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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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朝雲走進了天外天的平西王府。
她沒有嚐試多餘的動作,平靜的跟著那名麵白如紙的老太監走進這座府邸。
既是因為司徒婉既然看穿了她的身份,那就沒有了逃跑的必要;
而本身那名老太監的實力,慕朝雲就完全看不透,隻是直覺對在他麵前逃跑毫無把握。
而作為天機術的大家,她的直覺,九成的時候都是對的。
慕朝雲就這樣走進了這寬廣宏偉的王府,而老太監對此也毫不意外,仿佛這就是一次普通的邀請。
雕梁玉棟,亭台樓閣,湖心水榭。
當慕朝雲走到後花園裏,看到池塘旁的涼亭裏,靜靜立著一名風華絕代的女子。
她一頭青絲隨意的垂落肩頭,根根發絲如墜,五官美得讓人窒息,挑不出一點毛病,不似人間應有。
而她的年齡看不真切,既有少女之青春,又有婦人之溫婉,凝聚了天下女子的美好。
隻是,女子的麵色一片淡漠,乃至呆板,仿佛是一個泥塑,沒有什麽生氣。
慕朝雲看著那女子站在亭邊,麵朝池水,頭卻微微仰著,望著天空發呆,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她的到來。
老太監已經悄無聲息的退去,慕朝雲望了會兒司徒婉,然後也隨著她的目光望向天空。
天外天的天空和外界的沒有太大不同,除了始終有些霧蒙蒙的,以及又變得極遠極小的太陽。
“我看到了些東西,想或許你也想知道。”
司徒婉仍然仰頭,卻忽然說道:
“過來吧。”
慕朝雲沉默片刻,便邁步向前,走入涼亭之中。
她是第一次見司徒婉,但司徒婉似乎早就注意到了她。
慕朝雲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暴露的。
雖然進入天外天十分危險,但她在這已經待了一段時間。
並且在進入這裏之前,她做足了萬全的準備,以她的手段,即使是在這樣的地方、在大宗師的眼皮底下,也是有一定機會隱藏的。
是運氣不佳?還是終究低估了他們?
這或許已經不重要了。
司徒婉的態度有些莫名,慕朝雲也隻有且行且看。
她走到司徒婉的身邊,沒有仰頭,而是低頭。
麵前的池水突然變了。
一幕幕的景象浮現,就像水幕占卜,隻不過麵積覆蓋整個池塘,並且圖象極為清晰。
慕朝雲看著那些快速閃回的畫麵,瞳孔猛地一縮。
許久之後。
池塘的水麵恢複了平靜。
“呼。”
慕朝雲喘了一口粗氣,回過神來,這才發現渾身已經被冷汗浸透。
她驀然轉頭,發現司徒婉一直默默盯著她,神色似乎微微一動。
“這是……”
慕朝雲下意識問道,聲音甚至有些嘶啞,完全不像她清冷悅耳的聲線,她自己卻沒發覺。
司徒婉淡淡的回答:
“我最近心血來潮,偶然去看,看到了這些。
“我這才知道,那老家夥三十年來一直在做些什麽。”
她的語氣難得的有些波動,低頭看向水麵,露出一絲複雜之色:
“本來倒跟我沒任何關係,但是那老家夥昨天出現,跟我說了幾句話……”
她沉默片刻,突然中斷,又望著慕朝雲:
“時間可能不太夠了,你看得明白的吧?”
慕朝雲臉色發白,神情恍惚,但還是微微點了點頭。
司徒婉一臉平靜:
“這就是他的命運。”
“我知道。但我以為,還有很久,還有足夠長的時間,等我忙完手上的事情再去改變。”
慕朝雲咬著唇說道。
司徒婉瞟了她一眼,麵色似乎有些微的意外:
“你早就知道?你看得清楚他的命運?”
她說著忽然眼神一動,垂落肩頭的青絲驟然飄揚起來,眼睛放出如有實質的毫光。
隻是片刻,司徒婉的發絲又垂落回去,眼神恢複如初。
她嘖了一聲,露出古怪的笑意:
“果然是到了時候了,什麽樣的人都出現。”
慕朝雲隻是緊緊皺著眉頭,置若罔聞。
司徒婉背負雙手,望著池水,幽幽道:
“我可以告訴你那人是誰,然後你可以選擇,到底如何去做。”
她淡淡說了一個名字,然後慕朝雲渾身一顫。
看著慕朝雲露出陰沉不定的神色,司徒婉微笑道:
“你會怎麽選呢?”
會怎麽選呢?
司徒婉並不好奇,她已經看到了答案。
慕朝雲靜立一會兒,忽然長長出了一口氣,轉身離開。
還沒走出花園,身後傳來了聲音。
“都說算子看不到自己的命運。”
司徒婉在她身後淡淡道:
“你想知道自己的未來嗎?”
慕朝雲的腳步一頓,而後清冷平靜的聲音傳來:
“我知道。”
說完,她步履不停,離開了平西王府,離開了天外天。
司徒婉驚訝的眼神一閃而逝。
她在亭中立了良久,才幽幽一歎,繾綣坐下。
她雙肘撐在亭中的欄杆上,雙手捧著臉,低頭望著池水,低聲絮語:
“你不會又怪我擺弄人吧?這可是她自願的,她什麽都明白,我隻是告訴了她本來就想知道的東西。
“隻是這樣的女子,哪怕是琴兒的對手,也算得不錯了。
“罷了罷了,都是年輕人們自己選的。咱們呀,就等著瞧吧。
“王爺,如果老東西說的是真的,咱們或許不久就能相見了……”
……
當謝淵終於看到西關那雄偉的城牆和與山齊高的關隘之時,忍不住感歎了一聲:
“終於回來了。感覺嘴裏都是沙子的味道。”
司徒琴莞爾一笑,大眼睛彎彎的:
“不喜歡嗎?畢竟這裏的姑娘都穿得少呢。”
她意有所指,而謝淵十分汗顏。
天可憐見,他真的隻是隨口一說,和司徒琴隨意聊天而已。
路過龜茲王城時,他們正好看到街上有一堆年輕女子經過。
雖是春景,可高原上寒意深深,而那群女子都穿著輕紗薄裙、露出纖細的腰肢,謝淵不由感歎一句:
“穿得真少。”
結果就被司徒琴記住了。
從西漠的那一頭,到西漠的這一頭,司徒琴時而念叨,雖然隻是笑眯眯的,可那眨巴眨巴的大眼睛,讓謝淵頗為緊張。
謝淵趕緊道:
“我喜歡穿得多的,端莊正經,不像西域人那麽妖精氣。”
司徒琴哦了一聲,背著手朝西關走道:
“那天熱了我穿的那些裙裝你也不喜歡嗎?”
“你穿什麽都是好看的。”
謝淵不假思索道。
“那便行。”
司徒琴笑盈盈的:
“那我也穿那麽少——反正你喜歡看。”
謝淵沉吟一下,道:
“倒也不必,咱們注意一下皇家風範,端莊得體為宜。”
司徒琴噗嗤一笑,嬌俏的白了他一眼:
“這時候又來說什麽皇家了。”
她也不真個為難謝淵,隻是和他說笑。
一對養眼的男女就這樣並肩走著聊著,身周的氛圍都是親密而愜意,仿佛置身江南春景。
如果不是漫天黃沙,還有謝淵手中拎著的一個包好的人頭,氛圍當更相稱一些。
入了關,兩人沒有先回雲州府,還是先去往了雲照,去了雲照縣城外不遠的林家莊。
謝淵提前已經傳信給了林家的兄妹,所以二人早早就告假,回了莊子等待。
兩人一個是矜矜業業、頗受內門師長喜愛的踏實孩子,一個是有著不錯天資、是邀月峰首座的親傳,告假倒是很輕鬆。
特別是祭祀父母這種大事。
如今的林家莊已經恢複了當年舊觀,甚至還遠遠過之。
畢竟一門出了兩名氣血蛻變境的武者,而且還不是普通的武者,是雲山劍宗的高徒,乃至宗師親傳,那這莊子裏的人足以在雲照這種西北邊陲小縣橫著走了。
畢竟當初的雲照第一強者沈龍騰總鏢頭,實際上也隻是幸運突破氣血蛻變境、連內息都沒有修行的普通蛻變境武者罷了。
縱然林家兄妹都行事低調,林家莊一個經營米糧和綢緞生意的田莊,還是成為了雲照新的第一大勢力——
雖然不是專門的武館,但隻要有兄妹倆在,林家莊的人就無人敢惹,便連新來的縣令和縣尉、以及現雲照第一大武館鐵衣門都對這裏頗是客氣。
林家莊的生意故而也愈發紅火,早就比林員外在的時候做得更大了。
而當年的“金刀羽劍,難躍龍門”大都凋零,幾年間也早已沒人再提。
縣城內的武館勢力洗牌,幾乎全換了新麵孔。
而做得最大的,還是鐵衣門。
劉和尚已經趁縣城裏的空缺,又將鐵衣門搬進了雲照裏。
再有謝淵悄悄給過幾瓶高品丹藥,留下補全了金鍾罩的鐵布衫功法。
加上劉和尚的生意頭腦和門內心思活絡的幾名弟子,鐵衣門這個名字聽起來普普通通的小武館,現在也成了雲照第一學武的好地方。
特別是他們隱隱透露“別看鐵衣門小,和般若寺——還有陳郡謝氏,那都是大有淵源”……
報名弟子趨之若鶩,再不是當年在盤龍鎮被搶弟子的境況。
畢竟現在的鐵衣門裏,是真的有機會學到金鍾罩。
那鐵衣門約等於般若寺的說辭,好像有那麽一點合理了。
劉和尚當年將壓箱底的鐵布衫功法給謝淵看,助他領悟了金鍾罩,那謝淵就還他一本真正的金鍾罩。
也是因果循環,一飲一啄,自有定數。
謝淵暗地裏對這些老熟人都幫扶過數次,讓他們的小日子過得十分滋潤,但是他並沒有助他們衝天而起。
身為千年世家陳郡謝氏家主、弱冠宗師,以他如今的地位,不說讓劉和尚、鏢局老人、林氏兄妹等成為武道大能,但成為一郡一府的頭麵人物,成為雲州府的大武館之主等等,都是輕而易舉,不過一句話的事情。
或者更直接點,讓他們進入謝氏名下的產業分支,或者直接帶到陳郡,境遇都會比現在還高得多。
龍武院自不會輸給邀月峰,而興隆堂或者其他地方,則更不是雲照能比。
但謝淵並沒有這樣做。
若是驟然得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人很可能承不住。
不是每個人的命運都能撐得起潑天富貴,是福是禍,十分難以分說。
謝淵站的位置越高,看到的越多,便發現這樣的例子並不少。
再加上謝氏現在麵臨的挑戰也不少,而謝淵的仇人自然更多,他便從沒有和這些故人有過多瓜葛,甚至連麵都極少見。
在林家莊的祠堂裏。
謝淵將盧老三的頭顱,鄭重的交給了林成。
林成激動的渾身都在顫抖,差點把盧老三的腦袋落在地上。
雖然落在地上也沒什麽,但還是怕驚擾林員外的在天之靈。
接過腦袋,林成膝蓋一彎,就要下跪,被謝淵一把托住,然後袖袍一擺,勁力接住了慢了一步動作的林真。
“謝鏢頭!您的大恩大德,我們兄妹永世難忘!不管今生來世,即便做牛做馬,也要……”
謝淵搖了搖頭,臉色一正,直接打斷道:
“既然還是以鏢頭喚我的朋友,就不要說這些話。咱們在雲山夜裏論劍、共同進步的日子,現今想來也十分輕鬆愜意,我一直記著。”
林成聞言,又是激動又是慚愧:
“那時拖著你,怕不是耽誤你修行了。結果你早就是高手……”
謝淵微笑著搖搖頭:
“哪裏話,我受益也不小的。”
他又望向林真,點了點頭:
“見到林姑娘如今成為一名優秀的劍客,想必林員外在天之靈也很欣慰。”
林真一直都默默注視著他,見他望過來就立即垂下眼眸,道:
“都多虧了謝鏢頭,林真沒齒難忘。”
謝淵搖了搖頭:
“不必客氣。讓我給員外上柱香吧。”
他整理衣襟,拿上一炷線香,恭敬的鞠了三躬,然後將香插在靈牌前的香爐。
林成在旁邊激動的喃喃低語:
“爹,謝鏢頭已經幫您報仇了!這惡賊的頭,就在這裏!
“莊子比原來又擴了一倍,幾位叔爺現在也聽得住我的勸,做事本分。我也沒忘您的教導,賺錢不能昧良心,連年減租,常設粥棚,周圍的鄉親無不和我們親善。
“我和妹子都成了雲山的劍客,已經是氣血蛻變境的武者了!當初您幼時見過的讓你起了習武之意的高人,大概也就孩兒現在的水平吧?我和妹子還會努力修行,與人為善,好好過下去的。爹,您可看見了嗎?”
兄妹倆都是眼圈微紅,謝淵也是有些感歎。
他隨後和林氏兄妹告別。
司徒琴自然陪著他,這裏隻有他們四人,但是等會祭禮一起,來的人就多了,謝淵並不便露麵。
林氏兄妹送著謝淵兩人從後門離開後,看著兩人遠去的背影,林成不舍道:
“這次一別,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謝鏢頭?哎……
“不過,那位就是傳說中的那女子麽?嗯,的確如同天仙下凡,光彩照人,雖然感覺沒什麽架子,但是讓我看都不敢多看。這樣的女子,才配得上謝鏢頭嘛。”
林真本就白嫩的臉頰越發白了,隻是沉默。
是這樣的女子才配得上他,怪不得……
望著已經看不見的人影,林真感覺這次和謝淵離別之後,兩人便是身處徹底的兩個世界。
“如果,他一直是張師弟就好了。”
林真喃喃道。
正要回屋的林成愣了一下,不解道:
“為什麽好?不都是他。”
林成以前隻會讀書,現在隻會練劍,尚未考慮婚配,更不懂妹妹心思。
雖然當年林真流露過幾分意思,但這麽多年,早就沒有提過,林成便一點也沒想到。
“也是,都一樣。”
林真幽幽的歎了一口氣,下意識的摩挲起自己的劍柄。
這已經成為她這麽多年來的習慣動作。
她忽然想到,如果練劍再刻苦一點,實力再高一點,是不是就能離他近一點?
林真的手緊了緊。
“妹子,發什麽呆呢?賓客都到了。”
林成在屋內呼喚道。
“來了!”
林真回答。
官道上已經看不到任何身影,她轉身入門,握著劍柄,眼神重又露出堅定。
看到盧老三頭顱的一刹那,練劍的目標忽然就在眼前,林真有些迷茫。
但就在剛剛,她重又有了練劍的目標。
並且轉身的刹那,林真更是想通。
就算配不上他,就算不可能,隻要練劍修行,總不會錯。
哪怕隻是修行本身,也是值得的。
時隔多年,她也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梨花帶雨的千金小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