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不可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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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贏傾沉默地聽她說完,淡笑:“這麽說來,西陵絕倒是受了本宮牽累。”
    西陵穗唇角輕抿,搖頭:“失去儲君之位讓皇太孫性情越發暴戾,但這跟殿下無關,就算沒有殿下歸來,他依然是這樣的脾氣,也許登上帝位之位,他的殘酷暴戾會施予在更多人的身上,讓更多無辜之人遭受殘暴對待,甚至禍及蒼生。”
    語氣微頓,西陵穗說道:“況且殿下沒回來之前,絕公子的日子就沒一天好過的,這兩天隻是變本加厲了而已。”
    贏傾嗯了一聲:“你先起來,坐下與我詳細說說。”
    西陵穗見她表情和語氣都沒什麽變化,也並未因提起西陵賦而有什麽特別的反應,才低頭應了句是,起身在她對麵的位置落座。
    雪鬆和雪茶一人站在贏傾身側,一人站在亭外,東宮所有貼身跟隨的嬤嬤宮女們都遠遠地候著,不得允許誰也不能擅自靠近這裏。
    西陵穗坐下之後,雪鬆抬手示意。
    遠遠候著的朱嬤嬤連忙吩咐身後,兩個端著托盤的宮人恭敬地上前伺候茶水,給兩位主子斟了茶,很快又端著托盤躬身退出了亭子,一直退到確定聽不見兩位主子談話的距離才停下站好。
    “絕公子的生母陶月年輕時是個極美的女子,黎王當年納她進府之後,幾乎對她百依百順,寵若珍寶,因此惹來了黎王妃的嫉妒不滿,後來有了絕公子,陶姨娘身子骨就越來越不好,常年臥病在床,跟湯藥為伍,慢慢的就失去了寵愛。”西陵穗輕聲說著,聲音如小溪流水,不急不緩,甚至帶著點小心,“奴婢以前深居宅內,並不知道這些事情,是後來聽我娘說起才知道的。”
    贏傾嗯了一聲:“沒關係,這些不是忌諱。”
    “是。”西陵穗接著道,“陶姨娘的孩子比皇太孫小上兩歲,絕公子出生之後,陶姨娘身體孱弱得無法照顧他,黎王妃命王府裏的奶娘喂養絕公子,絕公子剛出生那年陶姨娘尚未失寵,黎王愛屋及烏,絕公子也算過了兩年金貴的日子,隻是後來陶姨娘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容顏失去了光彩,變得蒼白憔悴,每天喝藥,屋子裏又全是苦澀的藥味,黎王漸漸的也就去得少了,再後來對絕公子的關心也越來越少。”
    “自從學會走路之後,絕公子就不得不跟在皇太孫身邊,兩個孩子一起玩,但是殿下可能不知道,皇太孫一出生就被封了儲君,金貴得很,性子又被養得驕縱,稍有不順心就動手打他的弟弟出氣,王府的下人都把他當成小祖宗哄著,每次兩個孩子間鬧了點不愉快,嬤嬤侍女們當著王爺和王妃的麵就說是二公子的錯,王爺和王妃順勢就會責罰絕公子,不問青紅皂白,總之隻要惹了皇太孫不高興,就一定是絕公子的錯。”
    贏傾手執茶盞,說道:“黎王妃既然不喜這對母子,那麽不管怪與不怪,總歸有個理由責罰就是,真相是什麽其實並不重要。”
    “殿下說得對。”西陵穗點頭,“王妃是當家主母,本就掌握著妾室庶子的生殺大權,陶姨娘母子在黎王那裏失了寵愛,便連個護著的人都沒有,隻能任由黎王妃拿捏,幼時還好,皇太孫就算脾氣如何驕縱,畢竟年紀小,不如意了最多打兩下,王妃對一個兩三歲的孩子也不至於下狠手,可隨著兩人慢慢長大,皇太孫性情越來越暴戾,習慣了對絕公子動手,打罵罰跪成了家常便飯,可這樣猶不解氣,還要想出各種花招折騰,王妃素來由著他,對兒子的行為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有意無意地以陶姨娘的湯藥來威脅絕公子,絕公子無法反抗,也不敢反抗,如此一日又一日,當真是受盡了苦楚。”
    西陵穗一隻握著茶盞,眉目低斂,“以前皇太孫讀書時,絕公子和我二哥以及宗親家族其他年紀相當的公子都是要陪著的,他們親眼所見,課上皇太孫表現不好,受罰的都是絕公子,皇太孫功課完成不了,受罰的也是絕公子,就算絕公子每日的學識完成極好,功課做得最完美,也沒什麽用,隻要皇太孫覺得他該罰,那麽太傅就能把絕公子的一雙手打到腫起,其他人眼睜睜看著也沒人敢說什麽。”
    贏傾聽明白了。
    合著這西陵絕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給皇太孫出氣用的,高興了打上一頓,不高興了往死裏打上一頓,有錯沒錯都能找到理由發泄。
    而黎王妃薑素沫留著陶月,用湯藥吊著她的性命,就是為了徹底掌控西陵絕,讓這個庶子繼續做西陵賦發泄的工具?
    贏傾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沉默片刻,她淡問:“西陵賦這樣的性子,皇上不知道嗎?”
    “也許有所耳聞,也許一直被人蒙在鼓裏。”西陵穗搖頭,“聖意誰敢揣測?況且以前皇祖父對皇太孫是極為維護的,不允許任何人質疑這個儲君的地位,所有的宗親子弟在皇太孫麵前必須恭恭敬敬,謹守君臣禮儀,誰活膩味了敢去皇祖父麵前說皇太孫的不是?”
    贏傾點了點頭,表示能理解。
    “你一個閨閣女兒家對西陵絕的事情如此了解,應該不僅僅是聽你母親說的。”贏傾抬眸看她,“如果本宮沒猜錯,你方才說受人之托,是受你二哥所托?”
    西陵穗臉色微變,下意識地站起身,卻被贏傾阻止:“不用緊張,坐。”
    沉默片刻,她依言坐了下來,點頭:“二哥不忍絕公子如此,可他又不便跟鳳公主單獨說話,所以才托我試試,看能不能請殿下幫這個忙。”
    贏傾斂眸啜了口茶,神色從容,沒說幫忙,也沒說不幫。
    她其實是在想,寧王府西陵揚托穗穗來找她,到底是單純地出於幫絕公子的忙,還是有什麽其他的想法?
    “奴婢今日所言皆是事實,不敢有一個字摻假虛構,甚至黎王府內宅隱藏的那些真相,比奴婢所說的這些更為殘酷。”西陵穗垂眸看著茶盞邊緣的藍色花紋,聲音沉寂,“二哥同為庶子,深知庶子身份卑微,在主母嫡子麵前沒什麽說話的分量,若以此事去求父王或者母親,隻會雪上加霜,後果不堪設想,所以放眼周圍,我們竟沒有一個可以求助的人。”
    贏傾語氣淡淡:“所以就求到了本宮麵前?”
    西陵穗沉默片刻,心裏斟酌著該如何回答,最終卻選擇實話實說:“二哥也隻是抱著姑且一試的態度讓我試試,若能就此改變絕公子的處境,便是殿下寬恩,就算不能,也不過還是跟以前一樣。”
    贏傾嗯了一聲,吩咐:“雪茶,去請寧王府的揚公子過來一趟。”
    雪茶低眉應是,轉身領命而去。
    贏傾斂眸喝茶,沒再說什麽。
    負責傳令的雪茶很快到了花廳,雲珩下意識地抬眸看了她一眼,原以為是贏傾讓雪茶過來跟他說什麽,沒料到竟是傳西陵揚過去,俊美的臉上表情頓時有些深沉,麵無表情地轉頭看了西陵揚一眼。
    西陵揚起身,頂著花廳裏眾人灼灼的目光朝雲珩行禮告退。
    “鳳公主召見揚公子?”榮錦序玩味地挑唇,“這是要幹什麽?”
    “聖意不可揣測。”沈聿嗓音疏懶,“禮部已經在籌備登基大典,鳳公主很快就會成為女皇陛下,你現在揣測鳳公主的舉動,就等於是在揣測聖意。”
    榮錦序被他一句話堵的,頓時一個字說不出來。
    西陵瑾若有所思地注視著西陵揚的背影,暗道這個平日裏斯文內斂的二弟應該沒做什麽需要鳳公主特意傳召的事情吧,難不成贏傾是打算讓他跟錦繡自立門戶,然後讓西陵揚繼承寧王府家業?
    西陵揚跟著雪茶入了梅園,遠遠看到坐在亭子裏的贏傾和西陵穗,其他跟隨贏傾走出來的貴女們早已四下散開在園子裏,距離亭子皆有一段不算近的距離,連東宮的嬤嬤和宮女都站得遠遠的,不許近前打擾。
    西陵揚心裏有了底,走進亭子,屈膝行禮:“參見鳳公主殿下。”
    “本宮讓你過來,是有兩個問題想問問你。”贏傾目光落在他麵上,漫不經心地端詳著他斯文的麵容,“還望揚公子能誠實地回答本宮。”
    西陵揚心頭微沉,低頭道:“是。”
    “西陵賦乃是前皇太孫,你今日讓穗穗把西陵絕的事情告訴本宮,除了想讓本宮幫他之外,還有沒有別的意圖?”
    西陵揚心頭驀地一跳,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攥緊,著實震驚於她的敏銳。
    “本宮喜歡跟誠實的人打交道。”贏傾輕刮著茶蓋,嗓音淡得聽不出情緒波動,“你想好了再說。”
    西陵穗麵色不安。
    “臣的確存了幾分心思。”西陵揚低著頭,“殿下容稟。”
    贏傾嗯了一聲:“直說無妨。”
    “前皇太孫身份金貴,縱然被剝了儲君之位,可黎王府前期積攢的勢力不容小覷,阿絕受困於那座王府,過的是生不如死的日子,沒有任何人可以幫他,甚至連說都不能說。”西陵揚攥了攥手,“臣想過求助大哥,可一來不確定大哥願不願意幫,二來大哥常年不在帝都,就算有心幫忙,也不一定能跟黎王府抗衡。”
    贏傾淡道:“你求助於本宮,是因為本宮現如今跟皇太孫是對立的關係?”
    “臣不敢如此臆測。”西陵揚態度恭謹,“隻是黎王府行事作風無法討人歡喜,臣覺得殿下和攝政王應該也不會容忍這種事情發生,而作為即將登基為帝的儲君,殿下又是唯一有魄力也有資格處理這件事的人,所以臣才想著求助殿下。”
    “本宮明白你的意思。”贏傾笑了笑,“於立場而言,皇太孫到底也是曾經的儲君,很多人心裏都清楚,被廢的儲君會成為帝王眼裏的一根刺,越早除掉越好,所以這是本宮的一個機會;於職責上來說,本宮是儲君,雖不好幹涉皇族宗親的家事,但西陵賦的舉止太過殘暴,本宮於情於理都不該坐視不理;至於其他方麵的原因,正如你所說的,本宮和雲珩有資格也有這個魄力過問此事,所以你今日其實不是抱著姑且一試的態度,而是篤定了本宮知道此事之後必定會管,本宮說的對嗎?”
    西陵揚低眉垂眼地沉默片刻,點頭:“是。”
    贏傾說她喜歡跟誠實的人說話,西陵揚便不敢去冒險說出違心的話,隻能實話實說,他的確就是這麽想的,心裏也是這麽盤算的。
    贏傾神色輕鬆了些:“除了本宮方才說的那幾個原因,如果你還能再說出一個正當的理由,本宮就答應幫你。”
    西陵揚斂眸沉默片刻:“阿絕的才華少有人能及,雖庶子不能考取功名,可他除了學識過人,性情也堅韌,以後可以為殿下所用。”
    贏傾靜默片刻,唇角淡挑:“有你這個兄弟,是西陵絕的幸運。”
    西陵揚搖頭:“臣隻是不忍。”
    “好一個不忍。”贏傾淡笑,“身在皇族之中,有人選擇權勢利益,有人選擇明哲保身,如你這般冒險替他人著想的,雖有,卻也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