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孝陵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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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莊廷諫坐下來,慢條斯理的喝了口茶,微笑道:
    「冰人來說的,是太倉王氏王世貞之孫,王瑞芳,年僅十三,南雍監生,有神童之名。被譽為謝家寶樹,青俊驥。
    一「四娘,太倉王氏乃江東巨室,王瑞芳據說也是讀書種子,家世清貴,
    前途遠大。」
    「我常州莊氏雖也是大族,可比起太倉王氏還是相形見出。王家聘你為嫡孫正妻,也算我家高攀了。」
    「雖說父母之命媒之言,可你的終身大事,爹讓你自己定奪。你意下如何?」
    莊姝給父親斟茶,神色有點剛強,下巴上的美人溝更加明顯了些,說道「我莊氏也不差,談何高攀?王氏雖然顯赫,可王世貞若是一死,哪有如今聲勢?王世貞還能活幾年?」
    「說什麽神童,王瑞芳再神童,比得上當年的徐渭,比得上如今的朱寅?考不上舉人進士,管他什麽神童丶仙童,就什麽都不是,頑童丶凡童而已。」
    「若是王瑞芳能考中,那朱寅就更能考中。若是朱寅都考不中,王瑞芳就更考不中。」
    「他若是考不中,那就隻是王世貞之孫,又何足道哉?難不成王世貞會護他一輩子?」
    她笑指畫上的乳虎,「孩兒還是喜歡父親畫的小老虎,生氣勃勃,虎氣不俗。」
    莊廷諫毫不意外,撫須微笑:「你既如此說,也免得爹勸你。那就回了王家吧。」
    說完就呼喚書童,傳管家來見。
    不一時,管家進來,行禮道:「老爺有何吩咐?」
    莊廷諫道:「你回了劉婆子,告訴她,王家的好意心領了。但小女蒲柳之姿,望秋而落,不堪配對王孫公子,實難高攀。此事還是作罷。」
    「是,老爺。」管家領命,心中也大感意外。
    原以為這門親事,老爺和四娘子是必然答應的,
    誰知直接痛快回絕了。
    就是他都覺得可惜。王家嫡孫啊,聽說還是個神童。四娘子若是嫁過去,就是王氏孫輩的當家娘子。
    等到管家退下,莊姝問道:「此事,會不會影響爹爹仕途?畢竟爹還是署理知縣。」
    莊廷諫微微一笑:「我常州也是江東士林望郡,文脈深厚,唐丶莊丶
    吳丶周丶沈,同氣連枝,相互守望,他王氏又能如何?」
    「老夫乃京縣知縣,因公擢升,簡在帝心。沒有罪名,他們動不了我。
    「王氏欲和我莊氏聯姻,也有拉攏常州士族之意。南直士族望郡,姑蘇丶常州丶鬆江丶徽州四郡而已。蘇鬆向來同氣連枝,常州自成一派,徽州也自成一派。」
    「蘇鬆兩郡,意欲將常州也納入一派,執士林之牛耳,企圖挾製輿論,
    對抗北方。」
    「可是如今,首輔申時行是蘇州人,次輔王錫爵也是蘇州人,朝臣半為蘇鬆士人,陛下能放心?」
    「若是蘇鬆常徽四郡士人同氣連枝,必然會引人側目,絕非好事。」
    莊姝笑道:「爹爹心燈自照,澹寧高遠,對朝野棋局洞若觀火,真是部堂之才,治理京縣都是大材小用了。」
    莊廷諫神色淡然,「部堂之才又如何?區區一縣之才,就足以治天下。
    再說,你爹隻是舉人出身,做到五品就是極限。」
    「那海瑞呢?」莊姝不服氣,「他也是舉人出身,如今調入北京,擔任左都禦史,主持京察大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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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莊廷諫苦笑:「國朝二百餘年,隻有一個海瑞。爹如何比得?」
    「那可不一定。」莊姝說道,「說不定爹爹將來能進政府當輔臣呢。」
    莊廷諫換了話題笑道:「你呀,明明對朱寅有意,偏又怕他是第二個徐渭,非要等他中舉才出手。你就不怕唐蓉後來居上?」
    莊姝神色有點猶豫,但很快就堅定起來,
    「他一日不中舉,莊氏就一日不能提親。不然到時考不中,我又不能退婚,我總不能一輩子連個誥命都混不上,不如大姐。」
    「至於唐蓉表姐,說來也是好笑。她之前想給稚虎納一雙鞋子,還上手量了稚虎的腳。可是回來之後,卻又猶豫了。」
    莊廷諫不禁有點好奇,問道:「為何?」
    莊姝笑道:「還不是因為徐渭。之前稚虎不是將徐渭接回家了嘛,徐渭可是一身晦氣啊。表姐見稚虎對徐渭相見恨晚,怕他和徐渭是同道之人,成為放蕩不羈的敗家子,最後窮困潦倒。」
    「還有一件事,是稚虎想施恩佃戶,打算賞賜佃戶。唐家表姐也心中不喜,覺得稚虎是散財童子。」
    「所以啊,表姐就對稚虎打了退堂鼓,鞋子估計也不會做了。」
    「爹不知道,唐家表姐愛財勝過愛才。最見不得敗家子做派。朱寅親近徐渭,又施舍佃戶,唐家表姐當然會猶豫。」
    「哈哈哈!」莊廷諫聞言,忍不住大笑起來。
    這些人小鬼大的女孩家,心思可比大人還深,哪裏需要大人把關婚事?
    她們可是有主意的很哩!
    唐蓉愛財勝過愛才,女兒愛權勝過愛才。
    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一點虧都不肯吃,一點險都不肯冒。
    可見如今這天下嫁娶之風氣,到了何等地步。
    這種性子,怕是會錯失良機啊。不肯吃虧冒險,又怎能獲益最大?
    罷了。女兒這麽有主意,還是隨她去吧。
    橫豎她若是錯過稚虎,不後悔就好。
    父女說了一會兒,縣衙戶房戶書,就從縣衙趕到了莊府。
    「啟稟縣尊。」戶書行了禮,取出一份公文,「這是南京太常寺的公文,還請堂尊裁決。」
    莊廷諫一聽「太常寺」,不看牌文就知道是什麽。
    必然是為祭祀孝陵之事。
    他接過一看,果然是每年都有的例行公事。
    原來,孝陵每年有三大祭丶五小祭。每逢祭祀,各地都要敬獻供品這次是五小祭之一的太祖誕辰之祭。
    按製,江寧縣需要敬獻蠟燭丶香油丶竹筍丶鮮果等物。這也是常例了。
    卻說,王瑞芳收到結親莊氏被拒絕的消息,簡直難以置信。
    「什麽?莊氏居然拒絕我家說聘?」王瑞芳一張俊美的小臉漲得通紅,
    火辣辣的。
    就好像被人捆了一耳光。
    他沒有想到,莊廷諫不同意!
    是王家不夠顯赫?是我不夠好麽?為什麽?
    你們是不是有病?我是王瑞芳,太倉王氏的王瑞芳,我祖父是王世貞啊!
    你們有沒有搞錯?
    短棺材的狗戳!
    不但王瑞芳難以接受,就是菊社的幾個「大佬」,徐元晉丶王術丶董釋等人也覺得意外。
    常州莊氏雖然也算世家,可是和王氏相比,差距不是一點半點。
    王家嫡孫正妻的位置,本以為莊氏父女會額手稱慶,喜出望外,誰知直接拒絕了。
    「到底怎麽回事?」王瑞芳端著架子問前來稟報的小廝,「說不清楚,
    小爺讓你去放馬!」
    那小廝戰戰兢兢的跪秉道:「回公子話,媒人劉婆子打聽過,問了莊氏管家,說是,說是——」
    「說是什麽!」王瑞芳羞怒之下,抓起案上一塊青玉鎮紙,就砸在小廝身上,「狗奴才舌頭打結了!」
    小廝也不敢躲避,隻能硬生生吃了這一下,忍著疼痛說道:
    據說是那莊四娘子,心中有了意中人,好像叫什麽朱寅。所以,這才不識好歹的回絕了親事——」
    什麽?朱寅?
    王瑞芳怎麽也沒想到,此事還和朱寅有關。
    又是朱寅!
    短棺材的狗戳!
    「滾!」王瑞芳一個窩心腳,將小廝端翻在地,「狗奴才敢宣揚此事,
    小爺就割了你的口條!」
    「是!是!」小廝連滾帶爬的出去。
    王瑞芳拿奴婢撒了氣,這才開始平靜下來。
    他端起一杯涼茶一口氣灌下去,恨恨道:「莊四娘這個小婊子,我會讓她追悔莫及!」
    「菊君莫要氣惱。」董釋勸道,「菊君乃謝家寶樹,就是公主郡主也配得,莊四娘就是丫鬟命,山雞配不得鳳凰,她和朱寅恰好是一對。」
    王瑞芳臉色陰鬱,「怎麽哪裏都有朱稚虎?委實可惡。我不是在意莊四娘,就算她嫁給我,我也想休就休。我氣的是,又是朱寅,狗一樣的東西,
    處處壞我好事。」
    徐元晉道:「不過一個小女子而已,婊子一樣的東西,值當什麽?為她生氣真真犯不著!這種貨色,秦樓楚館裏隨便就能梳籠。」
    「走!為了慶賀菊社成立,咱們去秦淮河眠月樓,倚紅偎翠,紅袖添香,豈不快哉!」
    王瑞芳站起來:「走!今夜我要尋兩個小雛兒,狠狼消消火氣!脂粉錢就記在菊社的帳上!」
    他是社長,他說資記菊社的帳,當然誰也沒話說。
    當下,一群人鮮衣怒馬丶呼朋引類,前呼後擁的直往秦淮河而去。
    王瑞芳等人去秦淮河之極,朱寅和徐渭等人卻到了孝陵。
    今日是太祖誕辰祭祀。
    除了主祭人魏國公丶陪祭人太常寺卿之外,還有鎮守太監丶南京五府六部堂官丶應天府尹丶應天巡撫丶江寧上元兩縣知縣等官員。
    梅花林下的神道之外,停滿了車馬,
    太祖陵,取馬皇後諡號「孝慈皇後」中孝字,命名為孝陵,是高皇帝和高皇後合葬墓陵區植樹十萬株,養鹿三千頭。
    按孝陵祭祀製度,每月都需上供時鮮。眼下是十一月,規定的的時鮮是:甘蔗丶蕎麥丶紅豆丶白糖丶鹿丶獐丶雁。
    肅穆的鍾鼓聲中,剛襲爵不久的新魏國公徐維誌,率領大群官員沿著神道肅然進入。
    孝陵衛的值班禁軍,照例衣甲鮮明的戒備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初冬的天氣,草木肅殺,彤雲密布。紫金山紅葉似火,層林盡染,燦若雲霞。
    時不時有一群群的孝陵鹿,出沒在林中,呦呦鹿鳴。
    這些孝陵鹿野不怕人,甚至站在神道兩邊,看著身穿黑色祭服的南京官員們魚貫而入。
    按製,除了祭祀,外地官員有公務來南京,也必須來私祭。
    但尋常百姓,不得進入。
    所以,朱寅和徐渭等人是進不去的。隻能在神道外仰望紫金山上的孝陵。
    紫金山南麓的孝陵,默默俯瞰南京,俯瞰著沉澱六朝金粉的玄武湖。
    朱寅望著古木森森的陵園,不禁想到一件事。
    明末崇禎下令將孝陵中的枯木丶雷擊木清理出去,派成國公朱純臣去幹。
    結果朱純臣到了南京,將孝陵的樹全部當做「枯木」砍了,樹根都挖了,當柴火賣了。
    當時南京諷刺「皇帝伐賣祖墳之樹」
    朱寅收回目光,心想,總有一天,我會進入孝陵祭祖。誰也無法阻止!
    「我們不能去祭祀太祖孝陵,就去祭祀東陵吧。」朱寅指紫金山之東,「懿文太子東陵,就在那裏。
    ,
    朱寅肯定,雖然孝陵警備森嚴,百姓無法進入。但是孝陵之東的懿文太子之墓,卻一定可以進入。
    徐渭聽說去東陵,不由目光閃爍。
    幾人迤跡往東,沿著紫金山東麓,很快就看到一條滿是落葉丶雜草叢生的青石道。
    青石道上,觸目可見鳥獸的糞便。
    「呦呦」的鹿鳴傳來,幾隻梅花鹿從林中竄出,好奇的看著朱寅。
    然後,好奇的看著朱寅腳下的黑虎。
    朱寅心情複雜的沿著青石路向前,不時看到兩邊倒臥的石獸和石翁仲。
    懿文太子墓本是建文朝孝康皇帝東陵,是皇陵的規格,建文時期一年九祭。
    後來被朱棣降格,地麵建築基本都毀掉了。不但降格,甚至廢棄了祭祀。地方官也沒有人管。
    可是說起來,東陵和孝陵隻是一牆之隔。
    幾人在古樹林中走了兩刻鍾,上了一個山崗,這才看到一個被草木藤蔓掩映的寶頂。
    一塊巨大的神功聖德碑,被打斷為幾塊,半埋在土中。
    這哪裏是大明堂堂懿文太子墓,連簡直是一處山中廢墟。
    朱寅透過草木的掩蓋,依稀看著寶頂上的字,隻認出「懿」字。
    徐渭胃歎一聲,「想不到懿文太子之墓,沒落至此。大明國祚仍在,此地已成廢墟。」
    「這成何體統?國家禮法何在?」
    一邊說一邊觀察朱寅的臉色。
    朱寅眸子變成一片鉛灰色,神色冷漠。
    好一會兒,朱寅的臉色才緩和了些「先生,咱們去山頂看看吧。」
    徐渭點頭道:「好。」
    兩人繞過懿文太子墓,上了山頂。往正西一望,是孝陵的牆垣。往西南一望,是巍巍宮城。
    山風吹來,徐渭銀須飄飛,朱寅衣袂飛揚。
    徐渭忽然說道:「虎踞龍盤,真是英雄霸業之基,不愧是大明故都,太祖因之以成帝業。」
    「可惜,大好江山,如今淪入不肖子孫之手。」
    他說到不肖子孫四字,朱寅的神色毫無所動。
    絕無絲毫惶然之色。
    徐渭心中更是有數,再也不加掩飾的說道:
    「稚虎,上天賜予你鍾靈毓秀,賜予你國姓,大丈夫當建千古不拔之功業啊。」
    朱寅似笑非笑,語氣淡然如水,「先生於我,尊親長輩,無話不可說。」
    徐渭咳嗽一聲,俯視西南處的宮城,說道:
    「設若宗室有不世出之英雄,占據南京,在孝陵繼位,可為正統?」
    朱寅神色不變,「那麽以先生所見,何為正統呢?」
    「正統為何?」徐渭道:「正統就是人心向背,就是兵強馬壯!」
    朱寅道:「兵強馬壯,何其難也。」
    徐渭一笑:「固其難,也不難。李成梁,不過遼東匹夫,手中十萬大軍。楊應龍,不過南疆土司,魔下勁卒八萬。」
    「當年,胡忠懋公不過一書生,臨危授命,就任浙直總督不過數年,就擁精兵強將,勢重江東!」
    「漢高帝元從不過數十人,漢光武不過沒落宗室,漢昭烈販席織履,司馬宣王不過一主簿,劉寄奴出生行伍,趙匡胤隻有結義十兄弟,太祖出生寒微。」
    「他們當初,可有兵強馬壯?然終成大事也。」
    「可見事在人為。若是天時丶地利丶人和在我,便是飛龍在天啊。」
    『嘉靖以來,綱紀墮落,軍備廢弛,奸妄當道,吏治敗壞,文恬武嬉,
    世風日下,胥吏治國,四夷不貢,可見天道好還,末世已到!」
    徐渭的聲音越發鏗鏘,「我以為,最多三十年,內必有黃巾之禍,外必有胡塵之危,當早做準備,鞭撻天下!」
    朱寅眼眸亮晶晶的,似乎有火焰在燒,「先生何以教我?」
    徐渭說道:「考科舉,做疆臣,牧南方,取海利,建水師,收民心,練強兵,精器械,用私人,豐羽翼,結黨羽,交武將,賄朝臣,通權監,積名望,辦書院,養寒士——以待天時!」
    「隻待朝政有變,進能掌控中樞,可為普武丶隋文丶宋祖。退可劃江而治,再左收關中,又取齊魯,則中原可下!」
    「稚虎啊,這個天下數十年內必然易手。萬曆連張居正都容不下,他和他的子孫,守不住大明江山!」
    「你不搶,總有人搶。大丈夫何不一日為帝啊。」
    朱寅不禁有點熱血沸騰,假悍悍的說道:「可是我真行麽?我何德何能,安敢有此奢望?我不敢做啊。」
    「怎麽不行?」徐渭腳,「你是神童,你心懷大誌,愛民如子,這是聖人之姿啊。你姓朱,難道不是光武丶昭烈那樣的人麽?這是天意啊。」
    「他年你要是在孝陵繼位,南京誰敢說你不能繼承大統!」
    「稚虎,你要是沒有天下之誌,我就回紹興等死,絕不會留在你這。」
    朱寅歎息一聲,「先生,你這是趕鴨子上架,讓我生死兩難,進退維穀啊。」
    徐渭卻是笑了。
    朱寅說這句,其實就是同意了。看著這個十歲孩子如此拿腔拿調的悍悍作態,徐渭對朱寅更有信心。
    年僅十歲就滑不留手,不形於色,那更是成大事者的本色了徐渭指著山下,說道:「漢高祖黃河誓說,使河如帶,泰山如礪,國以永寧,愛及苗裔。」
    「然而西漢不過兩百餘年,便有光武中興。大明如今也兩百餘年,隻有明光武出,方能國以永寧啊。」
    朱寅也不裝了,肅然拱手道:「善!先生之言,於我心有戚戚焉!」
    PS:好了,這算是攤牌了,完全就是一條船的螞蚱了。蟹蟹訂閱和書評,晚安!