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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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玉說謝琢的步驟簡潔,縱然是有微弱的奉承的意思在裏麵,等她再把宋子懸的答題思路拿出來一作比對,就能明顯看出,謝琢的思路的確是要流暢得多。
    當然,他要是沒有那個自信,也不會特地讓蘇玉當裁判,非要跟宋子懸一爭高下。
    完完全全的少年人心性的展露,讓蘇玉翹著嘴角笑了很久。
    她把燈打開,從頭到尾複盤了一遍這道題,有那麽幾分鍾的時間完全沉浸在了複雜的坐標軸裏。
    弄懂一道題目是很有成就感的,蘇玉再放下筆的時候,覺得眼睛有點兒酸了,她看了眼時間,回到和謝琢的聊天框。
    他發完那個表情就沒再說什麽。
    蘇玉粗略地翻了一遍自己的空間,還好,沒有太尷尬讓她想撞豆腐的內容。
    現在還不是很晚,蘇玉在想,要不要給他回個什麽?
    假裝沒看懂解題步驟,再讓他幫忙解釋一下細節?
    但是謝琢寫的過程明明都很詳細了,要是這都看不懂,她是豬嗎……
    最後,蘇玉問他:【你感冒好些了嗎?】
    謝琢沒急著回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睡了,或者隻是懶得回複她,也有可能跟上回一樣,把她晾一會兒,繼而冷冰冰地丟下一句“早點休息”。
    再讓蘇玉聽一遍那不近人情的潛台詞:不想跟你聊天。
    她發完就後悔了。
    碰一次壁等於傷一回心,脆弱的心髒哪有那麽厚的血?
    蘇玉揉了揉眉心,懊惱於無法回收這個舉動。
    不過兩分鍾後,謝琢:【圖片】
    他拍了自己的左手在打吊針的照片,看起來人正在醫院。
    隔著屏幕聊天,太過虛擬的對話方式,總讓她覺得不真實。
    誇張點說,對麵是不是個具體的人都很難斷定,直到蘇玉看到了他紮著針的手。
    心裏那一陣懸在空中的甜蜜,慢慢地、安全著陸了。
    是謝琢的手,她認識。
    他的皮膚是冷色的白,因而青筋明顯,尤其一生病,一紮針,已經不限於冷白,而是慘白了,扇骨一般分明的手背清瘦而修長。
    外套的袖口是鬆緊式樣的,不輕不重地收住了他半邊手腕。
    謝琢說:【掛水】
    他其實沒必要給她發照片的,蘇玉的心頭又湧上一點不該有的期待。
    她轉念,冷靜下來,給自己潑了點涼水,然後偷偷地存了這兩張照片。
    蘇玉:【生病就別熬夜做題了】
    蘇玉:【早日康複哦,謝謝你。】
    她說完,跟了一個可愛的小兔子表情。
    謝琢回了個好。
    忐忑、喜悅、後悔、滿足……
    人在短短的十幾分鍾內居然可以連續演繹這麽多複雜的情緒。
    蘇玉倒在枕頭上時,想伸手拉過自己的玩偶,而手掌往旁邊一拍,卻抓了個空。
    蘇玉一驚,立刻起身尋找:“媽,我床上的兔子呢?”
    陳瀾最近給自己找樂子,坐客廳一邊看電視劇,一邊縫著十字繡,頭也不抬地回:“那天幫你洗了一下晾外麵,昨天有個同事帶小孩過來玩,看那小丫頭喜歡,我就送她了。”
    蘇玉愕然,睜大眼睛:“你把我的兔子送人了?!”
    “送就送了唄,大驚小怪幹嘛,多大了還抱個娃娃睡。”
    頓時氣血上湧,蘇玉覺得腿都有點站不住,聲線克製不住地顫抖:“可是那是我的東西。”
    陳瀾還是沒抬頭看她,喊她在房間的丈夫:“蘇臨,明天去給你姑娘買個娃娃——”
    “那不是娃娃,那是我的東西!”
    直到蘇玉拔高了聲音,氛圍陡然凝固了起來。
    她乖順慣了,突然的爆發讓人摸不著頭腦。
    “……”陳瀾覺得莫名其妙似的,看向她,冷冷地出聲:“你跟我吼什麽?”
    陳瀾停下手裏的針線,沉默了片刻。
    她就那麽緊緊地盯著有情緒的女兒,對比之下,眼神裏的鎮定與壓迫,讓氣急敗壞的蘇玉顯得非常不懂事。
    “你跟我吼什麽呢,蘇玉?”
    “……”
    蘇玉不吼了。
    她關上門,回到臥室,“砰”的一聲。
    因為關門的聲音重了些,她聽見媽媽對爸爸說了一句:“你看她那死相,給她買去,現在就去!”
    蘇玉埋頭到被子裏,緊緊捂住了耳朵。
    她床頭的兔子玩偶消失了。
    那是個陪了她很多年的玩偶。
    她不應該爭取討回來,不應該在這個家裏有脾氣。
    沒有用的。
    她的脾氣會換來什麽呢?不是體諒,不是換位思考,不是理解和尊重。
    是更加激烈的噪音,更加猙獰的指責。
    蘇玉窩在被子裏想了很多事情。
    初中開始就住校的蘇玉,是寢室裏最小的妹妹,她那時候還沒發育,個子很小,比包裹還瘦,爬到上鋪笨手笨腳地鋪好床,被學姐幫助說不應該這樣弄,要這樣弄才對,她紅著臉說謝謝姐姐……
    她在被窩裏想爸爸媽媽,想到偷偷流眼淚,打過去電話,他們好聲好氣地把她哄好,說好好學習啊,爸媽有空就回家看你……
    爸爸媽媽忙,剛剛在新城市落腳,蘇玉千辛萬苦地等到父母的假期,而他們電話打來說這周有飯局,就不回去了。於是她給自己買了一個小玩具,放在床頭……
    一而再再而三的食言讓她不再憧憬,蘇玉開始減少給爸爸媽媽打電話的頻率,有什麽話給兔子說就好了……
    那時候,蘇玉發現自己是個多麽戀家的人。
    她很愛很愛自己的爸爸媽媽。
    可她不喜歡他們,一點也不喜歡。
    蘇玉喉嚨口堵塞得很難受,睜眼閉眼都沒有用,眼淚源源不斷地滴落,在鼻梁上了匯成了一個小小的池塘。
    手機的燈光再次亮起。
    她打開和謝琢的聊天記錄。
    他們說過的話屈指可數。
    但她一直沒完沒了地,反複地看。
    就像著了魔。
    他的字,他的手,他的隻言片語……
    談不上有絲毫溫存的點滴交匯,被她主觀地熬出了一點情愫,再不斷放大,填進心口的空缺。
    因為蘇玉也在病中,需要不停地給自己塞止痛的藥丸。
    那天半夜,蘇玉來例假了。
    因為她的身體素質還可以,沒有痛經的情況,所以直到夜裏血流成河,都快把床淹了,她才驟然醒來。
    淩晨三點,蘇玉在陽台洗床單。
    陳瀾被她吵醒,開了燈眯著眼過來:“幹嘛呢大晚上的,你別洗,你放那我明天洗,趕緊去睡。”
    蘇玉沒回頭:“馬上就好了。”
    陳瀾又說了她兩句,蘇玉置若罔聞。
    沒關係,又不是沒經曆過。
    懵懵懂懂來初潮的時候,再手足無措,也沒人來說句幫她。
    誰會期待亡羊補牢的劇情呢?
    陳瀾見說不動,隻好自己回去睡了。
    第二天,蘇玉是跟江萌、趙苑婷一起吃的飯。
    三個人的空間屬於女孩們,本來挺安靜的,很快有人竄出來,往空餘的位置嚴嚴實實地一坐,把一張小小的四人餐桌填平了。
    陳跡舟應該是吃完了,手裏什麽也沒拿,他戴了個帽子,三個女生狐疑地看他。
    他眼裏含笑,變戲法似的,倏然掀了帽子,又很快蓋上。
    做完這個動作,在大家驚詫的目光裏,他耳梢沾點紅暈,托著下頜,手指點了點腮,溫溫的笑裏難得顯現出一點難為情的征兆。
    趙苑婷不可思議:“你剃平頭了??等等等等!讓我再看一眼!”
    陳跡舟避開她伸過來掀帽子的手,吊兒郎當地往後一靠:“最近過於刻苦,有脫發風險,剃光保平安。”
    趙苑婷也好笑:“刻苦?你也算是刻苦上了。”
    陳跡舟抬抬眉毛,笑得還挺得意:“可不麽,晚自習都不提前溜了。”
    蘇玉看向江萌。
    江萌沒有話講。
    她埋頭吃飯的時候,短發垂在頰邊,擋住了全部的表情。
    陳跡舟揣著手,繼續跟趙苑婷說笑:“對了,我最近在惡補英語,能不能用英語跟我交流?for exale, this is chosticks this is toato u”
    趙苑婷考考他:“那你說,刻苦用英語怎麽說?”
    陳跡舟飛速轉了轉腦瓜子:“study hard!”
    他話音剛落,江萌起了身,陳跡舟飛快地跟過去,接住她的餐盤:“give entlean(給我一個做紳士的機會。)”
    江萌的神情終於有所緩和。
    蘇玉跟趙苑婷沒當電燈泡,江萌和陳跡舟走在一起,他們說了很久的話。
    蘇玉不知道他們具體聊了什麽,隻聽到一些簡短的音節。
    江萌回到教室的時候,眼皮是腫腫的。
    自古逢秋悲寂寥,江萌會領悟到這一點,這個秋天她流了許多的眼淚。或悲傷、或感動。
    謝琢的感冒還沒好。
    他發燒了,這兩天大課間都沒下去活動。
    那天中午,蘇玉見到了他的媽媽。
    精致的長卷發和保養得很到位的臉容易讓人產生誤會,當聽見有人喊了聲“哇我看到謝琢媽媽了”時,蘇玉還在沉浸著做題目,緊接著就是第二聲:“這是他媽還是他姐啊!”
    一群人擠到了窗口。
    蘇玉回頭,從人與人的縫隙間,勻得了一點視野。
    她望向教室門口的走廊。
    午練時間,教室裏還算安靜,謝琢背對著蘇玉而立,站在他媽媽的麵前,他仍然挺拔,但姿態也難掩憔悴。
    謝琢微微鬆弛地躬身,讓媽媽摸到他的臉和額頭。
    女人很心疼地拉著他說:“實在想上課就再聽會兒吧,記得把藥喝了,媽媽不走,樓下等你。”
    謝琢跟她說了句什麽,蘇玉聽不清。
    他媽媽說:“不要緊,我今天沒事,就陪陪你。”
    蘇玉一度覺得,在母親這個身份裏,溫柔耐心的特質總是一種戲劇化的產物。
    比如小時候讀的童話書,喜歡用完美的父母為孩子製造一種很圓滿的假象。
    比如影視劇裏早逝的母親形象,總出現在主角思念孩童時期的閃回裏,以一種符號般的隱喻出現。
    所有聖潔無暇的品質都是作者賦予的,是俄狄浦斯情結的引用。
    她從來不知道,原來母親也是可以沒有棱角的。
    原來母親真的可以溫溫柔柔地摸著孩子的臉說:媽媽不走,媽媽等你。
    毫不匹配的車標,毫無共鳴的溫情。讓蘇玉強烈地感受到,謝琢的世界有多麽無法企及。
    他會跟她聊suv的油耗有多高、多費錢嗎?
    還是他會認同她的話: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
    謝琢才不是這樣長大的。
    他應有盡有。
    蘇玉收回視線,在陣陣驚歎“好漂亮”、“好年輕”的聲音裏,沉默地回到了題海中。
    ……
    謝琢下午又上了兩節課,大課間趁班裏沒人,他獨自休息了會兒。
    蘇玉的經期還沒結束,跑不了操,就給林飛請了假,林飛向來不苛刻女生,同意得很爽快。
    教室裏隻有他們兩個人在。
    蘇玉拿著水杯去倒熱水,她沒有太多膽子在他眼皮底下頻繁經過他的課桌。
    但是謝琢在睡覺,蘇玉路過時就往他桌前看了看。
    她媽媽讓他喝的藥還在桌角沒有拆,給他送的保溫杯裏也沒有水。
    飲水機就在他身後。
    蘇玉走近的時候,才發現飲水機上的水桶空了。
    她喝不喝得上倒不重要,但是……幫他倒一點吧?
    蘇玉沒換過水,想著可以試一試。她把空水桶取下來,又拆了一個新的桶,隻不過、想象得容易,實操起來……
    天爺啊,蘇玉在心裏怒吼,這個水桶怎麽這麽難搬!
    拎起來倒不算太費力的,但是要舉高、裝上,一係列動作,實在有點為難她這個細胳膊細腿的人了。
    蘇玉用腿和膝蓋頂著,往上重重地一使勁。
    眼見就要放穩了,這時候,飲水機往旁邊歪斜了一下。
    “當心。”
    低啞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蘇玉本來雙手捧著水桶,從後麵幫忙的人,為了扶穩這隻桶,寬大溫暖的手掌一下按在了她的手背。
    嚴謹一點說,是按住了她的四個手指。
    蘇玉的瞳孔驟然鎖緊。
    他的手看著很涼,其實是暖的。
    兩三秒,謝琢立刻扶正了飲水機和上麵的水桶。
    “抱歉。”
    他突然說了一聲。
    短促一刹的貼近過後,蘇玉的手指被釋放開。
    應該是在為了碰到她的手道歉吧,她慌亂地想。
    明明裝好了水,但這事沒結束,謝琢將手探進後麵自己的座位,取出一個口罩,一秒戴好。
    然後他回到飲水機前,又把剛裝上去的那個桶取了下來。
    蘇玉不解地抬頭看他。
    謝琢把桶放回到地上,彎腰在撕裏麵的一個塑料拉環,低低地說:“裏麵還有個封口,要撕掉,不然出不了水。”
    剛睡醒的謝琢,重感冒,音色還有點沉沉的顆粒感。
    在二人的小小空間裏,殺傷力拉滿的一刻,蘇玉偷偷看著他嚴肅又蒼白的側臉,忙點頭說:“哦……好。”
    等他再次把桶往上搬的時候,蘇玉怕他身體吃不消,要去幫忙,謝琢看一眼她貼過來幫倒忙的手:“鬆手,會壓到你。”
    “好的。”她也不添亂了,收回多餘的擔心,也把手縮回去。
    謝琢裝好桶,又確認燒水的開關開著,接著把手裏的垃圾團了團丟桶裏,瞥了眼蘇玉:“搬不動怎麽不喊我?”
    “……嗯?”
    她鼓了鼓腮幫,剛才添亂式的換水行為讓她後知後覺地感受到尷尬和羞恥。
    蘇玉垂眸,麵帶怯意,與其說回答他,不如說在自言自語,因為她聲音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答了一句溫溫的:“因為你生病了。”
    到此,這個小波折就可以結束了。
    但謝琢偏偏笑了一下,是回到座位後,回過頭看著她笑的。
    雖然戴著口罩,微妙的笑意從彎起的眼睛裏流露。
    一個字接著一個字地蹦出來,他輕輕地說:“生病也比你力氣大。”
    很少聽到男孩子磁性的聲線也有這樣軟柔的時刻,像是腳踩棉花般不切實,聲音是,她的感受也是。
    提著嗓子,顯然是用來故意逗人的。
    蘇玉呆在那裏片刻。
    他好像、很喜歡學她說話。
    大概是覺得她溫溫吞吞的咬字方式很有意思吧。
    蘇玉即刻背過身去,她放好水杯,聽著飲水機咕咚咕咚的聲音,又重又慢,一下接一下,好像她的心髒在流汗。
    緩過來後,蘇玉局促地想,他有時候真的挺壞的。
    可是在複雜的內心戲外,另一重人格又為他開脫,不知者無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