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最先抵達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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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塞薩爾的意識比身體更早蘇醒。
    他之前已經過了數次這樣的折磨,在過多甚至透支了聖人賜予的恩惠後,那種疼痛和空虛,甚至可以讓一個意誌不夠堅定的人發瘋,而他被封鎖在這具軀殼內,隻能沉默的忍受,就如每一個被病痛所折磨的人類,他也想過是否要投身於無盡的黑暗中來結束這場酷刑,但這個念頭隻是一閃即逝。
    作為一個醫生,沒有人能比他更懂得生命的脆弱和寶貴。他不知道在另一個世界,那些愛著他的人將會如何麵對他的死亡,但至少在這個世界中,他也有了血脈相連的親人和難以舍棄的摯友。
    他知道有很多人都曾為他來治療過,其中有基督徒的修士,也有撒拉遜人的學者。
    他之所以知道的這麽清楚,是因為他們坐在他身邊,握著他的雙手,向他們的神明祈求賦予自己力量的時候,口中必然念誦經文,而他們的神靈甚至於聖人、先知,事實上都指向了一個方向。
    有時候塞薩爾都想要無奈的苦笑,他們明明信奉著一個神,卻將對方視為死敵,不將對方屠戮殆盡,似乎就無從證明自己對神靈的虔誠,但這確實就是神靈想要看到的嗎?
    即便已經目睹、感受和擁有了這股超脫凡俗的力量,塞薩爾的心中還是會泛起一些會叫他的老師親友驚駭萬分的念頭,除非如今基督徒與撒拉遜人所共同信奉的這個神明,是一個嗜好血腥,殺戮的怪物,若不然,他如何能夠目睹自己的信徒,在屬於他的城市裏,不斷的受苦受難呢?
    他明明可以改變這一切。
    如果說最初基督教誕生的時候,確實與古羅馬以及古埃及的多神崇拜產生了不可調和的衝突——這很正常。畢竟那位存在已經說了,你們隻可信奉我一個神——即便那時候的古羅馬人甚至慷慨地允許基督徒們將他們的神像放在萬神殿裏,基督徒也必然會與他們殊死搏殺。
    這是在爭奪信仰時人類所必須麵對的一幕。
    人類的壽命,資源和精力都是有限的,哪怕是多神教,他們也會按照自己的需求予以區分——夫妻應當去祭拜朱諾,將領應當去祭拜馬爾斯,君王應當去祭拜朱庇特……而不是時時刻刻,見到神像就無限製地拋出金幣和祭品。
    而一個神明得到了祭拜,另一個神明就不免會被忽視,若是長久如此,神明也同樣會隕落,或是被取代。
    但到了這個時代,這個地方,戰爭的目的已經徹底變成了僅屬於人類的利益之爭。
    十字軍為何要千裏迢迢地來到這個陌生,並且對他們充滿敵意的地方呢?
    當然是因為有利益在驅動,就如鞭子抽打著牛馬。
    以撒人曾經將這裏稱之為流著奶與蜜之地,那是因為曾經的亞拉薩路以及周圍地區確實是一片富饒而又廣闊的丘陵、林地和平原,這裏水草豐茂,植物茂盛,隨意將種子撒在地裏,來年都能獲得豐厚的回報。
    但漸漸的,隨著沙漠的拓展,一片片的綠洲被吞噬,這個地區的含義得到了新的詮釋,金錢作為一種新的作物,重新從這裏生長起來,它們猶如大樹的根係,牢牢的紮根於此,並向每個蘇丹與哈裏發,以及他們的國家送去源源不絕的“牛乳和蜂蜜”。
    如果不是撒拉遜文明誕生的太晚,十字軍的遠征從一開始就要夭折在撒拉遜人鋒利的彎刀下,可以說當初的烏爾班二世選擇了一個最好的時機,在那團散沙尚未凝聚成一塊堅硬的岩石時,他就煽動了歐羅巴的國王和領主們向著這片富饒的應許之地進發——他的想法也很簡單。
    為了教會,為了國王和領主對財富的渴求,為了長子繼承製之下茫然無措的年輕人,還有那些因為連年瘟疫與饑荒之下變得“不安分”的農民……
    “聖物”也是其中一個原因,但歸根結底,它同樣可以帶來錢財和力量。
    除了少數堅信的狂熱者之外,他們幾乎都是為了土地和錢財而去的。而教皇所許諾的美好前景,也確實在最初的幾十年裏得到了兌現,他們建立起了自己的國家,擁有了自己的領地。
    而就這麽狹長的一小塊地方也足以支撐得起十字軍曆年來龐大的消耗。
    就亞拉薩路國王阿馬裏克一世來說,他麾下的無地騎士就已經超過了三百名,而他是實打實的用金子來支付俸祿的,而每次遠征更是要支付其他征召而來的騎士們的所有費用,包括衣食住行,比武大會,賞賜和撫恤。
    因此十字軍和撒拉遜人的矛盾隻可能越來越尖銳。
    畢竟人類的本性是貪婪的。
    利益就在眼前,他們憑什麽不去爭取呢?即便要談判,分享和割舍,也應當是自己的血親,朋友和同盟——一群異教徒,哈,他是發了瘋嗎?
    更不必說,那些騎士幾乎沒有退路,若是返回故土,他們就隻能給自己的侄子或者是外甥做管事,做工匠,他們曾經為上帝而戰,又如何能夠忍受得了這份懸殊所帶來的羞辱?
    但相對的,撒拉遜人也不會容忍這些外來者在自己的土地上肆虐。
    更不用說,他們已經相互廝殺了七十年。七十年所締造的仇恨已經傳達了至少三代人,這樣深刻的血痕,隻能用更多的時間來消解——但這樣的和平根本無法存在。
    就算是天主降臨於此也做不到。
    耶穌曾用二魚五餅喂飽所有的人,但這份饋贈太微薄了,那些貧苦的平民或許會接受,但他們之上的那些貴族呢,無論是基督徒還是撒拉遜人,貴族的食物、衣服、住所和馬匹都隻能是最精美和最華貴的。
    人類對享樂的追求總是無窮無盡的。即便是在恪守教義的撒拉遜人中,也多的是埃米爾或者是維齊爾在衣服裏麵穿著絲綢,抽水煙,喝“葡萄汁”,在“綺豔”的懷抱中尋歡作樂。
    怎麽辦?也都要滿足嗎?不可能。
    能夠毀滅這份渴求的隻有另外一種情感——恐懼。
    沒有天使毀滅了整座索多瑪城般的力量顯現,人類永遠隻會沉迷眼前的享樂,而忘記此後的責罰。
    是啊,這是一條多麽艱難的道路啊,塞薩爾聽到有人在自己耳邊這樣說道,不,也不能說全在耳邊,這個聲音仿佛來自於四麵八方,天上,地下以及身邊,而且這個聲音讓他無來由的感到熟悉,他甚至忍不住熱淚盈眶,第一次這樣急切地想要尋求依靠。
    但對方隻是靜靜的佇立在距離他不遠,但難以接近的地方。
    祂仿佛在凝視著這個世界上他最愛的那個人,隨後雪白而又光亮的環境慢慢的暗淡了下來,塞薩爾的心中升起一股焦慮,他知道祂就要走了,但他還有很多問題,很多煩惱,很多歡樂或者是悲傷的事情想要向祂傾訴。
    但對方是那樣的堅決。
    就如祂來到時那樣,祂離去的也是那樣地猝不及防,一刹那間所有的光亮消失,塞薩爾跌回到黑暗裏,他發出了一聲大叫——他自己這麽以為,事實上守在他旁邊的人,隻聽見了一聲微弱的呼喚,他俯下身想要聽聽這個基督徒騎士在說些什麽,是在呼喊他們的神靈?又或者是在祈求什麽?
    但那個基督徒騎士隻是輕輕地叫了這麽一聲,而後就不再發出任何聲音了,但他的呼吸還平穩,麵色也還紅潤,仆人略微安了點心。
    這個年輕人被他們的大維齊爾薩拉丁所看重,而他也確實俊秀的如同真主親手締造的一般,就算他是個撒拉遜人,也不忍心看到這樣的幼苗夭折。
    他站起身來,門外有兩個隨時守候於此的醫生,醫生聽了他的訴說就走了進來,檢查了塞薩爾的狀況,確定他就快要醒來了,這是個好消息。
    “他之後可能會虛弱很長一段時間,”一個醫生說:“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夠再次重新得到先知的啟示。”
    “應該會的,他的傷勢正在痊愈,而且,雖然也受了很大的折磨,但有一股力量始終在保護他。”另一個醫生說得非常含蓄,他見過一些使用力量過度的學者,他們可沒那麽平靜,有時候甚至要在別人的幫助下做“大淨”(就是全身沐浴),因為他們可能會在沙土中掙紮翻滾,也有可能會被排泄物汙染了自己的長袍,這是人的生理反應,無法靠意誌去杜絕的。
    而這個少年人要麽沒有這樣嚴重的後遺症,要麽就是注視著他的先知為他擋去了這次恥辱。無論是哪一種,都表明他還沒有被舍棄,他將來還能成為一個驍勇的騎士,一個棘手的敵人。
    他們來到蘇丹的門前,卻見一群戴著小帽,穿著黑袍的以撒人正在離開,一個醫生條件反射地後退了一步並蹙眉,他不太喜歡這些以撒人。
    撒拉遜人也非常地擅長做生意,他們往來於東西大陸之間,但從不弄虛作假,欺上瞞下。
    更何況真主教導他們說,不可以從錢中生錢,但以撒人最擅長的就是放高利貸和兌換錢幣——他們經常在後一種買賣中做出欺騙的行為來。
    “聽說阿頗勒的以撒人們遭了殃。”
    “哪裏的以撒人不會遭殃呢?”他的同伴回了他這麽一句,“他們之中或許有些好人,但數量太少了,根本無法動搖他們那些大祭司或者是長老的權柄。”
    “即便他們想,蘇丹,哈裏發,還有那些基督徒的國王,也不會允許他們這麽做。”一個醫生看得很清楚。
    為何以撒人總是被殺戮驅逐,卻還總是能夠重新出現在各座城市裏呢?當然是因為他們受人厭棄的同時,也是這些統治者們最好的白手套,或者是黑手套。
    當他們渴望錢財,又不想落下一個暴怨的名聲時,以撒人就是他們最好的獵犬和鷹隼,把他們放出去,任由他們用利爪獠牙撕裂地位卑下的平民,商人甚至握有一定的權利的貴族和官員——而後從這些血肉裏榨出金幣和銀幣。
    同時,他們的仇恨也隻會全都傾瀉到以撒人身上,真到了無法收拾的時候,他們就會將以撒人踢出來平息民眾的憤怒。
    “那麽他們也可以不做。”
    “然後餓死嗎?很可惜,他們的先祖先是背叛了埃及人,而後是羅馬人,之後是撒拉遜人與基督徒,他們無路可走,而且他們真要有這樣的意誌和心性,現在世上可能就沒有以撒人了。”
    兩個醫生的點評或許有些過於苛刻,但不得不說的是,在其他的民族中,無論是撒拉遜人對基督徒,還是基督徒對撒拉遜人或者是基督徒對基督徒,撒拉遜人對撒拉遜人——或許確實有少數幾個生性貪婪,自私惡毒的家夥,願意成為君王手中的一筆利刃,但更多的人還是有著自己的頭腦和立場。
    無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民眾,他們都會拒絕君王們所提出來的條件,唯有以撒人,即便前車之鑒無數,他們還是堅定的朝著那條最危險,但也最輕鬆,最便利,獲取利益最大的道路走了下去。
    如此旁人也確實無法為他們辯解。
    “不過薩拉丁又怎麽會見以撒人?”
    “或許也有什麽事情要他們去做吧。”
    醫生們猜錯了。
    若非必要,薩拉丁可不會屈尊接見一群以撒商人,但他們的身份和他們的請求著實讓這位將來的蘇丹產生了些許興趣。
    “你們是說,你們想用十萬個金幣,來贖買你們的主人?”薩拉丁低頭看了一眼放在他腳下,已經打開的箱子,裏麵金光閃爍——自十世紀開始,撒拉遜人就開始使用“票據”,早於基督徒和以撒人之前,但毫無疑問,金幣肯定比票據更有說服力。
    “塞薩爾?”他看向那些渾身戰栗,但還是鼓足了勇氣的以撒人。
    “是的,我們的主人,伯利恒騎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