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重逢

字數:6267   加入書籤

A+A-


    黑底白鷹,當這麵旗幟第一次出現在大馬士革附近的空曠荒地時,無人在意,更無人信服,人們對其充滿了疑惑與猜測。
    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在今後的二十年裏,這麵旗幟的主人將會踏遍幾乎整座阿拉比半島,無論是塞爾柱突厥的半壁江山,又或者是讚吉王朝的後裔,或者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阿薩辛,能征善戰的十字軍乃至於法蒂瑪王朝的餘孽,都沒能撼動他的王座。
    後來的人們隻要看到這麵旗幟,就不由得心生敬意,就連他的敵人也不例外——這不僅僅是因為這麵旗幟的主人是一個虔誠的信徒,睿智的君王,以及一個勇武的戰士,也同樣因為他是一個仁慈的賢人,他寬恕的生命遠比他殺戮的生命更多。
    一些人甚至會說,如果沒有薩拉丁,也不會有後來的聖王。
    雖然這種說法引起了很多人的腹誹,但他們也不得不承認,最先從沙礫中翻找出那枚寶石的是亞拉薩路的國王阿馬裏克一世,但將這顆寶石予以雕琢,將它鑲嵌在皇冠上,捧向整個世界的卻是蘇丹薩拉丁。
    當然,此時的人們包括薩拉丁自己,都不知道被他們注視著的那個基督徒騎士將會創下多麽偉大的奇跡。
    他們隻是駐足在距離戰場不遠處的一座丘陵上,居高臨下地俯瞰著那座將再次陷入惡戰的沙地。
    薩拉丁一言不發,而他身邊幾個較為親近的將領卻已經奇怪地交頭接耳起來,他的侄子甚至忍不住問道:“他是沒能認出您的旗幟來嗎?”
    這確實是一麵嶄新的旗幟,他抬頭望了一眼,就連在埃及薩拉丁也從未將它展開過,直至他們來到了大馬士革,薩拉丁才隨之望去——若是仔細觀察,你就能發現這麵黑色的旗幟上,正在驕傲地展開雙翅的白鷹,與之前人們用在紋章和旗幟上的都有不同。
    它以正麵對著敵人和友人,雙翅打開的幅度非常的大,翅尖朝向天空,雙爪直擊地麵,熟悉鷹隼的人們可以輕易地發現,這正是這種猛禽將要攫取住獵物的最後一刻。
    薩拉丁輕輕地撫摸著手上的銀戒指。
    他的戒指上也是這樣的一隻鷹。如果那個孩子曾經將他的銀戒指按在紙上印出形狀,他當然就可以一眼看出這麵旗幟的來處,他會嗎?憑借著那個孩子的細心與謹慎,他會的,雖然他之後必然會將戒指慎重的收藏起來,而後將印著這個圖案的紙燒掉,但他絕不會輕易忘記。
    而薩拉丁身邊的將領提出這樣的疑問也是有原因的,依照他們的想法,這支隊伍疲憊不堪,饑渴交加,又已經和一群蘇丹努爾丁麾下最為棘手的烏古斯突厥人交過手——他們也看到了,那些十字軍騎士毫不吝嗇地將珍貴的絲綢拋到馬蹄下踐踏,用貪婪來阻礙敵人的行動,又在身上懸掛碎裂的銅鏡,利用陽光來讓敵人的優勢變作劣勢——這確實都是值得稱讚的奇妙想法。
    但他們這樣做,而不是直截了當的進入戰鬥,也從另外一個方麵說明了他們現在可能已經是強弩之末,他們的首領必須保證這些騎士的體力能夠得到最大的保存,他也確實做到了,隻是敵人並不止這些——追獵而來的另一批突厥人足足有一千多名。
    他們現在卻隻剩下了三四百人,無論哪個方麵都處於劣勢,而此時又來了可以依仗的援軍,難道他們不該轉過身去,向著他們奔來,祈求庇護嗎?
    即便這樣做,他們可能會成為薩拉丁的俘虜,但總比在這些野蠻的突厥人刀下丟失了性命來得好。
    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這支隊伍不但沒有向他們靠近,下馬跪地求饒,反而重新舉起了旗幟,而他們的年輕首領則拔出了長劍舉向空中,陽光聚焦在明亮的劍尖上,就像是又升起了一輪新的太陽。
    那些騎士們居然也沒有露出絲毫猥瑣或者是膽怯的姿態,他們義無反顧,毫不猶豫的追隨著他衝向了黑壓壓的敵陣。
    “他們瘋了嗎?”之前的那個撒拉遜人將領質疑道:“他們完全不必這樣做!”
    在撒拉遜人與十字軍的戰爭中成為彼此的俘虜,不能說是一件屈辱的事情。
    甚至一些十字軍將領以在撒拉遜人的監牢裏待過為榮。一個國王或者是公爵、伯爵在異教徒的監牢裏一待就是很多年,像是埃德薩伯爵約瑟林二世,他的兒子約瑟林三世,安條克大公博希蒙德,他的繼父雷納德,都做過撒拉遜人的階下之囚,雷納德至今也沒能回到安條克。
    之前阿馬裏克一世也曾經憤怒的處死過十二個聖殿騎士,別以為那些進入了騎士團,做了“天主的戰士”的騎士們就當真能夠虔誠到不懼死亡的威脅——或許他們之中的大多數如此,但也有一些人會毫無羞恥之心的向敵人卑躬屈膝,隻求一絲生機。
    尤其是進入聖殿騎士團已經成為一樁好買賣的現在。
    那個年輕人還有著悠長的將來暫且不說,不久前他才得回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即便埃德薩伯國已不複存在,他也是亞拉薩路國王的表兄弟,憑借這麽一層關係,他將來至少可以成為一個有實權的大臣,而且他也已經有了自己的封地——伯利恒,伯利恒雖小,卻也富庶。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為了一時的屈辱付出慘重的代價呢?
    “如果他真的這麽做了……”一個聲音回答了他,但不是薩拉丁,回答他的是神情倦怠的卡馬爾,不過他也沒有繼續說下去,隻留下這個將領迷惑不已。
    他們比塞薩爾等人更早地被薩拉丁的大軍發現。起初的時候,他們又是驚恐,又是絕望,還以為發現了他們的是另一支來自於阿頗勒的軍隊,對方也感到奇怪,看他們的穿著,年齡和模樣,都不像是農民或者是牧人,怎麽會被聚集到一座沙丘後麵,茫然地等待著——像是在等待什麽結果。
    幸好此支小隊之中,正有一名見過卡馬爾的人,他叫出了卡馬爾的名字,並且從大臣的口中得知了其他人的身份。
    他立即轉身回去告知了薩拉丁。薩拉丁在此時前來,有一半的原因,正是為了卡馬爾,還有他早就看中的幾個大臣。
    從卡馬爾的口中,他也得知了現在阿頗勒的情況,這讓他不免猶豫了起來。
    “你帶了多少軍隊?”卡馬爾問道。
    “三千人。”薩拉丁回答說,這個數字非常微妙,正處在自保和進取之間。
    但聽了卡馬爾的建議——薩拉丁最終還是決定暫時舍棄進軍大馬士革乃至阿頗勒的想法。
    敘利亞很快就要混亂起來了,每個人都在蠢蠢欲動,但凡他手上還有些錢財和軍隊——第一夫人和蘇丹努爾丁最小的兒子薩利赫沒有可能守住阿頗勒,他們或許很快就會被驅逐出城堡。
    但這並不是說,下一個坐上蘇丹寶座的人就能夠安枕無憂了。他將會麵對四麵八方的窺視,憎恨與持續不斷的攻擊,每個人都想伸出手來,把他扯下去,而後重複他的命運。
    “但薩拉丁,你與他們不同,您的叔叔和您已經有了埃及,雖然……。”
    “希爾庫死了。”薩拉丁平靜的回答:“或許你還不知道,就在我出發之前,我的叔叔希爾庫已經因為急病,升上了天堂,去見了真主。我現在是法蒂瑪王朝哈裏發阿蒂德的大維齊爾。”
    “或許我該說聲恭喜。”短暫的錯愕之後,卡馬爾飛快地說道,雖然這句話聽起來著實不太恭敬,不過他暫時性還是沒辦法從蘇丹努爾丁的臣子身份裏擺脫出來。
    而若是站在蘇丹努爾丁的立場上看,薩拉丁,他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叛賊。
    不過,薩拉丁也不是會在這些小地方斤斤計較的人,何況他也承認自己和叔叔的所為確實已經構成了背叛。這點他並不想要否認,而卡馬爾對局勢的分析也已經說服了他,雖然他已經是哈裏發阿蒂德的大維齊爾了,但如果他留在敘利亞,參與到這場混戰中,很難說阿蒂德以及他身邊的那些法蒂瑪王朝的餘孽會不會產生一些不怎麽好的妄想。
    既然如此,留下敘利亞,以蘇丹的寶座為誘餌,讓這群饑餓的鬣狗相互爭搶,以消耗他們的實力,或許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他們原本想要直接返回大馬士革,但卡馬爾並沒有忘記塞薩爾。雖然他不知道塞薩爾和突厥人的戰場在哪裏,但應該距離他們被發現的地方不遠,薩拉丁的騎兵們也很快找到了他們。
    對於他的回答,薩拉丁隻是微笑,確實,如果那個年輕人真的率領著部下向他投降,雖然他或許會寬恕他們,允許他們回到亞拉薩路,無論是為了蘇丹努爾丁,還是他自己,但毫無疑問,他會感到失望。
    無論對方是以什麽樣的崇高理由,為了他父母最後的安寧,又或者是為了下屬的安危,這些理由都無法說服薩拉丁。
    或許正是因為他難得對一個人,還是一個基督徒,產生了這樣高的期望,他才希望塞薩爾能夠永遠如同他們初見時那樣純潔,堅定,毫無瑕疵。雖然他知道這也是一種苛求,但他堅信自己會給予相對應的回報。
    相比起基督徒,撒拉遜人的朝廷之中,從來不缺乏異族的身影,即便他們依然要堅持自己的信仰,他們一樣可以成為官員,或者是將領,蘇丹甚至會允許他們在城內擁有自己的教士和教堂。從這一點上來說,撒拉遜人的蘇丹與哈裏發,可要比基督徒的國王寬容多了。
    提問的將領已經明白了卡馬爾的意思,他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氣。
    既然他能夠來到薩拉丁的身邊,就表示他已經得到了薩拉丁的看重——而卡馬爾話中的含義先是讓他感到嫉妒,隨即便是心髒狂跳——想到為了這份看重,那個基督徒騎士所必須付出的代價,他就不寒而栗,這根本就不是在要求一個人吧,他喃喃自語道,他的同伴已經低聲驚呼了起來。
    他們以為自己會看到一群困獸猶鬥的戰士,因為一時的意氣受傷甚至死去。但他們隻看到了一道雷霆——這道雷霆仿佛是在漆黑的海麵上奔馳,又像是擊穿了稠密的叢林,尖銳的鋒刃在突厥人的隊伍中縱橫馳騁,所到之處,突厥人的頭顱與肢體猶如魚群飛躍,又如同果實墜落。
    引領這道雷霆的正是被薩拉丁看中的那個少年人,而追隨著他的那些騎士,居然奇跡般地一個都沒有掉隊。雖然距離太遠,看不清他們的麵目,但薩拉丁等人似乎也已經看到了那緊咬的牙關,瞪大的眼睛與渾身緊繃的肌肉,哪怕隻是在一邊旁觀,都有不少戰士們緊緊地握住了自己的雙拳,他們幾乎要從馬背上直立起來,縱身飛入那座死亡的漩渦所吞沒的戰場上去。
    之前那些突厥人的士兵沒有看到的景象再次重演,他們慣常的戰術在此時完全失效,他們的馬兒根本跑不過被塞薩爾加持過的基督徒騎士們,失去了速度上的優勢,隻有劄甲或是皮甲的突厥人根本經不起騎士們的摧折,他們哀嚎著,不甘的倒下。
    哪怕他們極力想要組織起反攻,那個為首的基督徒騎士又是那樣的警覺和敏銳,隻要他們一聚集起來,他就會立刻與他那匹渾身雪白的阿拉比馬一同落下,將他們衝散,踏碎。
    這並不是一場巨大或是重要的戰役,卻讓旁觀者們緊張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他們是怎麽做到的,這些人的心中都產生了同樣的一個疑問,在人數,力量和補給上都處於劣勢的一小群人,反過來吞噬了一大群追兵,甚至很明顯的,在戰鬥的後期。這些突厥人已經徹底喪失了鬥誌,想要逃跑,卻還是身不由己地被一次次的卷入和絞殺。
    整個戰鬥持續了一個多小時,等這場戰鬥終於得以落幕的時候,眾人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僵硬到幾乎無法動彈,手腳都開始麻木,而深深的壓在胸膛裏的那口氣也終於可以呼了出來。
    薩拉丁也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絲緊張後的鬆弛,他的笑容變深了,而在一片狼藉的戰場上,塞薩爾正仰頭看去,他確實認出了那麵黑旗上的白鷹,與他所見過的任何一隻鷹紋都不同,他也猜到了來人正是薩拉丁,畢竟在蘇丹努爾丁已死,群雄環視,擇時而動的時候,薩拉丁這樣又具有野心又有遠望的人,又如何會在埃及開羅束手待命呢?
    即便為了了解努爾丁去世後的狀況,他也必然會親自來一次。何況卡馬爾要求他們將這些大臣帶出阿頗勒,卻沒有明確的說,他們要到哪裏去,這或許是在提防,但塞薩爾覺得更有可能是因為他已經與某人有了約定,而與他約定的人還能有誰呢?
    如果卡馬爾真的能夠忍受蠢貨,他就不會這樣狼狽的逃出阿頗勒。
    薩拉丁策馬一路奔下丘陵,在距離戰場不過幾百尺的地方勒住了馬,塞薩爾揮手拒絕了若弗魯瓦的跟隨,也是獨自一人奔向薩拉丁。
    薩拉丁就見這個少年騎士在馬上向他微微躬身行禮,他伸出手來,卻隻見對方身體突然往前一傾,就摔下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