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上古方士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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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宴的宴會廳說是廳堂,實際上是一條露天的回廊。
    飛簷枓栱下是雕漆梁柱,回廊兩邊是銀裝素裹的山景和覆著冰雪的池塘,風雪飄飄,盡收眼底。
    不過雪花和冬風並吹不進宴會廳裏來,回廊下雖然露天而開闊,但梁柱雕漆裏暗藏陣法,自讓廳裏溫暖如春。在這雪景之中,美酒佳肴更添暖意。
    謝淵坐在首位,和其他人一齊看見謝秉走了進來,都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雖然大家都沒有將事情放在台麵上,但大家夥都知道家族內還是分了幾派,最近聲音最大、反應最激烈的,便是不同意未及弱冠的謝淵擔任家主之位的那一派。
    龍武院作為族地內極為重要的一處,謝秉一直在家族長老中地位頗高,可稱位高權重。
    而他之前對謝鈞明言過,謝淵自己都還是個娃娃,年紀比他院裏的許多學生都小,教不了人,就不要管他如何管理龍武院了。
    故而謝秉一向被視為是反對派裏的頭麵人物,和藥房長老謝聞同樣影響力巨大。
    但眾人都想到,在這宴會上,謝秉怎會出現?
    他來做什麽?
    謝淵略有疑惑,但不動聲色道:
    “秉長老來了,請入座。”
    謝秉也不說話,隻是點點頭,然後在空位坐下,一言不發。
    眾人麵麵相覷,謝雷摸了摸腦門,奇道:
    “謝秉,你來幹啥?”
    麵容方正剛毅的謝秉看了一眼絡腮胡如鋼針、十分粗豪的謝雷,淡淡道:
    “家主招待新年宴,我身為龍武院長老,來了很奇怪嗎?”
    謝雷打量著他,嘿嘿笑道:
    “奇怪啊,你都不給新家主麵子,現在又過來,自己不覺得奇怪嗎?”
    謝秉臉色一黑,並不是每個世家中人都心計深沉、圓滑世故,比如這謝雷說話從來不看場合,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極有個性。
    氣氛略有古怪,崔萍君柔聲道:
    “雷長老,秉長老,年關已到,團團圓圓便是好,不必講究那些客套。”
    謝羽也撫了撫白須,笑道:
    “既然該來的人都來了,便吃飯吧。”
    兩名宗師這才沒有多說,不過彼此還是大眼瞪小眼的看著。
    對謝雷來說,謝奕修為比他高,天賦比他好,讓他服氣;治家也沒得說,謝家這些年穩步發展,沒有因為少了大宗師而受多少氣。
    他對謝奕了解也信服,對他的選擇雖然不是十分理解,但覺得至少可以看看。畢竟謝淵的天賦,他是親眼見證過的,十分欣賞。而家族裏在這種緊要關頭還爭權奪利、無視謝奕決定、趁年輕人腳跟未穩就使絆子的,既談不上謝家尊老扶幼的家風,又對家族的穩定有大害,謝雷相當看不過眼,近日碰到謝聞等長老就沒有過好臉色。
    見時間差不多了,謝淵簡單說了兩句——
    他是真的隻說了兩句,一句今年大家辛苦,一句來年大家更好。
    雖是家主,卻是晚輩,在這裏長篇大論的給人上課卻也不必,謝淵最討厭酒桌上耽誤人吃飯的人。
    能來的不必多說,不來的做思想工作也沒用,大家都會用腳投票。
    隻要越來越證明自己,來投票的人會越來越多。
    謝淵隱隱想得明白謝秉為何會出人意料的出現在這,但他沒有多說,對謝秉也無特別熱切、也無特別冷淡,如其他人一樣。謝秉也從未多做解釋,喝酒吃菜,幾番過後,便先告辭走了。
    雖然沒待太久,但他哪怕隻是出現一下,在謝家內部現在這個局麵也是意義非凡。
    看似人不多的團圓宴,其實家族內關注的人不少。許多宗師雖然是在自家吃飯,一直有隨從來來往往的匯報情況。
    聽聞謝秉竟然到了風雪回廊,許多宗師長老都是一愣,其中一部分更是臉色微沉。
    而聽說謝羽、謝雷都給麵子的直接到了,特別是謝羽去得很早,不少本是隨風擺動的宗師都有些坐不住了,在家裏轉了幾圈,忽而撂了筷子。
    宴會廳裏,謝淵隔一會兒便看到有宗師或是滿頭大汗、或是匆匆忙忙或是神色不變的走了進來,給謝羽請安,給自己打招呼,說有事耽擱了,然後在旁邊坐下。
    謝淵心裏好笑,宗師跑這麽一截路,真會滿頭大汗嗎?
    但到得宴席末尾,空缺的位置卻是極少數了。
    崔萍君和謝鈞的臉色都緩和許多,這樣至少麵上謝淵這個家主是過得去的。雖然新來的牆頭草們不見得就是站在了謝淵這一邊,但是總歸是個好的信號。
    家族裏別有用心的長老略有失望,在謝淵作為家主的第一個年關,下馬威好像並沒有成功。
    宴會完畢後,宗師們各自告辭散去,然而一人卻還沒有走。
    白須白眉的老道士謝羽對謝淵招了招手:
    “謝淵,隨我走走。”
    謝淵恭敬的應命,對這位家族目前輩分最長的長輩、宗師,不管是他還是其他宗師,或者之前謝奕,都是執禮甚恭。
    謝羽的經曆頗為傳奇,自幼親近道家,淡泊世俗,剛過弱冠就出去求仙問道,雲遊天下去了,數十年了無音訊。
    家族都以為他已經殞命在不知道世間哪個犄角旮旯,謝羽突然又回歸家族,在族地靜修,少小離家老大回,不外如是。
    眾人不太清楚他這麽多年的經曆,但是他的修為卻沒一個人能看透。
    不過謝羽自己說練的是道家靜功,若有修道者自可找他請教,若是想要殺伐征戰的,他的功夫便不值一提。
    謝淵隨著謝羽走出宴會廳,踏著積雪向山上前行。
    謝羽雖然有一百好幾,但一身素淨的道袍,背著雙手,在風雪中健步如飛,分毫沒有老者氣象。
    謝淵不知這位長者喚自己為何,隻是默默跟著他一路登上小山坡的頂端,在雪中俯視著一片銀白中透著新年喜氣的謝氏族地。
    謝羽靜靜的站了一會兒,麵色無悲無喜。謝淵則在他身後默默垂立。
    “謝淵,你知道謝家的曆史,能追溯到多久以前嗎?”
    謝羽忽而問道。
    謝淵怔了一下,略有尷尬。這個問題,他還真不清楚,畢竟他不是在謝家長大,沒上過謝家私塾,隻知道不止一兩千年。
    身為家主不清楚家族曆史,被那些反對派逮到又有閑話好講。
    謝羽不以為意,隻是微微笑道:
    “從謝家的先祖到這裏伐木建屋開始,已經有四千二百餘年。”
    四千二百餘年……
    謝淵默默咀嚼著這個數字,心中逐漸觸動。
    這已經可以是一個文明的曆史,卻盡數凝聚在一個家族之中。
    雖然是因為世界的不一樣,但如此厚重的曆史,擔在了他的肩上,謝淵突然感受到了真實一般的重量。
    “四千年的世家,已經是這天地之中、中原曆史的一部分。壓在你身上的擔子,自也不會太輕。”
    謝羽悠悠道:
    “但四千年來,謝家經曆了無數風雨,一直屹立不倒。這其中有大敵、有劫難、有昏庸的家主長老,有家族人才的凋零,也有極為艱難的時刻,甚至遠比今天的姚家都要艱難。
    “然而謝家還是延續了下來,一次次被打倒,又一次次站起來,東山再起。”
    謝羽踩了踩腳下的積雪,笑道:
    “這就是東山。這個詞就是形容我謝家的。
    “謝家已經在這世上生了根,經曆了四千年,還會經曆下一個四千年,無論中間發生什麽。
    “所以啊,你不要有壓力。無論你做的好還是不好,肯定有家主還遠不如你,但家族照樣過了下來。你就幹好你自己的,一切交給時間,交給後人,交給腳下青山。”
    謝羽擺了擺手,周圍的風雪都繞開了兩人,露出一片淨土。
    他微笑著說:
    “而且,我相信謝奕的眼光,我也很看好你。一些小小的阻力,肯定是攔不住你的。”
    謝淵聞言,神情觸動,作揖道:
    “謝淵謝過祖爺開導。”
    謝羽麵目慈祥,摸了摸謝淵的頭,然後掏出一粒比周圍的雪還要白的丹丸,托在手上,微微懸浮。
    “這粒丹藥,便送給你了。”
    “祖爺,這是……”
    謝淵看著那枚通體瑩潤雪白、全無一絲雜質的丹藥,眨了眨眼。
    “我年輕時和玉虛真人曾經一起論道,在羅浮山上曾經住過一段時間,和那裏的道士們頗為投緣。玉虛真人便教了我一手煉丹術,我這些年來在家裏沒事練練,倒也有所得。
    “這粒雪龍丹是我得意之作,這麽多年也就練了這一顆,嗬嗬,家族的庫房倒被我霍霍了不少。
    “拿去吧,你,應該修過道家功法吧?”
    謝羽拿著丹藥,打量著謝淵。
    謝淵點了點頭:
    “我在鄉間時曾經得一位道長傳過養氣功夫,內功底子還是道家的。”
    謝羽麵色緩和的頷首,將丹藥塞給了謝淵:
    “如此便好。這丹藥對道家功夫最有助益,你拿去服用溫養,當能提升你的內功功底。”
    謝淵看著這枚通體沒有一絲雜質的丹藥,目光觸動,他見過寶藥不少,但像這種丹藥一樣的卻是頭一回。想必謝羽百年功力,又大拿謝家族庫,練出的這唯一一枚丹藥,不是凡物。
    “祖爺,這會不會太貴重了?您自己煉化,或許對您身體也有好處。”
    謝淵推辭道。
    謝羽撫著胡須,嗬嗬笑道:
    “我的身體好得很,功力麽,也就到頂了。我走的路子跟武者不一樣,內外合一的境界是難以指望,用這樣的寶藥也是浪費,倒不如給你這樣大有希望的年輕人。”
    謝淵聽說過謝羽似乎不是傳統的練武路子,有些上古道家的采氣之意。
    不過在現今這個時代,能在這條路上走遠的寥寥無幾,便是羅浮山玄真宗,道長們大多也是將道家功夫結合的現代武道一途。
    謝淵心中忽然一動,試探著問道:
    “祖爺,您這條修行路,是不是跟上古方士的差不多?”
    謝羽嗯了一聲,又搖搖頭:
    “我是在走這條路子,但是到底是不是差不多、是不是走得對,我也不知道。現在看來,走岔路了也說不定。”
    他笑了笑,麵色倒是十分平靜。
    謝淵沉吟一下,又問:
    “祖爺,上古方士流傳的手劄筆記,您可看過嗎?”
    “當然。我年輕時就是看了這些鬼門道,才對這一條路感興趣的。”
    謝羽笑眯眯的,似乎回憶起了往事,那已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他靜了一會兒,搖了搖頭,驀地歎了口氣:
    “罷了罷了。人生天地間,忽然而已。嗯,你怎麽問起這個?”
    “晚輩就是看祖爺修行路和常人不一樣,有些好奇。嗯,我之前在萬妖山的仙宮裏看過一篇先秦方士手劄,倒是隻得序言。”
    謝淵解釋道。
    謝羽點了點頭:
    “嗯,我聽謝維說過。我還找他問過了,可惜都是些殘篇亂句,語義不通,沒什麽用處。你若是感興趣,我那有些上古遺篇,可以借你去看。嗬嗬,不要耽誤了你練武,這些鬼門道,害人呐害人,一進去就著迷,出不來咯。”
    謝淵聽到有殘篇可看,眼睛微亮。不過看著謝羽頗為遺憾的神色,感受著手上雪龍丹的冰潤觸感,他說道:
    “祖爺,我倒是把那篇序言看完了,還挺完整。”
    “哦?是麽,謝維小子都看不懂什麽,你倒是穎悟。嗬嗬,說來聽聽。”
    謝羽略微提起興趣,笑著問道。
    但他並沒報太大期望,謝維和謝淵進的是同一片遺跡,謝維沒看出名堂,謝淵恐怕也是一樣。這麽說,或許隻是想哄自己開心罷了。嗯,年輕人有孝心也是好事。
    他一邊這樣想著,一邊聽謝淵直接開始背誦,漸漸臉色就變化起來。
    謝淵將滾瓜爛熟的序言背完之後,見謝羽靜立在風雪之中,久久都沒說話,直到銀發和肩頭都積了一層雪。
    謝淵見謝羽有異,不敢打擾,默默陪立許久。
    直到兩人都化作雪人,謝羽才突然一激靈,抖落簌簌飄雪,仿佛從繭中脫出,重獲新生。
    唰的一聲,謝淵眼前驟起狂風,吹起雪花讓他眼睛一迷。
    再睜開眼時,眼前已經沒了人影,隻有一條長龍般的痕跡標識著謝羽離開的線路。
    “難道這先秦方士手劄的序言,對祖爺還有莫大啟發?”
    謝淵若有所思。
    謝羽人生百年,又是修道,永遠都是平靜慈和,從未有謝家人見過他失態的模樣。
    這般連一句話都不及說,立即離開不知所蹤,不是有了大領悟,不至於此。
    謝淵有些高興,能幫到這位頗為愛護自己的長輩自然值得開心,而且若是他有所得,說不定還能幫助自己解開先秦方士手劄的迷,那些上古殘篇,說不得也有些作用。
    對這些遠古門道,謝淵頗為感興趣,哪怕隻是武道路上的參考,想來也是有用的。
    看了看飛雪中的謝氏族地,謝淵又仰頭望了望純白的天,拍拍身上的積雪,灑然往山下走去。
    大年初一。
    京城,或者說整個大離都發生了一件大事。
    先皇的十四皇子手持先皇遺詔,廢太子之位後,自於天壇舉行登基大典,定年號為元新。
    新皇繼位,追諡先皇為武戾帝,廢太子為厲王。
    而後,新皇便拜琅琊王氏家主王允之為宰相,王允之當場受了相印,宰執天下,百官莫有不信服者。
    “戾是對百官和世家的妥協,武就是仍崇尚先皇的武功,也是為人子的本分,是博弈之後的結果。
    “而後再拜王允之為相,便表示不會跟世家開戰,皇室準備休養生息,而朝野中的世家黨派便會將目光轉向王家,或以王家為首,或要爭自己的利,不會給新皇太大阻力。”
    謝淵在書房裏和崔萍君討論新君繼位的一係列變化。
    崔萍君輕輕點頭:
    “你看的已經比較透徹,那麽接下來,你覺得會發生什麽?”
    “王家本就是世家頂尖,現在又得了皇帝大權相授,在大離可謂呼風喚雨。但樹大招風,不管是其他勢力,或者最大的崔家,都不會任由王家愈發壯大,肯定會與他們起衝突。王家實際上是給皇室當了擋箭牌、出頭鳥,給皇室吸引火力來著。為何王允之會同樣這樣?他不該看不出。”
    謝淵略有疑惑。
    崔萍君慢慢道:
    “這就要從王家的來曆說起了。他們是聖人門徒,本就一直對君臣之道特別熱衷,向來是最愛入朝為官的。幾乎大部分的王家家主,都希望給自己添一筆當宰相的履曆。
    “皇帝自然不是真的器重王家,以王允之的眼光,不會看不出皇帝的用心。但他身為王家的大宗師家主,自然不懼,有這個機會更不會錯過。我估摸他心中所想,等他宰相位置坐穩,王家勢大,何懼挑戰?到時候新皇帝想趕都趕不走他。”
    謝淵微微點頭,表示理解了。
    崔萍君又道:
    “對我們謝家在京中的官員,你有什麽吩咐沒有?”
    謝淵慢慢道:
    “此情此景,自有崔家和其他勢力同王家打擂台。我們不用摻和,就讓他們保存實力,必要時收縮回來都可以。現在不是我們去爭的時候。”
    崔萍君頷首:
    “我會給謝鈞去說,讓他吩咐下去的。”
    謝淵看著崔萍君,問道:
    “崔家已經和王家鬥起法了?”
    “登基大典剛結束,他們就開始了,甚至那之前就在醞釀。雖然沒有明著鬥,但據我的消息,從朝堂上到民間到武者,從農田、漕運到商行,都在彼此打壓。許多地方已經有武者上門約戰,隻不過還是控製在很小的幅度,切磋為主。”
    崔萍君神色平靜,早有預料:
    “從宮裏的大戰之後,大兄肯定不會輕易放過王家的,王家也同樣不會讓過崔家。”
    謝淵頗為凝重的點點頭,神仙打架,池魚遭殃。
    雖然他在謝家算不得池魚,但是兩大世家開啟爭端,影響的恐怕是整個中原。
    而關鍵是,按他們的推演,兩家很難真的爭出什麽結果,便會默契的收手,然後同時看向能夠影響局勢卻又十分勢弱的另一家,也就是謝家身上。
    三足鼎立向來穩固,現在有一隻腿有些無力,另外兩隻若想當最強的那一個,那目標首先不是在對麵,而是在旁邊。
    到時候,才是陳郡謝氏迎來最大挑戰的時候。
    登基大典的消息很快便隨著官驛傳遍天下,而謝氏族地自然更早的就收到了消息。
    對於王允之真的拜相,許多長老雖然有所預料,但還是不由想起了謝淵在長老大會上的那一番話。
    看來王家果然是有所圖謀。
    本來許多人見到這一幕,或許就要對崔家生出親近之意,但謝淵那樣說之後,長老們也沒有糊塗之輩,基本都認清了現實,知道接下來恐怕要在兩家的覬覦中求生存了。
    謝淵能帶領謝家完成這個挑戰嗎?
    長老們不知道,但比第一次稍微多了一點微不足道的信心。
    “不管如何,還是實力。”
    謝淵在自己的修煉靜室內,拿著雪龍丹,感受著其獨特的觸感,以及近乎完美的形狀。
    謝羽自那天起就閉關了,有些突然,眾人都不知曉原因,除了謝淵。
    不知道等他出來之後,自己會不會也能分享些先秦方士修煉的經驗?
    謝淵略有期待,但沒有想更多。
    現在是他該快速提升實力的時候了。
    他拿著雪龍丹,張開嘴,一口便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