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白鷹(上)(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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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你了。”薩拉丁說,坐在他對麵的卡馬爾卻像是驟然從噩夢中驚醒一般,輕輕地顫抖了一下,停頓片刻,才收回了不知看向何處的視線。
他脫離困境已經有好幾天了,但有些時候他還是會產生妄想,以為自己還在阿頗勒,蜷縮在自己的居所,或者是新蘇丹的監牢裏,等待著受刑,或者是被處死。
而他的身邊則充溢著親友和同僚的抱怨、詛咒和辱罵。他們指著他,責備他將他們帶到了一個無法挽回的境地,讓他們受苦受難,成為了暴君警示眾人的第一群猴子。
他將視線放在了棋盤上,雖然之前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但簡略地看過幾眼後,他就下出了精妙絕倫的一步。
薩拉丁不以為忤地讚歎了一聲,“我一直聽說你的棋藝高超。可惜在今天之前,我都沒機會與你對弈。”這是當然的,當薩拉丁還在阿頗勒的時候,他還有他的叔叔與卡馬爾這樣的本地人相處的並不好,卡馬爾的家族在阿頗勒經營多年,而薩拉丁和他的叔叔希爾庫卻隻是不折不扣的外來者,“提克裏特的庫爾德人”,即便從他們的父親成為讚吉的大臣算起,也隻不過是短短兩代的時間,甚至三代都沒到。
而且希爾庫的野心早就暴露了出來。而薩拉丁,人們都說,他是一個極其懂得偽裝和掩飾自己的年輕人,卡馬爾更是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本性,若蘇丹努爾丁能夠再活上個五十年,或者是他有一個值得人們忠誠的繼承人,薩拉丁都將是最可用的一個人——無論是作為將領,還是作為總督,但若是沒有,那他就隻能說聲抱歉了。
薩拉丁是個何等狂妄的人呐,讓卡馬爾來說,他甚至連阿頗勒城內的大學者也未必放得進眼裏——他或許是虔誠的,但這個虔誠隻對真主,對祂在人間的使者,薩拉丁並沒有多少敬意,而那些維齊爾,埃米爾與法塔赫……甚至卡馬爾和那些顯赫的大臣,對這個庫爾德人來說,亦如枝頭上的果實,隻看什麽時候摘取罷了。
卡馬爾凝視著這個先是被自己輕視,而後又被自己戒備的男人,薩拉丁正處在作為一個戰士最好的時候,身體強壯,經驗豐富,他麵孔蒼白,胡須漆黑,粗壯的眉毛下是深深凹下去的眼睛,他的眼睛是一種相當溫柔的深褐色,一如他的聲音,現在回想起來,無論是在什麽時候,薩拉丁似乎都沒有狂怒或是暴躁過。
這一點卡馬爾也曾在自己的主人蘇丹努爾丁身上看見過,這種人,似乎生來就知道,世間的一切都是屬於他們的,他們無需急切,也無需擔憂,隻需要安靜地等待,真主會給他們一切。
但真主也是殘酷的,卡馬爾想到,祂從未永遠地眷顧過什麽人,祂將權柄拿走,以衰老或是死亡的方式,而後交在新的人手裏——努爾丁是否想到過,他的失敗會來得如此倉猝而又絕望?這樣說起來,他能夠死在加利利海的戰場上,或許還算是一樁好事,若是讓他看到現在的阿頗勒,他的國家,他的繼承人,他的大臣與將領……即便是鋼鐵做成的心,也會迸裂的。
薩拉丁舉起手來,在他移動棋子的時候,他手上戴著的銀戒指——戒麵上一樣有著一支揚起翅膀的白鷹——反射的一點光芒刺中了卡馬爾的眼睛——他側過臉去,薩拉丁注意到了,就將戒指轉過來,用不容易反光的戒圈部分對著外麵。
“這一步值得記錄下來。”卡馬爾說,並未恭維,在阿頗勒曾有無數人成為了他的手中敗將,他從來沒有因為對方的身份而弄虛作假,阿諛奉承,即便他的麵前是蘇丹或者是將要成為蘇丹的人。
這次他思考了很久,薩拉丁並沒有催促。而是拿過一邊的葡萄汁,慢慢地啜飲了一口。他對酒類並沒有極其強烈的嗜好,隻在需要舒展身心,思考問題的時候才會來上一小杯。
而就在兩人同時陷入了沉思(可能思考的不是一個問題的時候),有人走進,輕輕叩響門扉,薩拉丁高聲道:“進來。”
一個衛兵就走了進來,他向薩拉丁稟報說,醫生們已經為那個基督徒騎士看診完畢,正要來匯報結果,詢問薩拉丁是否有時間召見他們。
卡馬爾聽了,就要起身回避,而薩拉丁伸出了手,“沒必要,”他說,“此事無關軍事和國政——你留在這裏,對於你,我都不會有什麽妨礙。”
既然薩拉丁如此說,加之卡馬爾也很想要知道塞薩爾現在的狀況——不管當時的情況如何,他又給出了怎樣的承諾,又做了什麽樣的事情,沒有塞薩爾,他和那些傷的傷,病的病,老的老的大臣們想要從阿頗勒完好無缺的走出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可能無需追兵,他們就因為疲憊,病痛和盜匪死在城外的沙漠中了。
與基督徒的世界不同,撒拉遜人的醫學發展的雖晚,但崛起的很快,而且有著默罕默德的旨意,任何一個學者都可以行醫。之所有這個限製,還是因為有些不曾受過啟示的人也曾試圖為他人治療,而他們若是沒有足夠的學識與經驗,又沒有先知賦予的力量做最後的保證,可能會因為做出了紕謬的判斷,或是給予了錯誤的治療而造成病人病情加重,甚至死亡。
雖然學者也會有失手的時候,但比起普通人來說,他們確實占有著不容置疑的優勢。
為首的學者就是薩拉丁帶在身邊的醫生,能夠被薩拉丁帶在身邊,他當然不可能是個濫竽充數的家夥。
他能夠治療斷裂的肢體,消除高熱,平息抽搐與吐瀉,他甚至曾經治好過一個自出生起遍咳嗽不止,險些因為窒息而亡的嬰兒,因此受到了許多人的敬愛與信任。
可以說,若是他當初留在了阿頗勒或者薩馬士革,依然能夠受到蘇丹或者是總督的恩寵,但他們會將他關在宮廷裏,不讓他輕易地接觸外界,這是任何一個服務於當權者的人都必將遭遇的命運,而他不願意。
而他答應為薩拉丁服務,正是因為後者做出過承諾,隻要他能夠隨時來到薩拉丁身邊,薩拉丁並不會幹涉他為其他人看病,哪怕隻是一個城外的乞丐,或是一個基督徒。
醫生的神色並不怎麽溫和,甚至眉頭緊蹙,一看到他這個樣子,卡馬爾的心就不由得往下沉了沉,他們目睹了那場輝煌的戰役,但也知道這份輝煌之後是一份何等慘重的代價——而且這些代價都是一個人支付的。
這個基督徒騎士所獲得的啟示據說來自於聖哲羅姆,這位天主教聖人並未能夠被撒拉遜人視作先知——他們認可這些賢人,認為他們是古早的“學者”,卻不認為他們有資格給予一個凡人以啟示,遑論如此通透和強大的啟示。
他們一定是弄錯了——卡馬爾這麽認為。
薩拉丁卻若有所感,“他庇護了他麾下的每一個人,從騎士,扈從到那些可憐的仆人。
而在此之前,他們已經經過了多次戰鬥,而每次戰鬥,與他在一起的人都能獲得長時間並且強力的加持。而這次他更是將先知賜予他的恩惠延展到了每個人身上——他們有多少人?”
“總共有三百六十七個人,三百六十七個人,無一死亡,”醫生用一種就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口吻說道,“而這些人所受的最為嚴重的傷,也不過是失去了一條胳膊,但他們殺死了數量相對於他們兩倍乃至三倍的敵人,這一切都是那個年輕的基督徒騎士帶來的。
而且,據我觀察,他帶給他們的,還不僅僅是猶如盔甲般的保護,他所得到的啟示,還能夠讓他承擔一部分這些人受到的痛苦和傷害。”
聽到這裏,就連薩拉丁都神色凝重起來,“你確定嗎?”
“我確定。”醫生肯定地回答道,對薩拉丁他沒什麽可隱瞞的:“我在那個基督徒騎士身上也發現了相對應的傷害,雖然要輕微許多,並且正在迅速的痊愈,但很明顯,這些傷勢不該出現在他的身上,畢竟他的頭盔和鏈甲都是完好的,而有些傷勢是必須受傷的人丟失了頭盔或者是鏈甲破損,才有可能形成。”
薩拉丁垂下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而後才開口繼續詢問:“那麽他現在的情況如何?”
“非常不好,大人,他耗盡了所有,無論是從精神還是軀體上來說,我從未看到過一個得到了真主眷顧的人如此頻繁,並且不顧一切地使用力量。
幸好他身上的傷勢,即便沒有擦拭藥膏,或者是服用藥水,也在肉眼可見的痊愈,這表示先知和真主還沒有舍棄他,他依然擁有他們的垂青,但就像是一口被迅速抽幹的深井,想要讓清澈的泉水重新積蓄起來,恐怕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
“多久?”
“一個月或者兩個月吧。”
薩拉丁搖搖頭,“我沒辦法在這裏待那麽久,看來隻有先把他們送回去了。”他伸出手來,指了指醫生和他身後的幾個同僚,“不要將這件事情說出去,好嗎?”他用得雖然是商榷的口吻,也沒有威脅這些醫生,但沒有人不懂得他話中的意思,也絕不會有人違逆他的旨意。
等到醫生們退出去了,卡馬爾才開了口:“您要釋放這些基督徒騎士嗎?就算不殺了他們,留下他們,讓他們成為您的俘虜,也能獲得很大一筆贖金。”
薩拉丁的嘴角微微向上翹起,這個曾經的共事人還真是不遺餘力地,隨時隨地地給他挖坑。“如果他甘願向我臣服,讓他的那些騎士們成為俘虜,他就不會在最後的時刻發動一場幾乎可以稱得上玉石俱焚的攻擊了。”
雖然此時醫生表示,塞薩爾恢複隻是需要時間,但那時候誰也猜不到結果會如何,就像是你將一件瓷器扔在地上的時候,就應當做好了它會粉身碎骨的準備,若它還能保持完整——或許會有一兩道裂紋,那都是你的幸運。
雖然十字軍的將領們從來不會畏懼成為撒拉遜人的俘虜,但這是建立在他們沒有觸碰到撒拉遜人的底線,以及可以換來一大筆贖金的前提下,騎士們就很難說了。如果他家資富裕,又或是有一個願意為他付贖金的貴女,或者是親眷。他當然可以回到亞拉薩路以及其他的基督徒國家。
但若是他沒有,就像是曾經的威廉.馬歇爾,正是因為他的恩主不願意給他付贖金,他才在敵人的監牢裏待了好幾年,直到另一位女恩主,阿基坦的埃莉諾為他繳付了贖金,他才能重獲自由。
在塞薩爾的使團中,九十名騎士均是來自於三大武裝修士性質的騎士團,這就意味著他們在進入騎士團之前,就已經舍棄了世俗間的一切,或許是放棄,或者是捐獻,或者是留給自己的親眷,反正他們本身是沒有任何私人財產的。
騎士團可能願意贖回他們,但那肯定是一段漫長的談判過程,還有他們的扈從和武裝侍從,如果是那些隻是來尋找晉升機會的扈從也就算了,他們可能已經被選中,身後有家族支持,或許可以跟著他們的騎士主人一道離開牢房。
但那些隻是作為奴隸和仆人的侍從呢,這就很難說了,若是發現他們不可能被贖出去,他們就很有可能被變賣為奴隸,他們可能再也回不到亞拉薩路或者是他們的故鄉,這當然是一樁無比殘忍的事情,但也是此時的約定俗成,畢竟任何事情都要講性價比,在一個騎士也可能是消耗品的世界中,普通的仆從當然就更加不值一提。
“他們可是塞薩爾耗盡了眷顧和生命也要保留下來的人。”薩拉丁說,“我會寬恕他們,釋放他們,允許他們回到亞拉薩路,或許有些人可能要留下自己的馬和甲胄,但他們必然肢體完整,身體強壯的回到家人身邊。”
“你可真是慈悲。”卡馬爾又忍不住刺了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