寶杖外出?”
    “阿彌陀佛,謝施主,俗家居士也不能打誑語,亂說話是要下拔舌地獄的。”
    慧覺眨了眨眼:
    “這可不是偷,這是我從師父房中拾來的。
    “反正他閉關,放在那,我看也沒人要。”
    謝淵無言以對,很有一種把慧覺攆出去的衝動。不然再晚一點,他怕般若寺的一百零八羅漢直接衝將過來,連慧覺帶他都抓回寺裏去審問。
    謝淵問了慧覺幾句,見他的確已經被榨幹了,一粒舍利子都出不了,便讓他好好休息。
    踏出謝家別院,謝淵身形幽暗,瞬間看不見人影,然後順著大街狂奔。
    不過一會兒,謝淵來到了一棟極為寬大的宅院門前,抬頭望了望。
    平西王府。
    這些年司徒琴雖然幾乎沒回來住過,但這王府一直有人看守打掃,此時一看,不像早在十多年前就沒了主人的模樣。
    謝淵踏上前去,敲了敲門。
    等門房開門後,他想了半天,憋出一句:
    “我是謝淵。”
    門房恍然大悟:
    “原來是謝公子,小姐早吩咐過了,如果您來,直接請進來……”
    原來她吩咐過嗎?啥時候?
    若不是求藥,謝淵恐怕還不會想到來這裏看看……
    他一時有些汗顏,跟著門房進去之後不久,司徒琴就快步而來,露出笑容:
    “這麽快你就又來啦!嗯,你二叔還好嗎?”
    她看出謝淵的表情不算十分輕鬆,關切道。
    “……”
    謝淵簡單的將別院裏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司徒琴聽得小嘴微張,一愣一愣。
    她瞥了一眼謝淵手上的扳指,神色複雜道:
    “你這就成陳郡謝氏的家主了?才剛剛別過幾個時辰……不知道的還以為過了十年。”
    隨後司徒琴又沉默一下,歎道:
    “又是我娘親麽?”
    她心情有些糾結,就算她再怎麽覺得自己冤枉,可親娘造的孽,她不可能讓人一點沒想法,就是她自己都有些不自在了。
    這娘親十多年見不到,一出山沒說見自己一麵,鍋卻要自己來背。
    司徒琴無比幽怨,小手絞起衣角來。
    謝淵拉過她柔弱無骨的小手,修行者就是這點好,雖然是武道修行,但是手上也沒什麽繭子,滑得捏不住,對練琴為主的來說更是難能可貴。
    “你不要自責,不關你的事,我也不怪你。而且,不一定是你母親……就算是也不關你事。”
    謝淵想到謝奕最後的囑托裏隻字未提司徒琴的娘親,隻讓他小心崔王兩家……雖然有可能是來不及,但總是耐人尋味。
    謝淵說完之後,司徒琴就知道他的來意,當即讓人取來了一個盒子。
    “千年參精,王府裏也隻有這一條。若是在雲州府,可能東西還多些。你快拿去吧。”
    司徒琴直接把盒子交到謝淵手上。
    謝淵拿著盒子,感受著裏麵濃鬱的藥力,光是拿著盒子自己的血氣就有些加速,歎道:
    “又拿你一件寶貝。”
    “把你自己賠給我就行了。”
    司徒琴微微一笑,推著謝淵走出王府:
    “少說廢話,快回去吧。就當……是我的心意好了。”
    這種等級的天材地寶,用價值連城來形容不為過,司徒琴的心意一向貴重得緊。
    謝淵也不多說,以他和司徒琴的關係不必客氣,便揮揮手,迅速回到了謝家別院。
    進入臥房裏,謝淵將盒子遞給一名宗師,道:
    “千年參精,趕緊拿去配藥。”
    守候的宗師們騰的站起,見謝淵一去一回間就拿到這樣頂尖的天材地寶,都是一臉驚訝。
    他們成就宗師多年,又背靠謝家,人脈何其廣,都沒有說在京城能隨便找到這種等級的寶藥;
    謝淵一個山野間長大的年輕人,才這點年紀,怎麽出去一趟就找到條千年參精的?
    千年參精可不是普通的天材地寶,首先得是千年的老參,普通的還不行,得是山參王一級的,然後再受了日精月華,有了真正的精怪模樣。
    千年參王就夠難得,何況千年參精?在靈氣稀薄的這個時代,屬於是最頂級稀有的寶貝,一根須便有給普通人吊命延年的功效,生死人肉白骨不是虛言。
    謝淵年輕人一個,哪裏來的路子?
    “這是從平西王府來的。”
    謝淵很快就解答了眾位宗師的疑問。
    然而這個回答讓宗師們集體沉默,心情複雜,一時不知道說什麽。
    想不要吧,謝奕這情況不得不要;想要吧,心裏還別扭無比。
    早聽說謝淵和平西王的女兒不清不楚的,現在看來果然如此,連千年參精都要得到,兩人指不定有幾腿。
    但謝奕就是她娘親手打掉一條命的,然後轉眼女兒又送來一條吊命的千年參精,這……算扯平了嗎?
    如果不考慮謝奕受的苦,好像差不多。
    眾宗師胡思亂想間,七堂叔已經回來,搖了搖頭:
    “崔王二家都說沒有,理由跟謝淵推測的一樣。就拿了些無關緊要的寶藥,想要換咱們的兩倍補償……什麽?已經求到藥了?”
    七堂叔謝鈞有些訝然,然而看著那散發著濃鬱藥力的參湯,一時喜出望外,連連叫好。
    “哪位仁兄去找到的千年參精?這點時間,比我都先回來,手段非凡,手段非凡呐。嗬嗬,還不知諸位長老間還有如此有手段的高人,快來讓謝鈞敬你三十杯!”
    眾人臉色古怪的看著謝鈞,沒有人出來領功。
    謝鈞正自奇怪,就聽謝淵咳了一聲:
    “七堂叔,敬酒就免了,我酒量一般。”
    謝鈞看著謝淵,大嘴張著,閉不回來了。
    參湯熬好下肚,謝奕的氣息肉眼可見的穩定了下來。連這等受大宗師之傷、命懸一線的病人都能救回,千年參精的效果可見一斑。
    “現在咱們帶著家主往陳郡趕回,謝赫當能在半路與咱們相會,再服一道頂尖的靈藥,家主的命便徹底保住了。”
    有人振奮道,同時看向謝淵,暗道他這樣的安排倒是剛剛好。看來他是篤定能拿到至少一樣,那謝奕的情況便穩住。
    “但這樣勞苦奔波,就算好了也大傷元氣。”
    也有人遲疑道。
    “這時候,還考慮什麽元氣,保命要緊,莫因小失大!”
    “但是謝梧還沒回來。”
    有人提醒道。
    經過謝淵帶回千年參精,再加上其他的安排現在看起來十分合理,有數名宗師已經開始相信謝淵。
    其餘人都是半信半疑,但見謝奕狀態稍微穩定,便都靜待。
    沒過多久,天黑之前,謝梧就如風奔了回來,一臉大喜之色:
    “千年參精兩條,九轉回魂草一株!”
    他拿著三件頂尖寶藥回來,笑得合不攏嘴:
    “我按謝淵所說,那十四皇子臉色硬得像鐵,明明不想給,當著眾官群臣又不得不故作大方。哼,就是明明可以早點拿到,他偏偏拖了半天!
    “他說道,這是謝淵從龍之功應得獎賞,若還有需要,便找他要!嗬嗬,畢竟是才準備當皇帝,表情管理還不到位,分明是在說永遠不要再來找他了。
    “家主狀況怎麽樣了?”
    旁人對著謝梧一通解釋,他聽到謝奕狀況穩定,隻等再來一樣便可徹底穩固住,頓時大鬆一口氣:
    “沒晚就好!又是謝淵先找到了一條千年參精?”
    他連連慨歎:
    “這次幸得有謝淵,家主才保住一條命!”
    不管是慧覺還是平西王府來的參精,亦或是皇宮的賞賜,似乎全都多虧了謝淵。
    眾宗師對視一眼,皆是默默點頭。
    他們似乎有些明白謝奕為何指定謝淵現在就來接班。
    不知道該說氣運、際遇還是天賦潛力,明明修為還不夠,但在涉及最頂尖兒的層麵上,謝淵似乎比這群宗師還要有能量的多。
    接下來數日,謝氏眾人就在別院裏嚴陣以待,用頂尖的靈藥給謝奕護命,並且防範著京城可能有的變化。
    不過皇位之爭已經徹底塵埃落定,向來低調的十四皇子很快展現了出眾的手腕,迅速掌控了全局,其他觀望的皇子、親王、朝堂重臣紛紛歸順,京城也逐步恢複了正常。
    眾人都知道,等老皇帝出完殯,就該是十四皇子正式登基、君臨天下之時了。
    幾日之內,字麵意義上價值連城的頂尖寶藥如水般灌入了謝奕的肚中,謝奕的氣色愈發紅潤,氣息穩定,看起來已經如正常人般健康。
    然而令人擔憂的是,他就是沒有醒過來。
    慧覺也看了多次,用九環錫杖作了幾次法,招了數次魂,都沒起效果。
    這下便連他都摸不清狀況,隻得暗道還是晚了一步,世上沒有十全十美之事。
    或許這樣也好。
    慧覺終究要走了,謝淵送他離開京城。
    看著寶杖隨身、金光閃爍、梵音繞耳,一派寶相莊嚴的慧覺,謝淵默然許久,才道:
    “別嘚瑟了,你真不怕弄丟這件神器?”
    “誰敢來搶?不怕佛祖怪罪嗎?”
    慧覺笑眯眯的將法杖一遞道:
    “謝施主,你要麽?要就拿去,這一路上帶著還挺重的,我也樂得輕鬆。”
    謝淵連連擺手,避之不及。
    他暗歎一聲,這東西恐怕的確是無人敢拿,二宗還是超然世外的勢力。恐怕唯一敢動這法杖的,就隻有神秘莫測、從不見蹤影的天龍榜第一,灶教教主。
    不過到了這個層級,那教主就算想奪,恐怕也會想想這是不是智靈神僧和玉虛真人聯手給他下的餌料。
    “和尚,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何費這麽大周章,專程來救我二叔。”
    謝淵臨別前最後問道。
    慧覺一臉微笑:
    “謝施主,小僧講過多次,出家人慈悲為懷,見人受難,自然要救。”
    “我知和尚你慈悲為懷,好救苦救難。但我也知對你來說,眾生平等,救二叔一個的功夫,你可以在虞州助不少人了。是二叔特殊麽?”
    慧覺看謝淵一眼,嗬嗬笑道:
    “謝施主這麽有慧根,不如隨我去當和尚吧?
    “哎,看你抗拒的模樣,紅粉骷髏,骷髏紅粉,貪圖美色,不如去了煩惱根,隻留慧根……嗬嗬。
    “罷了。謝施主,謝家主雖然是大宗師大人物,但縱觀未來過去,在小僧眼中,他不過也是芸芸眾生的一員。他的生死,和樹葉春發而秋落,蟪蛄夏鳴而冬亡,並無不同,對小僧來說,並不特殊。
    “隻是他若活著,對你會很重要。”
    慧覺走了許久,謝淵仍然在思索他的話語。
    “好煩謎語人。”
    謝淵歎了口氣,卻也逐漸習慣。
    回返別院的途中,謝淵見到京城已經逐漸煥發新機,大宗師之戰的餘波所造成的痕跡,已經開始修複。
    隻不過新屋搭建,再快也要一段時間。
    路過春江樓的原址,謝淵默立片刻,搖了搖頭。
    這是被大宗師毀去的諸多地方之一。
    謝淵也不知道吳老板是不是命裏就有此劫,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但漸漸對命數有所了解的謝淵,想到吳老板在雲照死裏逃生之後,迅速在京城崛起,有了這麽大的事業,便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終不長久。
    不屬於他的,終究會被拿走;而屬於他的命運,似乎早晚會追上他。
    “希望吳老板下輩子開店,選個好點的地方吧。”
    謝淵歎了口氣,默禱片刻,便離開了這裏。
    他著人打探,但沒有發現吳老板的屍體。
    也沒有發現任何食客單獨的屍體。
    那一天許多人在這裏吃飯,大宗師之戰的一點餘波溢散下來,對裏麵所有人來說都是沉重的大山。
    回到別院之後,謝靈韻迎了上來,雖然仍有憔悴,連下巴都顯得尖了,嬌滴滴的大小姐變得有些我見猶憐。
    但她的氣色和精神明顯比之前穩定了許多,隻是有些愁眉不展:
    “喂,怎麽送了這麽久?罷了,慧覺大師的確要好好送送。”
    謝淵伸手揉亂謝靈韻的頭發:
    “需要時叫哥不需要時叫喂,沒大沒小的丫頭。”
    啪的一聲,謝靈韻生氣的拍走謝淵的手,理起頭發來:
    “爹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了,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了?”
    謝淵點點頭:
    “讓大家準備,明日一早就出發。”
    “好……喂,你現在去哪?”
    “溜達溜達。”
    “不準去!我數到三,趕緊回來!謝淵,你要敢去,就別回這個家!”
    “還有不讓家主回家的?”
    謝淵還是出了門。
    謝靈韻看著他離開,阻止不及,一跺腳,眼神中顯出陰翳來。
    平西王府。
    一曲奏畢,如同仙樂稍歇,餘音繞梁,讓人回味無窮。
    謝淵閉目半晌,才歎道:
    “終於又聽到你彈琴了。”
    司徒琴在一架古琴後款款而坐,望著謝淵的靈動美眸中目光溫柔,悠悠道:
    “這次一別,不知又什麽時候相見?”
    謝淵默然,這次他也不知。
    身上多了謝奕交給他的擔子,便不像以前那樣想走就走。
    司徒琴見他模樣,有些心疼,但還是露出燦爛明麗的笑容,為他打氣:
    “回了謝家,你的挑戰不同以往,不過我相信你可以的。這破陣曲,為你壯行。”
    一曲激昂的破陣曲奏過,謝淵正心潮澎湃,閉目回味,感覺謝家宗師的壓力也不算什麽,自己從長計議,也未嚐不能對付。
    忽然,他感覺臉頰一潤,似乎有溫熱的東西蜻蜓點水般碰了自己一下。
    他霍然睜眼,見司徒琴不知什麽時候湊到身旁,斜坐於地,明眸含情,仰望著他。
    她臉頰紅紅,美得不可方物,如同九天玄女吃醉了酒,輕輕笑道:
    “謝家主,我等你帶我去陳郡為你撫琴。”
    轟的一聲,謝淵腦海一片空白,頓覺謝家宗師沒有一個是自己一合之敵,趕緊拉一起全部打服。
    ……
    陳郡,謝氏族地。
    若說茫然,雲竹和侍劍是最甚的。
    她們也不知道,怎麽沒過多久,還不到一個月,自己兩人就成了家主貼身大丫鬟,地位在整個謝氏族裏都跟飛了天一般,平素冷冷淡淡的老爺公子,得她們一聲問候讓路,都誠惶誠恐的閃到一邊,請她們先過。
    太不自在了。
    兩人現在都有些不敢出門,找她們的人實在太多,不少都是主家,讓她們實在適應不了身份的轉變。
    “少爺,穿好了。這身衣服真精神。”
    在謝淵的堅持下,兩名俏丫鬟還是喊他少爺。
    謝淵看著明鏡中的自己,一身正式的玄袍,襯得他不怒自威。
    若不是還不到及冠之年,頭發隻是簡單的紮起,恐怕便更有家主的氣勢。
    但即使這樣,謝淵向來沉靜的氣質配上家主袍服,竟讓人有些忽視他的年齡。
    他點了點頭,從後屋走了出去,沿著雅致的長廊前行。
    這裏並不是他的院落。
    嗒、嗒、嗒。
    謝淵的腳步聲漸漸回響起來。
    他繞過屏風,踏過溪流,看到了別具匠心的謝家議事大廳中,近二十名陳郡謝氏的宗師長老錯落有致,如同鬆間雅士般坐在溪水兩旁的座位上,目光各異的看著他。
    謝淵掃了一眼,神色平靜,坐在了最高的那個石桌前,緩聲道:
    “諸位長老,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